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
地上,一个瘦小的孩童提着木桶,吃力地抬头。
只见两只鹰的影子被高悬的太阳投射在地上,时而分离,时而靠近。
孩童不过四五岁,碧绿的眼瞳看着雄鹰飞去的影子,眼中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
很快,他就又重新低下头,提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木桶,向着前方有人影活动的聚集地走去。
草原并不全是丰茂的,尤其是在夏季。
起伏的原野上很多地方都只有斑驳的绿意,底下露出土地的颜色。
在草原王庭统一之后,草原上的许多部族都失去了自己的首领跟独立的领地。
大单于将他们完全打散,让几个部落的人混居在一起,接受王庭诸王的统辖。
这个聚集在草原边缘的新生部落里,妇孺占据多数。
他们族中的青壮,大都已经在草原一统的进程中死亡。
这些活下来的人心中仍然残留着对王庭铁蹄的恐惧,因此王庭派出的三百骑兵就轻而易举地就看管住了他们,把他们当成奴隶一样驱使,自己却过着贵族的生活,什么也不用做。
帐篷旁,百长手里拿着鞭子,将鞭梢抵在肩头。
他来回走动着,神色轻蔑地看着这些被王庭打败、收服,然后奴役的人。
——这都是些窝囊废,没用的东西。
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走过,动作缓慢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百长猛地抽出了手中的鞭子,抽在地上,激起一片泥土跟草屑:“磨蹭什么?!想跟右贤王作对吗!”
被他的鞭子一吓,这些神色有些麻木的人动作明显快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百长脸上露出了扭曲、快意的笑容,抵消了一些被发配到草原边缘来的怨气。
如果继任大单于之位的是他们主上,那现在他们所在的就是草原上牧草最肥美、水源最多的区域,而不是在这里。
这个右贤王之位,不光是右贤王本人接受得不情不愿,他麾下的战士也同样不情愿。
想着王庭中央跟这外围的差别,生得凶神恶煞的百长气不打一处来。
他目光向四处寻找出气的目标,在看到那个提着木桶的瘦小孩童朝这边过来的时候,他
眼中翻涌起恶意一鞭就朝他抽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鞭子抽来的瞬间响起了破风声。
在太阳下提着半桶水走得精疲力尽的小男孩眼中映出朝自己打来的鞭子可是身体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他的瞳孔因为恐惧而紧缩。
就在那一鞭要抽到他脸上的时候一个比他更大的少年从旁边扑了过来把他扑倒在地上。
小男孩手里的木桶瞬间松脱出去倒在地上。
里面装着的水倒了出来很快就渗进了草地里。
啪的一声那一鞭狠狠地落在了少年瘦弱的肩上瞬间皮开肉绽。
少年支撑起自己咬牙忍住了一声闷哼确认地看向被护在身下的弟弟。
“找死!”那负责看管这个部落的百长见他居然敢冒出来护住这个小崽子满腔怒火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鞭接一鞭地朝着少年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少年立刻蜷缩了起来试图缩小被鞭子抽打的面积
被吓呆的小男孩看着罩在自己身上保护自己的哥哥忍不住叫了一声:“哥哥……”
“没事……”
少年咬着牙承受着背上如雨点一般落下来的鞭子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却以坚韧的意志扛住了所有被鞭打的痛苦。
周围那些失去了自己的部族、已经被奴役得麻木的人看着这一幕灰暗的眼睛里再次生出了一点稀薄的光芒。
那是愤怒。
然而就在他们当中有青壮想上前去阻止时在聚集地里巡视的王庭骑士就过来拦下了他们:“你们想做什么?!滚回去!”
“百长大人是在教训不听话的东西不想挨打就回去做你们的事!”
站出来的几个青壮握紧了拳头与这些王庭骑士不同的面孔上难以遏制地流露出怒意。
鞭子挥舞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是那样的响。
少年就算再能忍也在几十鞭后从嘴角泄露了痛苦的声音。
与弟弟相似的碧眼已经藏在了他紧闭的眼皮之后他对弟弟说着“别怕”抱着颤抖的弟弟将他小小的身体紧紧地护在自己怀抱中。
听着夹在鞭打声中那粗重的呼吸跟狰狞的笑声
少年知道背后这个人已经被激起了凶性。
他并不确定自己今日会不会被打死在这里。
他们的父亲在部落被攻陷的时候已经战死按照大单于定下的“每帐要提供一名以上的骑兵”准则他们的长兄也被征召去了军队中生死不知。
现在母亲病得起不来年幼的弟弟才会提着桶出来打水。
而他……
“我不能死……”
剧痛中少年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恨意。
他提醒着自己如果死了就没有人能照顾母亲跟弟弟了。
背上又是重重一鞭少年痛得痉挛起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从这样无穷无尽的鞭打中活下来。
被他护在身下的幼童不敢哭出声。
就在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快要在剧痛中消散就要归于长生天的时候
马蹄声。
是马蹄声。
身后那持续不断的鞭打也消失了少年睁开了像碧绿的湖泊一样的眼睛。
他的瞳孔失神脸贴在地上抱着弟弟看向朝着这里奔腾而来的野马群。
为首那匹遍体通黑、高大神俊的马就像划破草原的一笔浓墨。
它的马鬃飘逸四蹄有力跑得快如闪电。
少年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就是父亲说过的……草原上的神驹吗?”
“野马群?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出现在草原边缘并迅速朝着这里靠近的野马群聚集地里的人一下子慌了。
有经验的牧民都知道野马性烈通常只出现在野外绿洲并不到人聚集的地方来。
而且它们当中有马王带领连原本在外面吃草的其他牧马也被引动了加入了奔跑冲撞的队伍中。
——这群马这样疯狂高速地朝他们冲过来要是被踩中肯定非死即伤!
“快!”百长回过神来马上不再管地上那两个小杂种。
他额头上青筋爆起对着自己的手下道“快想办法把它们拦下来!”
这些该死的野马群不知发什么疯跑过来踩死这些没用的贱民就算了可要是把他们饲养的战马带走了右贤王怪罪下来他们绝对承担不起!
“是!”
听到他的话聚集地里的三百骑士立刻开始动作。
他们驱使周围的平民去设置木栏
可是平常无比听话的部族遗民现在却一个个反抗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跑。
“混账东西!跑什么?!”
“找死吗?!快回来!”
身后的骑士手执鞭子跟刀剑可是却完全叫不住他们。
他们已经受够了!
这一定是天神给他们的机会让野马群冲到这里来给他们自由!
平常轻易就能震慑住他们的王庭骑士看着四散逃去的人群简直气疯了!
就连倒在地上的两兄弟都被人冒险从旁边拖走气得面目扭曲的百长一回头只见到湿了一片的地面跟倒下的木桶。
“快!快走!”
一个身影一头扎进帐篷将一个病得起不来的妇人架了起来飞快地出了门。
妇人咳嗽着回头望向慌乱的后方:“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呢?”
扛起她的妇人道:“有人去救他们了快走!”
奔腾的马群转眼而至。
健壮有力的马蹄踏得大地震动。
百长甚至来不及让人绑好绊马索马群就已经到了。
草原王庭的战士明明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可是在面对这群野马的时候也感到心惊。
——尤其是为首那匹黑色的马王更是让他们生不出半点驾驭驯服的心。
百长原本还想命令他们快一点能留下多少是多少就听自己手下的什长大叫道:“大人小心!”
他听见风声一回头就看到一双硕大的黑色马蹄朝着自己踩来!
百长瞳孔收缩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挡在身前。
然而这就犹如螳臂挡车。
只听“咔嚓”两声他的骨头断裂口中顿时发出一阵惨叫。
他往后退去却踩到打滑的草地倒在地上一下就被不知为什么突然转向的马群踩踏得没有了生息。
听见他的惨叫消失身影也淹没在马蹄之下那些逃远的牧民才心有余悸地回头。
远远的就见到聚集地烟尘四起马群经过的帐篷全都被
踩塌,里面的东西也翻腾出来。
那些在他们看来与恶魔无异的王庭骑士,在面对发疯的马群时也是束手无策。
他们甚至不敢过去把他们的百长救出来。
成百上千匹马全部过去,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过了许久,烟尘四起的聚集地才恢复平静,露出了在踩踏中伤亡倒地的王庭骑兵跟一片狼藉。
“你们听……”就在这些普通牧民站在原地,看着有些狼狈但却还活着的王庭骑兵,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人道,“又有马蹄声……”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朝着刚才野马群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又是一片尘土飞扬。
——又一群马朝着这个方向奔驰了过来!
只不过这一次,这群马的背上坐着一个个身披甲胄的骑士。
他们身上负着草原上的普通牧民从没见过的弓.弩跟长兵。
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从头覆盖到了脚,连面孔都没有露在外面,看上去跟王庭的骑兵完全不同,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的气息,令他们犹如神兵,又好似怪物。
被救下来的少年睁着眼睛,一眼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人一骑。
哪怕他的盔甲跟战马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当他手持长戟冲在最前面,戟尖上映出一点寒芒,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就吸引到了他身上。
这些牧民认不出来他是什么人,可是上过战场、甚至在那一场大战中看着大齐那位年轻的战神重伤大单于,令草原大军败逃的王庭骑兵却是认出了那把青龙戟。
他们见到他,更甚于见到恶鬼,一时间仓皇地叫道:“厉、厉王……厉王杀来了!”
人跟人的恐惧并不相通。
聚集地里的恐惧传不到周围的牧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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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当看到这群追着野马而来的骑兵冲入被肆虐过一次的聚集地,冲在最前面的人长戟一挥,瞬间收割走了几条人命时,那些滚落的头颅跟喷洒的鲜血才唤起了这些牧民的恐惧。
混乱一片的营帐之间传出惨叫。
在厉王的骑兵面前,这些王庭骑士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他们之中就算有人拔出了刀,想要跟这支穿过了荒漠,在没有标地物的草原中找到了这里的大齐军
队对抗可是一交手手中的兵器就断成两截然后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断成两截。
碧眼少年看着这一幕看着那被称为厉王的将军带着他的人如同天神一样收割着这些曾经奴役他们、欺辱他们的王庭骑兵性命没有像身旁的人一样害怕反而心中升起了热意。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兵器、马具。
如果说他想过来自长生天的神使会穿着怎样坚固的铠甲用着怎样锐利的神兵来杀死这些王庭骑兵那就是眼前这支百人队伍的样子了。
不管是逃跑的还是反抗的王庭骑兵都很快成了这支像单刀一样插.进王庭西侧的队伍手下的亡魂。
只有剩下十一二个被驱赶到营地中央一杆长兵压在他们的颈侧压着他们跪了下来。
周围都是同袍的尸体跟鲜血这些王庭骑兵却没有半点为他们报仇的念头。
虽然离了战马他们的实力大打折扣可他们的表现落在远处的牧民眼中也远不如他们杀到自己的部族中时。
——大齐的边军真的把他们杀怕了。
跪在地上的王庭骑士战战兢兢。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什长在草原王庭的军制中正好可以统领十个骑兵。
他跟剩下的这些骑兵正好凑成一支小队。
可即便如此成了最高指挥官的他也没有半点奋起逃离的念头。
他抬起头看着一个来回就杀了他们四五十人的厉王见他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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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停在自己面前。
什长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那副面甲下的面孔长什么样。
大齐的战神草原王庭的战士暗地里称他为杀神。
他们的盔甲造得几乎刀枪不入连面孔也保护了起来他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还没人见过这位厉王长什么样。
什长猜测着他在这个季节来草原的目的猜测着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见到不用他下令
这里的粮食跟物资都是集中在一处由他们这些王庭骑兵掌管的所以大齐的将士很快就翻到了。
他们挑选了一番立刻开始往他们用来驮物资的战马背上搬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什长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有些眼熟。
在这种安静得诡异的气氛里,什长的思绪飘远,这好像是他们在出兵攻打别人的时候常用的手段。
草原上的骑兵一出动,只带着十几日口粮就上路。
他们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哪里都是他们的粮仓,只是没有此刻大齐的骑兵这么安静。
等反应过来,他的喉咙就开始有些发紧。
这是他们草原人的打法,原本以为像齐人这样自称文明正统,管其他地方叫蛮夷的人不会这样做,可是今天厉王却告诉他——他会。
不光会,而且还很熟。
熟到根本不需要下令,麾下的将士也不需要交流。
想到这里,他就见到厉王策马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自己面前。
顿时那种压迫感更强了,然后更令他惊恐的是,从未在敌前露脸的人将面甲一推,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哪怕是不以容貌来评价男子的草原人,也要承认这面甲后的面孔带来的冲击。
大齐皇室容貌出众,厉王在其中大概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他的轮廓深邃,俊美的眉眼极具冲击力,高耸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带出阳刚与坚毅。
他的眼睛却是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眼角尖细,眼尾上扬。
配上出众的骨相,一压一抬,在不笑时,更具气韵。
在荒漠中追着野马群奔袭十几日,缺粮缺水,就算是再玉质金相的皮囊也要蒙尘。
可是在大齐这位年轻战神的脸上,什长却注意不到那点尘埃。
仿佛他只要在那里,哪里就是明堂正殿,就算是刚被马群践踏过的聚居地也一样。
不管笑与不笑,都是凌厉夺目,俊美至极的。
“我的马呢?”
“什么马……”得见厉王真容的冲击,在听到他开口之后终于散去了几分。
等意识到这个虽然说着他们的话,却与草原男儿的豪迈嗓音不同,而显出一种悦耳贵气的声音问的是什么,什长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那野马群是他赶过来的?
尽管面前这些人只有厉王打开了面甲,其他人的面甲都还在原位,但跪在地上的他还是
感到他们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包括那些在搬东西的。
他定了定神,不想在敌人面前表现的这么窝囊。
可迎着厉王的眼睛,想着他如同杀神一样降临的画面,什长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那群马来过……我们没能拦住。”他低声下气地道,仿佛在同脾气暴躁,动辄杀人的右贤王解释,“它们不光踩死了我们好几个人,还带走了我们的战马。”
虽然回答了厉王,但什长却没打算告诉他马群离开的方向。
因为那个方向,是附近的另一个部落。
这位草原王庭的什长只希望他带着这一百多人,能放弃追着马继续深入草原西侧的想法,不要像上次一样直捣龙城,再打一回他们王庭的脸。
周围很安静,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吹过,什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厉王只是追着马来的,那刚才看到自己等人,为什么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大开杀戒?
他想着,猛地抬头,眼中不由得露出惊惧之色。
见他似乎想清楚了,马背上的人直起了身,因为缺水而显得干燥的唇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我看着马朝你们这里跑,现在你却跟我说不见了——”厉王用他们的语言说着令他害怕的话,“是想私藏我追了一个月的马,不打算交出来吗?”
什长想要咆哮——交什么啊!马自己长了腿,不是看着跑走了吗?
他抬手指着马群离开的方向,面容微微扭曲:“它们——”
可是厉王却放下了面甲,将那张俊美而凌厉的面孔重新隐藏了起来。
他抬起了右手,对着那些把兵器架在俘虏脖子上的将士下令道:“杀了。”
什长愣了一下,随即用半生不熟的大齐官话喊道:“你不能杀我们!”
厉王抬起的手顿了顿,什长见状继续高声道,“我们王庭已经跟你们大齐停战,愿意成为你们的附属国……求和书已经由使者送去大齐都城了!就算你是厉王也不能破坏协议,再次掀起战火!”
闻言,那些原本看着大齐的边军制服了王庭骑兵,而且打算把最后这十几个也杀光,于是试探着朝这边靠近的平民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他们害怕大齐边军的将领被什长的这几句话说动。
如果这些人不被杀光的话,那等这些大齐边军一走,他们一定会立刻对平民展开报复。
什长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不停地喘气。
他心跳得厉害,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让厉王放弃杀死他们的念头。
然而,他的希望终究落空了。
这个虽然长着一张可以叫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倾心的脸,但却掩盖不了杀神内在的年轻王者似乎在面甲后笑了一声。
众人听他开口道:“不错,乌斜单于确实有意与我大齐结万世之好,但你们右贤王不是不愿意和谈吗?不仅如此,他也不愿意参加乌斜单于的继位,也不愿意接受‘右贤王’这个封号。”
“作为上国,收到乌斜单于献上的和谈之礼,大齐怎好不回礼?
“乌斜单于不愿背上弑兄的罪名,那就由本王代劳吧。”
“清除右贤王的势力,把他的头割下来作为礼物送去龙城,也好证明我们大齐的诚意。”他放下了手,声音里带上了凌厉,“杀。”
话音落下,剩下的十一颗王庭骑兵头颅也滚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