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已过半,空静院的院门处依旧安静,张福还没回来。
林己余坐在厅子又多等了半个时辰,从红晚霞看到一颗颗星冒出来。心路历程也从开始的,张福可能只是被突来小事绊住了脚,到现在的坐立难安。
他起身拿杯,准备喝了水就出门找人。可一向手稳的他,刚拿起杯子却突然失手滑落在地。杯子掉落在地砰的一声碎裂成花,像是预示着某种不好事情的发生,与此同时外面风也跟着起了。
林己余的心重重往下坠,他顾不上收拾,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后山一到夜里除了蛇虫鼠蚁再没别的声音,所以空静院里的这番大动静没能瞒过清修院里的几人。
“主子,要不要属下过去看看出了什么事?”在池良心里嵇游对林己余态度还是不冷不热的。他生怕嵇游不允,所以急忙又解释了一句,“隔壁老的老病的病,咱们离得近有事理应搭把手的。”
“不用。”相比派池良去探个究竟,嵇游更想自己上。他傍晚一直在院子里,没听到张福回来的脚步声,猜林己余应当是出去找人了,“你帮我送两本手抄经到丞相府给老师,请老师注意休息,不要过于操劳。记得路上小心,慢些走。”
“不是,这三更半夜的...”池良话还没说完和被淘顺钳着下去了。
池良年纪小不懂事,淘顺可不能跟着他一起犯傻。主子这分明是想调开池良,也借池良的手支开外面那些躲躲藏藏的宵小之辈,好自己去找人,懂事的他自然要助主子一臂之力。
嵇游这么一拖延,出门的时候空静院外面小路上早就没人了,他赶紧加快脚步沿着去前殿的路一路追赶。终于在快到白天碰见林己余的那片林子外,见到了刚进林子,步伐不知怎的慢了下来的林己余。
他怕被发现,脚步放轻,减小了动静。
林己余曾跟着师父学过一套脚上功法,虽然打架不一定能打过谁,但逃命绝对是一流,它还有一个厉害之处就是让修炼之人变得更加耳聪目明。所以若是换成平时,嵇游这样蹩脚的隐藏肯定会被发现,可现在的林己余自顾不暇了。
林子树木高大众多,茂密树叶把明月星星的光辉尽数挡在了外面。林己余连一盏油灯都没有,孤身走在夜林里本就害怕。偏偏今夜还有难遇大风,呼呼吹得树叶发出不尽的沙沙声,像百鬼齐哭不说,白天里正常的树影也统统被风摇曳成了婆娑鬼影。
林己余不停吞咽口水,总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跟着,心里控制不住地发毛。但即便再怕,他一路上眼睛也没敢多眨,一边四处看一边叫着张福的名字。
“福伯,听到应我一声...”
嵇游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看着林己余纤细的身姿抖个不停,还强装镇定的模样。心口有种熟悉的梗痛闪过,让他似是瞬间回到了在皇陵看到那滴泪的时候。
他手背上那滴泪形痣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现在却跟着心口一起发作。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但心口涌动着的奇怪情绪,让他的步伐不知不觉加快。
他突然很想靠近前面那个人,想在他走夜路的时候为他提灯。想让他不再被人欺负,想让他吃饱。想让他跟池良一样,永远有吃不完的点心和糖。
可就在嵇游伸手快要触到前面的人时,林己余突然跑了起来。他看向林己余跑的方向,那是一个转角偏僻处,躺着昏迷不醒的张福。
嵇游的脚步慢了下来,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顿时泄了精光,只能闪到一旁林木里看着林己余一个人焦急。
“福伯,福伯。”林己余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张福,心一紧一紧的。
他蹲下来伸出手指在张福的鼻下探了又探,确定人只是晕过去,没有性命之忧,提着的心才敢放下一点。
林己余想也没想半跪下来,把没有知觉的张福扶到肩上。半拖半拉了半个多时辰,才把人带回到空静院。
嵇游一直目送他进了院子,才停了脚,进了隔壁的清修院。
“少爷......”林己余喂了一口热糖水给张福,他人才缓缓醒转。
“福伯你别起来,好好歇着,有什么事我来。”林己余见张福一醒就要起身,忙把人拦住了。
“怎么能让少爷屈尊照顾老奴,这是要挨雷劈的呀!”张福自小就被家人卖进林府为奴,养马养了大半辈子,奴性早就刻进骨子里了。
他睁眼看到林己余在小心翼翼地给自己喂水,只觉得寿都要被折完了。
“福伯,本就是我拖累了你。”林己余看着张福为奴了大辈子,脸上沟沟壑壑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苦相,心里发酸。
“少爷言重了,照顾少爷是老奴的本分。”张福苦了大半辈子,第一回被人当人,心里感激,嘴上却笨拙。
“现在离了林府,福伯就不要说什么少爷奴才的了,以后这寺里,我们互相帮扶。”这话林己余想说很久了,一直没找到机会。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把张福当自己人的。或许是他重伤在空静院第一回睁眼,就被春苑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有张福发现他干裂的唇喂了他一杯水。也可能是他明明被春苑明里暗里地警告了,也还是没有做对自己有害的事。还冒着危险回去林府带来了,干净的衣裳。用体己钱抓药,还有这些时间里无微不至的照顾...
林己余不是草木,他也有心。
“诶。”张福偷偷抹了一把泪,应下了。
林己余扶着人躺下休息后,到院子小厨房里发起了愁。张福年纪不小了,这回在回院路上不知道被谁下了黑手。不但伤到了手脚,头上也开了瓢,势必要好好休养的。
可是空静院里没粮没水也没熬药的地方,只能下山采买。幸好经过这些天的休养,他身上的伤已经变成了浅粉色的痕,不然就要耽误事了。
林己余心里有了主意后,第二天一早就起来了。他挑起两个桶,准备多跑两趟,到后山挑水回来,把厨房里的大缸注满再下山。
他没想到一打开院门,已经有满满四桶水摆在了门口。
林己余左右上下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莫不是遇到田螺姑娘或是山间痴情野狐?
他思绪四散,直到被偏院里张福不舒服的哼哼声拉了回来。
林己余一桶桶把水拎进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提到张福的床前,先喂了他一杯,劝他睡下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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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轻轻掩门出去。
至于门口四桶水是谁做的好人好事,其实不用猜也知道。他欠隔壁院的人情已经不少,不怕再多这么一件了。
林己余这边背着竹篓出了空静院,隔壁院一直趴在墙头的池良见状,立马跳下去向嵇游复命去了。
“主子,病秧子把水拎回院里下山去了,属下要不要继续跟着他?”
“不必,你就在墙头趴着。等林公子回来了,你再回来。”
“可是......”池良奔波了一夜,刚从山下回来,又被下令趴在这墙头注意空静院的动静。
他是人又不是驴,他要睡觉,抗命也要去睡觉。
“午膳想不想吃荤食?做的好我就让小厨房,偷偷给你开个小灶。”打蛇打七寸,吃喝就是池良的七寸。
“想。”池良认命了。
他一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跟着嵇游在这山里吃了半个月的素,哪能抵得住荤食的诱惑?二话不说利索出去又趴墙头上了。
“总是想让牛干活又不给牛吃草,只会在牛面前悬个能看、吃不着的苹果算什么好汉?”池良趴在墙头,想到昨天自己被抢的点心和糖嘟囔了一句。
今天小厨房要是再没有点心,今晚说什么都不干活了,池良暗暗下决心。
他昨夜奉命送了封密信回城给丞相,回来的时候看到主子在门口站着。原以为是怕他饿着,特意准备了吃食给他,心里还有些感动,没想到嵇游只是睡不着起来给他找活干。
不是说隔壁院的人只是萍水相逢,觉得他们比不过一块香樟木吗?那昨晚不让他睡觉,逼着他打了水又蹲人家墙头干什么!!!
林己余还不知道自己,赢过了一块香樟木。他趁着时辰还早,上下山的长阶上没人急着赶路。
等他到山脚时,红日才堪堪爬上来。可就是这么早的时辰,居然也有人准备上山了。
然而奇怪的是,要说上山的人心不诚,他拜佛来的比谁都早。可要说他心诚,三百八十八阶他连轿子都不下,全让轿夫代劳。
这样的怪异行为让林己余不由的多看了几眼,然后他就看到轿子里的人伸手拨开了轿帘。
里面一共坐了两个人,一胖一瘦一老一少。少的那位任是林己余对自己容貌颇为自负,也不得不承认那人样貌不在自己之下。
唇红齿白,头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只在两耳边各留了一条坠着红珊瑚珠的辫子。身上清冷疏离的气质,让他更加矜贵和高不可攀。
林己余一瞬间对来人身份有了猜测,他们十有八九就是护国将军魏升和昭王嵇雪明。
他忽然浑身血液加速,路都不会走了。他住在归林寺里忍着小光头之流这么久,等的就是这一天。
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折返回空静院,借机接近昭王。这个机会可遇不可求,错过之后可能就再也没有了。可这个念头只存在一瞬,就被张福的伤占了上风。
可能是他站着不动直呆呆看向轿子的行为太过怪异,轿里的嵇雪明突然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然后又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林己余却瞬间如坠冰窖,昭王竟也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