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第 189 章
    暮色四合,黑夜的京城里仿佛蛰伏着无数野兽。

    磨着爪牙,蠢蠢欲动。

    后院的惊变并没有传到前院。

    陆家的两个孩子只知道有人闯进了他们家,朝着父亲不让打扰的书房去。

    正当他们在花厅里紧张地张望时,母亲回来了。

    两个孩子立刻叫着“娘”,从椅子上下来朝着她奔去。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打理过仪容、只有眼眶还有些红的陆夫人弯腰抱住了他们,安抚道,“只是宫里有大人要来找你们爹爹,没事了。”

    书房里,陆大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明亮的灯火下,他脖子上的那道淤痕很快转成了暗红色。

    他与今夜突然到访,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来的厉王殿下对坐,说起了修缮皇陵以来发生的事。

    说起了那些被收买的跟死去的同僚,说起了自己受到的威胁。

    他的声音因为上吊而嘶哑,犹如枯叶摩擦:

    “……下官不知道藏在幕后的是什么人,他们想要插手皇陵的修缮又酝酿着怎样的阴谋。下官只知,这其中定然有来自朝堂的手,能在京城里做这么多事,却不引来任何注意。

    “下官深受陛下器重,本应为陛下肝脑涂地,不受这些宵小的威胁,可只我一人,实在无力对抗,最终所能选的唯有一死。

    “惟愿这一死,能让陛下有所警惕,若是能撕开陛下眼前的遮蔽,让他看到这片黑暗下的暗潮汹涌,那我便死而无憾。”

    厉王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

    陆云看到他这张跟景帝有着几分相似,却更加年轻、更加锐意的俊美面孔,心中叹息。

    如果今日来的不是他,陆云根本不可能说什么。

    因为这根本没有用,只会连累多一人。

    但他是厉王,他上朝都不用解剑,回京都能带着三千兵马。

    其他人的声音或许还不能传达到景帝那里,他却绝对可以。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陆云就感到自己终于见到了曙光。

    当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他才真正得到了解脱。

    他的心不再像是决意寻死时那样,觉得万事皆空。

    而是重新生出了希望。

    但他觉得最苦涩的就是

    明明厉王殿下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可自己却连背后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不能给他提供更多的线索。

    毕竟那些人除了对他进行像昨日那样的威胁就是通过被收买的人来利诱他。

    这些隐藏在阴沟里的蛇鼠一个个都藏得很深。

    等他全部说完不再说话萧应离才拧着眉开口说道:“本王知道了。”

    在没有回京之前他就知道皇兄的朝堂被渗透得千疮百孔却没想到这些人已经渗透得那么深。

    陆云又嘶哑地道:“昨日他们给了下官最后的通牒我想明日他们就会再来找我。”

    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答应他们。”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陆云看向她这个房间门里就只剩下他跟厉王还有刚刚救下自己的她。

    厉王殿下身边的天罡卫很出名就像现在正守在门外的那个青年。

    陆云本以为刚刚冲进来救下自己的也是殿下身边的天罡卫没想到却是个少女。

    她太年轻了衣着也很朴素完全不像厉王殿下身边的人。

    可当她开口的时候厉王殿下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意思而是顺着她的话微微颔首。

    “幕后之人谨慎不肯轻易现身。不过在陆大人答应他们之后所有负责皇陵修缮的官员就都已倒向他们他们必然会放松。这样一来便能引蛇出洞了。”

    陈松意不必说萧应离也知道今夜她把自己引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他抓住机会

    这些人可以随意操控三品大员的生死比起马元清当初在云山县外养匪截杀付大人更加恶劣。

    他们的势力也更根深蒂固更不容易渗透。

    现在让陆云假装答应下来就可以探查对方的真面目。

    毕竟陈松意推演过两次见过那些人对他出手的画面却没能看清是什么人在京城里对他动手。

    他们都知道沂州王氏想要窃夺国运将萧家取而代之但这背后还有多少世家同他们结成了联盟、形成了共同进退的关系却不清楚。

    两人同时想道:“或许通过东郊皇陵这一次就能一口气把所有鱼都钓上来。”

    “刚刚就是这位姑娘救了下官。陆云将目光从陈松意身上移开,转到萧应离身上,“殿下,不知这位是……

    这些时日他都在东郊,也因为受到威胁而神经紧绷,不知道京城这两日发生的事,也就不知道有个身穿轻裘、头戴貂帽的少女在京城里声名鹊起。

    “这是本王的朋友,她姓陈。陈松意听见厉王这样向陆大人介绍了自己,“本王今日原本是去江南会馆找她的,可她察觉到陆大人有危险,所以才叫上了本王一起过来。

    陆云闻言一怔,不由得再次看向陈松意。

    他知道厉王殿下今天不可能无故登门,但没想到是因为她。

    他起身,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谢陈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姑娘,陆某今日必定命丧黄泉。

    如果她带来的不是厉王殿下,而是旁人,就算把他救下来,在他们走之后,他也会重新找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陈松意受了他的礼,等他直起身,才道:“天无绝人之路,陆大人应当留着有用之身,以待转机。她几乎都可以想到他今日若是死了,那些人会怎样拿他的死来做文章。

    “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从从官到主官接连暴毙,幕后之人必定会散播流言,说这是皇陵修缮不当,上天投下的惩罚。

    “陆大人走后,他们定会再推选出一个受己方操控的人,坐上大人的位置,再配合之后发生的一些意外,要陛下重新开启皇陵,好完成他们的图谋。

    陆云面露苦涩,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他坐回了原位,对两人说起了自己的推测:“那些幕后之人收买官员暗中动的手脚,我都看过,对整体格局来说,影响并不很大。

    这些小动作,顶多让景帝受些头风之类的影响。

    可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陛下驾崩了,还有皇子。

    皇子不行,那还有厉王殿下。

    若是厉王殿下接替陛下,登上中极,以他在朝中、在整个大齐的声望,他将会是比陛下更强势、更有魄力的帝王。

    他一上位,整个朝堂的风气都会肃整一清。

    那些掌握重权的宦官都会退出历史舞台,世家大族要挑战皇权,也要掂量掂量。

    世家已经失策了

    一次,让先帝当初送了幼子去了封地,然后长大以后又让他去了边关,让大齐出了一个这样的王者,他们不该再失策第二次才是。

    陆云完全想不明白,也就无从推断幕后之人的身份。

    直到厉王殿下的话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因为皇陵只是其中一部分。”

    “其中一部分?”陆云立刻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厉王,忍不住道,“还请殿下解惑。”

    他没想到精通风水堪舆,又主持卜选修缮了皇陵的自己都没有头绪的事,殿下却清楚内情。

    萧应离没有隐瞒,说起了济州城外的发现:“本王在回京路上偶然撞破了沂州王氏的一桩谋划,他们计划中的布局不止是皇陵,还在龙兴之地建筑高塔,打算内外配合,形成完整的阵法。”

    因着接下来需要陆云去对方阵营中卧底,刺探情报,这样的内情他应当知悉。

    而陈松意他们这一派的推演术之神奇,萧应离知道就算自己不提,她也能完整地推演出来。

    果然,这样一说,精通风水的陆云也意识到了他们的目的。

    他的眼中燃起了怒火:“这些世家好大的胆子……”

    他们这在图谋的是什么?是想要谋夺真龙气数!

    是想要改朝换代,以己代之!

    这样大的图谋,背后牵涉到的绝对不是一家两家。

    难怪在朝堂之上,他们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蒙蔽天听!

    陆云的肩膀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他愤怒于他们的谋逆之心,愤怒于他们想要为了一己私欲、将天下万民重新拖入水深火热之中。

    改朝换代永远伴随着鲜血和死亡,大齐安稳下来才多少年?

    而且现在又还有草原蛮夷在虎视眈眈!

    他们身为士族,却不想着安内攘外,而想着在这种时候谋夺权力。

    陆云只要一想到他们若是成功,重新陷入战火的百姓会有多惨,自己的亲族、家人在战乱中又会变成怎么样,额角的青筋就一下一下地抽动起来。

    此刻,他再想起方才厉王的话,声音嘶哑地道:“好,等他们再来,下官便答应他们。”

    有自己在那边,就能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破坏他们的计划,还能配合厉王殿下,

    将他们一网打尽。

    陆云在这一刻做好了不计后果的准备。

    本来他今日就已经打算去死了,如果能用这条命去破坏他们的计划,他觉得值。

    可厉王却在他说完之后,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熟悉的锦囊一出现,陈松意便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果然,只听他说道:“陆大人此去有风险,本王有一物赠予你。

    她站在他身旁,看他将锦囊打开,从其中取出一道折好的护身符,递给了陆大人。

    陆云目光落在那道折好的符上:“这是……

    萧应离认真地道:“本王曾得高人赠灵符,在战场上亲身验证,得保性命。如今转赠一道给陆大人,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这……陆大人的眼眶迅速红了,“下官不能——

    陛下看重他,将修缮皇陵的重任交付于他。

    厉王殿下看重他,不光救他一命,还将护身的灵符送给了他。

    这样能保住性命的灵符,就算是厉王殿下,手上也肯定不多。

    赠出一道,就是少了一条性命。

    陆云热泪盈眶。

    他只恨自己此身力薄,不能为帝王与王爷肝脑涂地。

    “收下。

    ……

    书房的门打开。

    守在外面的秦骁一回头,就见到自家殿下跟陈姑娘一起从里面走出来。

    而在他们身后的陆大人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神情灰败。

    他送殿下跟陈姑娘出来,然后在门口止步,于一室灯火中,一撩下摆跪了下来,向着殿下郑重地叩首。

    秦骁见惯了。

    不管是怎样的人都好,只要与殿下相处,不需片刻,就会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们离开陆宅,重新登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秦骁坐在车辕上,握住缰绳:“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是回府还是回会馆?

    原本殿下决定去会馆见陈姑娘,而不是让她来王府,就是希望不会给她带来太多的流言蜚语。

    可是他们这样匆匆地出来一趟,再回会馆,必定会被围观。

    马车里,萧应离看向陈松意,陈松意道:“去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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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骁于是听殿下吩咐道:“回府。

    “是!

    青年应下,驱使着马车就从巷子里离开,一路朝着厉王府的方向去。

    陈松意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跟侍女说过,自己要出去一趟。

    而厉王殿下的马车来到会馆门口,她登上来的时候,追出来的人应当也见到了。

    兄长跟会馆里的大家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不会过度担忧。

    秦霄驱起车来又快又稳,比起在巷子里寻找陆大人家,回厉王府的路他更熟。

    很快,马车就到了王府门口。

    大齐分封的王爷不多,大都在各自的封地。

    等春闱开始前,京城也解冻了,身在封地的其他宗室应该也会在那时启程,给太后的寿辰道贺。

    景帝膝下的皇子都还没有封王。

    因此,厉王府现在就是京城里唯一一座王府。

    秦骁叫了门,厉王府的下人立刻把门打开,让马车进来。

    直到进了王府,正门重新关上,陈松意跟萧应离二人才下了车。

    一下来,她就见到了厉王府的景致。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这次回来之后,又去过卫国公府。

    她也算是见过顶级勋贵、清贵世家的府邸,却都不及这座王府气派。

    周太后是真的疼自己这个小儿子,景帝对这个弟弟也是同样看重。

    哪怕他不是身在边关,就是在封地,一年也不能回来住一次,他们依然用了最好的材料,花费了无数的人力,构建出了这样一座王府。

    见她下来以后,目光就被这里所吸引,萧应离于是站在少女身边,跟她一起看了看自己没怎么关注过的景致,然后问道:“我的王府如何?

    陈松意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道:“风水很好。

    这个答案……倒是很符合她高人弟子的风格。

    萧应离忍不住笑了一下,才绕过她往前走。

    “走吧。他说道,“我们进去谈。

    王府的下人从厉王府建成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哪怕厉王殿下没有回来,他们在王府里也要做日常维护工作。

    今日

    ,他们才跟这座府邸一起,第一次迎来了主人。

    而没想到白天刚刚过去,他们就见到王爷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走在萧应离身后的陈松意吸引了府中下人的目光。

    他们都忍不住猜测着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看她的年龄不大,看她的衣着,不像京中闺秀,反而像个平民百姓。

    可走在殿下身边,她却没有平民百姓的那种畏缩。

    ——这难道是殿下认识的朋友?

    在他们猜想时,陈松意已经跟着萧应离走过了游廊。

    他们来到了一座园子里。

    园子里栽满了花草,如果是在春夏,一定十分好看。

    但是在严冬,园丁再用心也不能让它们盛开。

    一条石板路从园门通向园中的亭子,四周的灯照亮了这座石亭。

    “过来这里。

    陈松意脚步顿了顿,随后跟上。

    想要密谈,最合适的地方是在书房暗阁,其次就是在这样空旷的、不容易隔墙有耳的地方。

    来到亭中,萧应离先选择一个位置坐下,然后抬手示意她坐。

    等到两人都坐下之后,才是他们今天真正开诚布公一谈。

    不等他提问,陈松意便道:“我知道殿下应当有不少问题想问我,不如由我先说,说完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再问。

    萧应离颔首:“好。

    说完,他便带上了几分期待地看着她。

    于是,陈松意便从自己的身世开始,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我在京城长大,直到今年才知道我是被抱错的,亲生父母在江南。

    “我六岁那年就遇见了师父,从师父那里学了许多东西,当我动身回江南寻亲的时候,师父第一次给了我任务。

    ……

    重生以来她都做了什么,这些在水潭边跟师兄容镜说过的话,她换了一种说法,又再跟厉王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她总结道:“包括介入漕帮争斗,遇见军师那一次,都是我遵从师命的结果。

    同当初在云山县,付大人他们“推测出她身后有这样一位高人的反应一样,陈松意的主动说明,也令面前的厉王殿下对她的师父崇敬不已。

    “这样的高人身在大齐却名声不显,直到不忍见生灵涂炭、战火再起才出手——他老人家在哪里?能否让我与他一见?”

    草原人背后都有那样一个国师,他们大齐也有这样的高人守护,实属正常。

    可惜,当他问起她师父的下落时,少女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师父入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并没有说过。

    当厉王问起他是否跟草原人的国师立场相对,她也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或许是。”

    毕竟在边关多时,他也没有提过自己有个国师仇敌。

    陈松意所能确定的是,师父专门培养了她的兄长,让他在边关补上了厉王留下的一部分空缺。

    在这一点上,他们承接的似乎就是眼前的人保卫大齐的任务。

    迎着他的目光,陈松意道:“我师父入世,或许是怜悯苍生,而我只是他闲来教养的徒弟。”

    ——所以她不及兄长,更不及师父。

    她认真道,“我远不及师父,不能如他懂许多,但我平生所愿,就是山河永续,国泰民安。所以,我愿以此身供殿下驱驰,驱逐蛮夷,守卫河山,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