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老三的回答之后,姚四立刻比了个手势。
两人于是聚精会神去听里面的动静。
“和阳县?”
风珉被这个在付大人调来的卷宗里见过的地名吸引了注意。
尽管从事发到动身来江南,中间的时间非常短促,可锁定了突破口的付大人还是在临行前调来了有关的卷宗——比如几年前和阳县被镇压下去的那场动乱。
大齐的军制使然,各州各府的守备军都非常多,每年光是军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身为靠着战功杀出来的封疆大吏,桓瑾自然明白手中有兵马的重要性。
同时,他也分得很清,不会像旁人那样在军费上来向朝中伸手。
因此,在景帝眼中,由他管辖的江南一直很平稳,他这个两江总督也做得十分用心。
在他的治理下,不光军务没有给国库增加负担,而且这些年还给宫中上贡了很多好东西。
风声雨声从窗外扑来,风珉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和阳县的地理位置。
它本身靠近两淮的盐场,盐产量很高,从本县辐射到周围的郡县,历经数朝都是民.运民销,自给自足。
桓瑾来到江南以后,发现这里确实富庶,但是用钱的地方也很多。
大齐推行的又是“官山海”之策,无论盐、铁都归于朝廷,于是在得知盐场附近这几个郡县还存在私盐之后,就下令改为官运官解。
这就跟当地百姓起了不小的冲突,甚至还爆发了一场匪乱。
而在大齐境内,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桓瑾所做的事有法规可依,而且他的大军直接开进和阳县,以武力悍然镇压。
所以,这场冲突中死伤的人并不多,几乎算得上是和平演变了。
这个折子当时上报朝中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很快就结案,将卷宗尘封了起来。
然而现在知道江南上下已经腐蚀到了这种地步,付鼎臣就不会遗漏任何有关的信息,在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将这份卷宗也带上了船。
一路上,风珉在船上并没有什么消遣,就将这些卷宗都看了一遍。
他对和阳县的事还有印象,现在听燕七一自报家门,便说道:“就是几年前发生过匪乱的那个和阳县?”
燕七那豹子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没想到公子知道。”
但随即他脸上又露出了不满与嘲弄“桓总督手下的大军开进和阳县将百姓都吓得仓皇出逃反抗不能何谈匪乱?”
摇晃的烛影下燕七的声音低沉“我岳家祖籍和阳近水楼台加上我那老泰山又有远见所以早早拿到了牌子成了一名官家盐商离开了和阳。
“但本地更多的盐商是没有民不与官争这样的前瞻性的
“公子也看出来了我本不是站在陆上的人只是在江上讨生活的时候遇到了我义兄与他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
“义兄家住和阳登岸之后邀我同去就是那一趟我认识了我夫人。
“她是燕家独女少时时常跟在我义兄身后被他当成妹妹一样看待。相识之时她回家祭祖不想遇上歹徒为我所救。”
“我蒙她青眼对她也实在喜欢我那老泰山便动了招婿的念头而我也摇身一变从江上的泥腿子变成了燕家的姑爷。”
“老泰山身体不好他不久过世燕家的生意就由我来接手。
“我是半点不懂我那夫人也是金娇玉贵从来没为生意的事操心过幸好有我义兄帮衬教我很多燕家的生意才没有毁在我手上。”
燕七说了很多觉得口干伸手要去倒酒却发现风珉已经提了酒壶给自己斟满了。
他道了一声谢将酒水一饮而尽。
风珉放下酒壶。
世间最轻的是情谊最重的也是情谊能让人连命都可以不顾。
他问:“然后呢?”
燕七自嘲地道:“在和阳县的事发生之前我也劝过义兄盐的生意终究还是要归于朝廷的然而义兄并没有在意。”
同县里的很多人一样他们都认为几百年来换了几个朝代和阳县都是这么过来的就算换了新任总督也不见得会来动他们的利益。
结果他在家中听到盐政要强改和阳县的盐商跟府衙起了冲突的时候他就感觉要坏。
果然军队一进去人被抓的抓被杀的杀像他义兄那样的大盐商也被抓去下了狱还对外封锁了消息。
燕七夫妇听到风声都十分
着急迫切地想把人捞出来。
“……我们动用了燕家在外经营多年的所有关系耗费了很多银钱去疏通也没能把义兄救出来。”
到最后尘埃落定和阳县的动乱被压下去作为政绩上报京师所有民间私有的盐窝也都被归公他们才知道义兄已经在牢狱中没了。
燕七紧握着拳头压下喉咙里的哽意肩膀如窗外被风雨催打的竹子一样颤抖着
“结果回头却发现他们对三义帮下手了是吗?”
伴随着天边一声闷雷响起风珉的声音也响在了燕七的耳朵里甚至比雷声更振聋发聩。
燕七抬起了头哑声感慨道:“江南这些官可真蠢居然都为公子的纨绔名声所迷惑。”
先入为主就看不到风珉的目光有多锐利直觉有多灵敏。
风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救下兄弟的骨血家中还有不通俗务的爱妻跟岳父交到手上的产业正常人都会选择蛰伏而不是冒险来这里。”
不管是找上自己也好把这些事告诉自己也好都可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唯一的解释就是发生了比让你蛰伏起来好好照顾妻子、将义兄的孩子养大成人更重的事让你豁出性命也要来这里把你手中的证据交到钦差手中。”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仿佛劈落在两人之间令杯中酒微微的摇晃。
风珉盯着他问道:“你姓什么?——在你入赘岳家之前你姓什么?”
又是一声雷。
燕七看着他缓缓地开口道:“我姓颜三义帮的颜舵主是我的养父。”
想起余娘所说的红袖招里的女子想起她口中提到最多的颜清姑娘还有三义帮在这场风暴中经受的摧折、灾难风珉验证了自己所想。
这一刻他的神色几乎都有些像陈松意了。
就是那种面对自己明明应该要看到要去影响、去改变可却偏偏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时的沉重。
在他的心沉沉的仿佛将要触到胃里的时候又“滋”的一声燃起了火焰。
因为燕七在他面前起身然后郑重的、缓缓跪了下来:
“请公子成全让我见付大人一面。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将两江总督私设盐税、侵占盐窝、草菅人命的证据交给付大人,为我父、为我兄报仇。
风珉岿然不动,如果燕七只是要把东西交给自己,那他可以接。
可正如同燕七没有完全相信他,不打算把证据直接交到他手中,他也没有信他到肯让付大人冒这个险。
他冷道:“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话?证明你不是受桓瑾指使来设下圈套,好引付公来上钩?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窗户,“这个厢房如此靠近江河,把人从那里推下去,转眼就会落入滔滔江水之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可以发誓。
他的誓言重若万钧,令在外面偷听的两人都有些害怕雷会就这样劈下来,可他们公子爷却嘲道:“我不信誓言,三义帮是怎么投靠的总督府,漕帮的几个分舵又是怎么落入桓瑾的人手中的,我还不知道吗?
燕七一滞,正要说什么,就见风珉取出一瓶药抛了过来。
他伸手接住,见面前的人盯着自己,开口道,“这是宫廷秘药,据说服下之后一盏茶内得不到解药,就会肠穿肚烂地死去。你既然敢来,就说明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要我相信你,就吃了它。
“如果你没有骗我,那你会在毒发之前见到付大人。如若你是来替桓瑾试探,那你就要想清楚,他就算再重赏你,你也要有命享受才行,死掉的人只会被当成弃子。
燕七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谨慎。
所以他没有丝毫犹疑:“我吃。
风珉看着他打开药瓶,倒出里面的毒药,眉也不皱地吞下。
他观察着燕七的神色,心中却想道:“如果她在的话,不用这伎俩也能算出他的虚实,哪里需要这么多手脚?
燕七服下药物,把瓶子放回桌上,然后沉稳地起了身。
风珉也从桌后起来,收回了药瓶,准备履行约定:“在这里等着。
燕七没有半点等死之人的颓废,点头道:“静候佳音。
”
仿佛想起了什么,走向门口的风珉停住脚步,又问了一声:“今夜楼外楼守卫森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燕七道:“有暗道,在水中。”
他扯了扯嘴角,一笑,脸上又有了往日漕帮子弟的那种豪情,“在州府,没有人比漕帮子弟更清楚水中暗道通往哪里。”
风珉点了点头,跟余娘说的信息一对照,心中对燕七的身份更多了几分确信。
他走向门口,再想到白日付大人所说的“等”,或许,这就是他要等的消息。
哪怕是他,在见到突破口之后,心情也会变得轻松几分。
只是刚打开门,灌进来的风就携来了不同寻常的热闹声息。
燕七在屋里也听见了,立刻朝外面走来。
横梁上,贺老三的动作很快,在雨中翻身上了高处,借着树枝掩映,极目看向正踏入楼中的人。
看清之后,他神色一变,一个翻身就从树上下来,回到了风珉面前。
在他身旁,姚四也背着包袱,跟着跳了下来。
“公子爷!”风珉跟燕七听他说道,“桓瑾来了!”
本应身在旧都的桓瑾冒着雨连夜赶来了楼外楼?
风珉沉声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说完,他目光一沉,立刻朝着屋内走去。
来到紧闭的窗边,风珉微微地打开了窗户看向外面,见到在风雨中,楼外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伏着守备军的身影。
雨夜中,盔甲无光,他们像黑色的鬼魂把这里团团围住,只有天上电光闪过的时候会照亮他们的眼睛跟手中的兵刃。
风珉神色愤怒,握在窗上的五指用力:“果然跟马元清是一丘之貉……”
竟是连装都不装,打算直接围杀钦差!
他关上了窗,收回手看向燕七,心中后悔刚才没有让姚四去把付大人唤过来。
如果付大人在这里,大可以跟着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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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水道离开。
而他还能在宴客厅中拖延一二。
作为忠勇侯之子,桓瑾撕破脸来对付他的可能性不大,留下来也没有什么事。
可他要是铁了心对付大人下手,今夜楼外楼就只有自己跟几个护卫……
不说其他,光是桓瑾这个身经百战的名将
,风珉也没有把握打得赢他,更别提将付大人带出去。
他沉思了一刻,心下很快有了决断:“走!”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让燕七留在这里,“桓瑾要撕破脸了,你不要出来,如果我的人能带付大人突围来这里,你就带他从水道离开。刚才我是试探你,那不是什么毒药,你——”
燕七拦住他,将一份名单给了他:“小侯爷。”
风珉停住脚步,在此刻他向燕七交付信任的时候,燕七也彻底地相信了他。
这个不像商人的男人沉声道:“这是桓瑾名下私占的十三处盐窝,每一个都挂在他身边不同的人名下,但只要查漕帮的运船,就能查到他们去过那里,私运过盐。我的人在楼中,船藏在暗道里,只要将付大人接到这里,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将他安全送出去。”
“好。”风珉深深看他一眼,收起了那份名单,也收下了这份承诺。
他将名单放在与锦囊相同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走廊,在天边滚过的雷声中向前方走去。
在他身后,姚四跟了上来,将背上背着的包袱取下,往前一递,交到了公子爷的手里。
包袱皮一打开,露出了里面拆成四段的银枪,风珉两手拿着枪杆一拧一锁,那杆银枪就在他手中飞快成型。
雷光闪烁,穿过摇晃的树影照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眉如剑锋,目若寒星。
雨夜的走廊下,身着银色衣袍的年轻公子手提银枪,枪尖斜指地面,脸上再看不出半分醉意。
姚四把包袱皮一收,同贺老三一起跟在公子爷身后,心跳得极快。
公子爷这是要跟江南这些人斗到底了。
虽然不知道他见了桓瑾会怎么做,但把枪都装好了,总不可能只是到桓总督面前去舞一舞。
姚四看了外面一眼,想道:这样的雨夜,确实适合大开杀戒。
于是微微发抖的手也握住了腰间的刀。
从意姑娘断了他们公子爷,日后会成为一代名将那天起,他们兄弟几个就立誓——
公子爷要去边关,他们也要跟着去!
在战场杀敌他们都不怕,何况现在是保卫付大人。
诛杀那些土鸡瓦狗,应该会比杀起那些蛮夷来要更容易一些。
只可惜老胡不在不然他们兄弟几个又可以在一起了。
姚四不过遗憾了一瞬又觉得老胡不在也好几人都还没成亲留着老胡好给他们祭拜烧纸。
——等他娶妻生子有了小胡、小小胡就可以一直给他们烧纸。
姚四想着心中没有了顾忌。
看着公子爷飒爽的身影他感到自己也仿佛同样帅气了起来。
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奔赴人生最高光的时刻时旁边虚掩的一扇门中伸出了一只纤细素白的手。
那手上还沾着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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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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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的主人力气极大在贺老三跟姚四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将他们公子爷扯了进去。
姚四瞪眼:“……公子爷!”
只听一声金铁交击的声响两人忙冲了过来手中的刀已经出鞘。
没有点亮烛火的厢房里风珉身体紧绷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背对着门口手中的银枪已经刺了出去被一只手挡住了去势。
那是一个打扮得有些邋遢的道士。
他一只手就挡下了他们公子爷的暴起一枪。
贺老三跟姚四再不迟疑立刻就要扑上来助风珉脱困。
说时迟那时快两根金针飞出凌空封锁了他们的穴道让他们腿一软直直地扑倒在地上。
姚四瞪大了眼睛:“……”
他才用针放倒了人没想到这么快就现世报被人用针放倒!
只可恨他使不上力气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一小片地砖。
轰隆隆——天上又是一阵雷声滚过。
风珉低着头维持着出枪的姿势看着把自己拽进来的人。
她被夹在他跟这个邋遢道士之间身形完全被他挡住了所以后面来的两个护卫没有看到。
而他在刺出那一枪的瞬间就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淡雅香气像是某种开在雨后的花朵。
风珉叫不出名字却记得这是陈松意身上的气息。
这令他在枪·刺出的瞬间把枪头猛地一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然后叫她身后那个道士给挡下了。
屋外骤亮的光芒中他看清了陈松意的脸见少女的头发还有点微湿许久不见她的神色倒是同分别的时候一样没有半点愧疚心虚。
风珉的神情由怒转惊再转喜然后又再次转为了怒意。
游天看着他变脸还盯着自己的师侄猛看于是用手指在他的枪上一弹:“瞪什么?还不把枪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