偌大的河流中有几叶扁舟, 从远处看,仿佛树叶落在溪流一般,很是稳当, 却又单薄。傅家是个中等模样的人家,家中只有一妻一妾,和乐融融,家主也不宠妾灭妻,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现下傅家一家正坐船上京。
李姨娘是家生子, 爹娘在庄上踏霜踩露、披星戴月,现在她成了姨娘, 多少能够接济她们一番, 尤其是不小心有身孕后生下一女, 她大骇,违背了主母的意思没有喝避子汤,但留了她一命。
如今女儿养在太太膝下,她也安心许多。
方才伺候太太洗脚了,在那儿她看到大小姐那条娇绿缎裙真是好看的紧, 秋君那儿要是也有一条就好了, 罢了, 太太素来对秋君也是不错,吃穿用度没有克扣, 那也足够了。
趁着空隙, 她前去女儿秋君那里, 又说了许多要听嫡母的话云云。
傅秋君是个小女孩,她今年也不过七岁,很是瘦弱, 但眉宇间生的很齐整,并不像李姨娘相貌平平,带着几分玉雪可爱。
“知道了,姨娘,我会好好听太太的话的。”傅秋君笑道。
她虽然年纪小,但是很清楚自己和大姐姐是不同的,她不是从太太肚子里出生的,甚至太太回娘家都很少带她回去,族谱上也没有她的名字,每年祭祀她只能吃完团圆饭再回到房间。外面的人看她,总说是她姨娘不安分,所以生她这个野种。
可这些烦恼,她并不敢告诉姨娘,姨娘胆子比老鼠还小,经不住吓。
李姨娘心满意足的走了,平素她都不敢来看女儿,若非是上京在船上,规矩没有那么严格,她也不敢过来。
傅家并不算家资丰厚之家,但傅夫人很会理家,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条,傅秋君也分了一间小院子,虽然这座院子的摆设布置和大姐姐根本没办法比,但是好歹不必成日住在傅夫人眼皮子底下了。
身边分的两个小丫头,也都是大姐姐挑剩下来的,忍冬和个哑巴似的,糊里糊涂,总是闭嘴不言,做事情什么分寸都没有。麦冬又是个轻佻藏不住话的,她院子里的一切都会被说出去。
唯一中用的是傅秋君的乳母秦妈妈,时常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替她带些小玩意给她,她会玩着这些东西玩到破旧都舍不得扔掉。
只是秦妈妈分在了浆洗房,平日也很难出来。
手里的风筝都似乎快褪色了,可没人带她出去玩,秋君知道她只是个庶女,庶女要的就是本分,活泼可爱玩闹那些都属于长姐,不属于她。
这日,秋君去太太那里请安,太太那里摆了好些首饰和衣裳,她不敢乱看。傅夫人没把她这个庶女放在眼里,只是一个劲儿的嘱咐大姐姐:“春华,你和刘大姑娘那般要好,可是切记不能够事事依着她。”
“娘,我知道。”傅春华俏皮一笑。
傅春华是个很漂亮富态的姑娘,秋君听别人提起说傅家大姑娘很有福相,在家打姐姐性子很有几分娇娇之气,但秋君觉得也正常。五位兄弟宠她,傅夫人对她也是含在手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便是有些脾气那也正常,况且她为人宽和,倒也从来不折腾下人。
这个时候的长姐于她而言是天之娇女。
秋君知晓自己的身份,她虽然也是傅家小姐,但傅夫人私下看她的眼神都是嫌恶的,她缩小自己一切的存在感。
家中教她读三从四德烈女传,一切都是女子卑弱,可女子就真的卑弱吗?秋君并不这么认为。
可是不这么认为又如何,她现在还只是个小姑娘,也只有听之任之,再说她听闻别人家的姑娘也是学这些。
大姐似乎和刘家的姑娘感情越来越好,但很奇怪的是刘家姑娘往她们家里跑的很少,多半是大姐去刘家。
这样过了两年,秋君快十岁的时候,大姐姐原来许配了刘家。
兴许她们觉得秋君还是个小姑娘,大嫂一贯和大姐姐很好,就和太太合计道:“刘家老爷任左都督,又是锦衣卫指挥使,咱们姑爷又是读书人,今年十九刚中举人。我们老爷说刘家姑爷绝对能中进士,还是咱们大姐儿命好。太太,我想大姐儿的嫁妆是不是得多点,毕竟嫁到这样的人家。”
秋君看到嫡母一直笑着:“这是当然,那可是荆湖刘氏,京城多少名门淑女想嫁进去都没办法入门。还得是我的大姐儿,很有福气。”
……
大抵是秋君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十里红妆,大姐姐和她不是很亲近,一来有年纪的差距,二来嫡庶区别。
大姐姐嫁出去之后,傅夫人对她反而看管的很严,跟看管犯人似的。
如果她是这么对大姐姐,那么秋君觉得这还是正常的,可是秋君很敏锐。她记得大姐姐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三不五时就出门去各种筵席,有许多同伴,就连刘家这门亲事,也是太太经常带着姐姐出去走动,姐姐又和刘姑娘感情好,据说因为如此亲事才成的。
这个年纪的姑娘要多出去走动才行,但秋君知道她姨娘为人小心翼翼,什么都以嫡母为尊。她只好私下学香方儿,平日日日做针线活,借着画花样子画画。
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不知道年月几何,转眼间她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这样的事情是无人会同秋君说的,毕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但是李姨娘关键时刻传递了消息:“是二奶奶说的亲,是个叫许攸的,寒门出身,父亲早亡,由寡母抚养长大。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秀才了,太太说了,这许家势单力薄,子弟却上进,你嫁进去,就可以当家作主了。”
“寡母独子?”秋君抿唇。
李姨娘笑道:“是二奶奶的亲戚呢,二奶奶可是大家子出身。”
秋君很快就见到了许母,那是一个看起来精明能干的妇人,她腼腆的坐在那儿,却承受到了许多恶意。
傅家的人对她只是忽视,最多就当看不见,这位妇人却道:“你虽然是庶出,可我们家是不会嫌弃你的。”
她是庶出,难道就不是翰林老爷的女儿了,她就只配得上一个小地主吗?
可即便被握着的手骨节泛白,秋君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悦,因为如此,嫡母就会说她不守规矩。她很不喜欢这位许母,明明身上穿的衣裳浆洗的都发白了,还吃饭当众吐痰,甚至说话言辞尖酸。
她在家中就已经够憋屈了,日后出嫁还要受这个婆子的气,这样不好相与又粗俗的人,为何偏偏就让她遇到了,她不信她的命就这么不好。
若许母宽厚些,她还能觉得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但现在,她就等着坐以待毙吗?
可事情的转机很快就到了,大姐姐随姐夫外任时,因为出了意外,连着两个外甥也听说都死了。
刘家虽然比不得当初大姐姐成婚时那么显赫,还被皇上训斥的很惨,到底姐夫还有个官身。偏大姐姐就这么去了,秋君也觉得有些可惜。
可转眼,她又觉得自己可惜不起来,嫡母要把自己嫁给一个只有二三十亩地的小地主,公开明白的说让她日后用嫁妆供着许家,将来许家会感激自己。
她想自己一贯在家装傻充愣,可不是真的傻啊。
她自己的嫁妆供男人,还别说男人能不能中举,若是不能中举,一辈子只是个秀才,她和农妇有什么区别?
既然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
刘家很大,秋君却从来没有来过,因为嫡母从不会带她出来走动。现在因为嫡姐去世,反而时常带她过来,因为丧事晦气,几位嫂嫂来过一次都不愿意再来。
那日,她特意打扮了一下,因为她发现自己这个透明人总算还有点优点,那就是脸生的很不错。
她是恰好听到一个消息,刘太夫人要替刘承旭找一个继室,主持二房事务。
别人可以,为何她不可以?
只是做继室,也不是做原配,固然刘承旭很伤心,可她也不必管他伤心难过。至少刘家的日子很好过,随便吃的茶,都是她在嫡母那儿过年才能吃到的,且当初大姐嫁入刘家时,嫡母和嫂嫂们高兴的不行,可见刘家的确是好人家。
反正肯定比许家好。
以前秋君一直低着头,因为家中人告诉她女子不能抬起头来,这样是无礼,可今日她进门之后就昂首阔步,显出一等绰约风姿。
刘太夫人看到她的脸也是颇为惊讶,秋君舍弃了以前的唯唯诺诺,今日却是对答如流,口齿很是清楚。
“这姑娘生的真好,可有婚配?”刘太夫人问起。
傅夫人发现事情失控了,因为这个唯唯诺诺的庶女如今娇羞一笑:“小女尚未。”
其实这话由着她答不妥,可她抢着答了,分明是要堵着她的嘴。傅夫人,只好道:“是有一户人家,正商谈着。”
刘太夫人看了傅夫人一眼,怎么不明白傅夫人的意思,可傅氏已经死了,儿子沉浸在痛苦之中,总不能一直这么一蹶不振吧。
正在犹豫时,儿子承旭进来了,刘太夫人发现儿子看向小傅氏的目光呆滞了一瞬间,虽然他很快收回目光。
刘太夫人就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
更何况她打探了一番,傅秋君说亲的人家穷极了,读书还是借钱读书,这位傅夫人是根本没把庶女当人,既然如此,她就要了这个儿媳妇了。
得知刘家过来提亲,秋君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再也不会看到许母那个瞧不起她的刻薄妇人,也不会嫁去那般穷困的人家,得把自己的大半辈子都填进去。
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