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日,异于往昔,寒意虽未增几分,却似那无常之手,无情地掠走诸多老者。
皇太后龙御归天,江南甄家之甄老嬷嬷亦溘然长逝,二者皆身份尊崇,故而消息传开,举世皆惊,轰动非凡。
然于诸家之中,受创最重者,当属荣国府。
赖嬷嬷、多浑虫、鲍二新妇、袭人之母、尤老娘等,皆与贾府有着或亲或疏之缘,却都未能熬过此冬。
一时间,流言如冬日朔风,凌厉刺骨,无孔不入,于贾府内外肆意蔓延,钻进府中众人之耳。
有人竟妄言,是贾环于战场杀戮过重,煞气冲了贾府,方致府中多人殒命。
贾母者,历经两代荣国公之辉煌岁月,一生所历风浪无数。
今见此景,心虽有戚戚,却未乱其方寸,反倒于心底泛起一丝似曾相识之感。
犹记当年贾代善出征之时,贾府亦曾遭此等流言困扰。
彼时贾母尚年轻,初掌贾府内务,亦是于一片惶惶不安与混乱之中,力挽狂澜,稳住大局。
彼时的贾府,亦如今日,人心惶惶,蜚短流长漫天飞舞,似要将贾府根基连根拔起。
荣庆堂中,贾母唯恐姑娘们为这些琐事所扰,忙遣鸳鸯去将黛玉、探春、迎春、惜春、巧姐儿等姑娘们都接来。
未几,姑娘们俱至,众人神色竟是出奇的轻松,反倒先来劝慰贾母。
黛玉轻挽贾母之臂,眼中含笑,柔声道:“老祖宗,您且宽心。
那些流言不过是无知之人胡诌罢了,咱们贾府乃簪缨世家,岂会因这等虚妄之辞而受扰?
您若因这些无根之言伤了身子,那可是孙女儿们的罪过了。”
探春亦在旁颔首,神色从容:“老祖宗,府中如今虽有些许不顺,却也是一时之困。
遥想当年贾府所历艰难,更甚于今,不也安然度过?
只需稳住阵脚,这些流言自会如那过眼云烟,消散而去。”
迎春浅笑嫣然,声如和风:“老祖宗,我今日听闻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只当是那茶余饭后的笑谈。
那些人,整日无所事事,专好嚼舌根,咱们可莫要被他们乱了心绪。”
惜春手捻衣角,神色清冷,然话语坚定:“老祖宗,世间诸事皆有定数,因果循环,那些逝去之人亦是命数使然,与环哥哥并无瓜葛。
咱们何必理会那些小人的闲言碎语,他们不过是嫉恨贾府,见不得咱们好罢了。”
自王熙凤去后,巧姐儿便在尤二姐处抚养。
贾琏见她渐长,不喜与丫鬟嬉闹,便让她与迎春在园中同住,久而久之,性子竟也如迎春般温婉柔顺。
巧姐儿虽尚稚嫩,却也有模有样地拉着贾母之手,说道:
“老祖宗,我听二姐姐的,那些人说的都是坏话。
就像从前咱们不理会那些骂人的婆子一般,咱们不理他们,他们便没趣了。”
贾母闻言,慈爱地摸了摸巧姐儿的头。
“你这丫头,倒有几分伶俐,却不似你母亲那般泼辣厉害。
你母亲当年,那可是个厉害角色,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你有你二姐姐的温顺,也是你的福分。
咱们贾府向来刚强之人众多,如今有你这软和性子,倒也别具一番宽慰。”
贾母说着,眼中似有回忆浮现。
“罢了罢了,如今你们都已长大,倒是我老糊涂了,还总把你们当成那放爆竹时往我怀里钻的小娃娃。
但不管你们长多大,在我眼中,永远是我的心肝儿。”
贾母看着嬉笑的姑娘们,心中欣慰之余,亦有些许忧愁。
且不说巧姐儿,便是最小的惜春也已及笄,迎春更是年近双十,皆成了待字闺中的老姑娘。
只是这婚事,贾赦仿若不闻,只说二丫头的婚事由环哥儿做主。
可贾环如今忙于北伐,哪有闲心?
又逢国丧,婚事便又要耽搁一年。
探春的婚事,倒是让贾母省心。
她自幼得圣上夸赞,又有冠军侯亲姐姐这一身份,在婚事上自是有诸多选择,只有她挑人的份儿。
这些年,上门求亲者众多,四王八公之家的子弟亦在其中,其中几家甚得贾母心意,尤以史家为最,若不是贾政提醒,贾母彼时便要应下了。
姑娘们的婚事贾母做不得主,她便将心思都放在了宝玉的婚事上。
只是那些前来求亲之家,一听是为宝玉求亲,竟都避之不及。
“对了,宝玉和云丫头去哪儿了?”
贾母环顾四周,眉头微蹙。
黛玉以帕掩唇而笑,答曰:“老祖宗,宝二哥不知从何处得了个新胭脂方子,云丫头一时好奇便试了试。
不想那胭脂似有差池,云丫头抹了后,脸上起了红疹子,此刻正拉着宝玉寻大夫呢。
还说是宝玉害了她,想来两人这会儿正在稻香村找珠大嫂子讨主意呢。”
贾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这两个孩子,整日只知淘气。
那胭脂岂是能随意试用之物?尤其是云丫头,都这般大了,还如此孩子气。”
探春在旁笑道:“老祖宗,您有所不知,宝二哥做的胭脂乃是极好的,他那胭脂铺子在京城里也颇有名气。
前儿宫里贵妃还特意派人来叮嘱,若有新品,定要给她留些,以备送人之用。
只是此次不知何处出了纰漏,才闹了这一场。
不过宝二哥也是好心,想让云妹妹先试试新物,谁能料到竟会如此。”
贾母闻之,面上露出欣慰之色,暗自思忖宝玉虽不如环哥儿有出息,却也有了个像样的营生。
正说笑间,尤二姐携着贾芜,与史湘云、贾宝玉、李纨一同进来。
尤二姐笑道:“真是巧了,人都在呢。我正有一事,需老祖宗拿个主意。”
尤二姐自接管管家之责后,虽不似王熙凤那般雷厉风行,却也尽心尽力,贾母对此颇为赞赏。
尤二姐道:“老祖宗,今儿个邸报传来消息,皇太后仙逝,凡诰命夫人皆需入朝随班,依爵位守制。
且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我见其他养着优伶的人家,都已开始遣散戏班子。
咱们府里的戏班子,也该有个安排。
是全部遣散,还是留几个安排到别处做事?还请老祖宗定夺。”
贾母点头道:“国丧之礼,不可轻废,咱家自当遵旨而行。
这戏班子里的孩子,多是苦命之人,不可随意打发。
那些签了死契的,就留在府里,分派到各房做些粗使杂役,待国丧过后再做计较。
没签死契的,若有愿走之人,便赏些银钱,放他们离去;
若有愿留者,也需告知清楚,这一年内是断不可唱戏的。”
贾母言罢,不禁心生疲惫。
她身为一品诰命夫人,需每日入朝随祭,直至未正后方能回府。
她暗自思忖,不知自己这把老骨头能否熬过这一月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