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这事不好管,韩家剩下的那六口人举家投奔了姚复,被安置在府里。

    李家扫平了城里的势力,平日里声望也高,便被百姓们拥护着,名正言顺地成了一城之主。

    新官上任总得有个仪式感,恰巧城中修了一高台,名唤“击筑台”,据说当年屈子投江之后当地百姓为纪念他而修的,从前的端午节总有人登台远眺湘江,或击筑缅怀屈子,如今倒便宜了姚复。

    李家人张罗着将高台修了又修,裁了几套衣服,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召集了全城百姓集聚台下。

    百姓们见李家人做城主心中也是欢喜的,召集什么会议自然乐得前来,还特地穿了新衣裳——一个德高望重的城主管政治,武陵城的好日子是真的要来了。

    到了午时左右,台下的人越聚越多,老李终于轻咳一声:“今日某召集诸位于此有要事相告,实在劳烦。”

    原本烦躁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人们抬首望着高台上站着的人。

    “某虽有虚名在外,却并无实才管理这一城要务。”老李扫视着下方的人群,“这城中归于太一也非我李家之功。”

    底下的百姓不解,新涂和姚复兵分两路荡平城中势力的时候可是都顶着李家的名头,如今老李这难道只是谦辞?

    于是大家又压下了心中的想法,等着老李继续往下说。

    “因此,某今日便将这城主之位让与手下门客。”老李后退一步,姚复走上前去,凭着栏杆往下望。

    如今平白无故冒出一个新城主来,显然不是百姓想要的结果,众人纷纷高喊着抗议起来。

    老李在后面稍带急躁地解释:“此人有大才,贤明圣德——”

    姚复抬起手,制住了老李的话,握着剑鞘,只对着百姓们说:“诸位稍安勿躁,在下不过暂管武陵,待我离开,这城主仍交还于李家。”

    这话不假,武陵还有一批兵士驻扎,这些人只听知府的,前任知府离开后这批人便要等着下一任知府上位,管他是朝廷派来的还是武力抢来的,反正城口立着的章程上是这么写的。姚复本来也无心这城主之位,不过是需要这一批兵士。

    百姓们被安抚了下来,不少人仍然心存疑虑,有个年轻的声音从人群中飘上高台:“那你怎么证明自己会治理我们武陵城?”

    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姚复几次说话,声音都会被声浪淹没,压根没人能听见,他有些着急地看了看老李,他走上前去试着喊了几声,声音也是被淹没。两人正一筹莫展之际,角落里的应瑕拍拍自己身上的糕点渣滓,走到了栏杆前。

    她淡定环视了一圈,百姓们气势弱了不少,不久后又掀起来更猛烈的呼喊。应瑕斜眼看了姚复一眼,又看了看他的剑,再次把目光投到人群中去。姚复会意,示意老李后退,猛然抽出长剑,一道寒光闪过,栏杆应声而断。

    宝剑出鞘的鸣声仍然回荡在耳边,那道扎人眼球的寒光仍然闪烁在眼前,这下大家都老实闭了嘴,心里默默腹诽着老李怎么找了这么个活祖宗来接管武陵。

    姚复的目光在噤若寒蝉的人群中游走一圈,最终开口道:“我只效仿高祖与大家约法三章,至于城内税收徭役、缉捕定案,全权交于李老。”

    台下仍是落针可闻。人们仰视着上位者,高高在上的人逆光站立,脸色半明半暗,有说不出的威严震慑着台下众人。

    “第一,不得恃强凌弱,欺辱老弱妇孺;第二,不得欺世盗名,行骗黎民百姓;第三,不得买卖人口,诱拐妇女幼儿。”姚复说罢这三条规矩,又补充一句:“违反这三条的,杀无赦。其余的按着当朝法律来即可,若有蒙受冤屈或是心怀不满,尽可来杏仁坊找我。”

    法条无罪,肉食者暴。大梁的倾倒不是因为严刑峻法,反而是因为上位者自作自受。

    百姓们其实对这些法条已经很满意了,不过是谁也没敢说出来。

    姚复举起剑,问:“还有谁有异议吗?”

    长剑折射着阳光,刺目的光芒刺进每个人眼中,没人出声。大家都知道,但凡有一句意义,自己的下场也许就是那段断裂的栏杆。

    姚复收剑入鞘,一边转身下台,一边对老李说:“走,带我点兵去。”

    新涂有将兵之才,可惜孤军奋战不是办法,姚复还是得跟着去打仗。

    “新涂啊新涂,等我拿下鄂州非得给你封坛拜将。”姚复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跟着老李往城北军营走,新涂借着老李的名头早在军营里练兵了,这些日子都和将士们同吃同住,早树立了威望。

    新涂练兵的效果也不错,老李刚走到门口,正要进去,就被交戟卫士手中的兵器抵住了脖子。老李后退一步,脱离危险地带,笑呵呵地对姚复说:“新将军可真是领兵的奇才啊。”

    姚复也笑了笑,站在门口不动作。他听过周亚夫军细柳的故事,营中的兵士只听一人之言,现下只能等着新涂出来。

    应瑕凉凉扫了姚复一眼,对门口的卫士说:“你们去通报将军,说是城主来见。”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向着三人的方向一拜,迅速钻进营中。

    “诶?”姚复转过头去,满脸傻气地笑着看应瑕,似乎完全没想到还能这样。应瑕回了他一个大白眼。

    老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又很快平复脸色,咳了一声,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不一会儿,穿了一身戎装的新涂笑着走过来,方才那卫士就跟在他身后。

    新涂本就身材魁梧,脸上线条也硬朗,穿了一身铁甲更是显得威风凛凛,好似白起再世。

    也许是每个男人刻在骨子里的血性使然,姚复看见那一身铠甲,眼睛都要直了。他笑着迎上去,拍了拍新涂肩上的铁甲,说:“这身这不错啊,看着真是神气。”

    新涂憨厚一笑,挠了挠头,说:“也就那样吧,比不上你这身官袍,啧啧啧。”

    老李找人给姚复做的是一身深红的圆领官袍,丝绸作料玉带钩,确是一副春风蹄疾意气风发的模样。

    “咳,还行吧。”姚复感受到背后的目光,不自在地挺直脊背,“我来点兵。咱们择日出发,拿下北边的汉昌和南边的岳阳,好掣住鄂州。”

    新涂拍拍姚复的背,爽朗一笑:“多大点事!咱们营里有五千骑兵,五千步兵,五千车兵,还有无数连弩火炮——虽说火炮都锈毁不能使了,打下鄂州还是绰绰有余。”

    “改天咱们再想个口号,比方说什么‘伐无道,兴楚国’一类的,在鄂州真是一呼百应啊!就是说武陵这边地势不怎么样,还得是汉昌,有名气有地形……”

    姚复听着新涂自顾自分析着下一步的动向,自己则看着营里列阵整齐的兵士,心中一阵感慨。

    一万五的兵士,不多,但打下整个鄂州绰绰有余——鄂州此地算是化外之地,各个城池驻守的兵力不多,各地起义的兵马也不及官兵精良,况且鄂州以汉昌岳阳两地最为富庶,打下这两个城池也就差不多能一呼百应了。

    半个月过去,许久没有动静的屈郢最近突然有了新动作,竟派兵往据守中原的定州去了,西边的朝廷撤回了巴州往鄂州去的兵力,要去支援定州,同时一连下了五道诏令,要求貌合神离的鄂州派兵渡江支援。

    要知道鄂州虽说还没个势力能够支撑大规模起义,可早就归不得朝廷来管了,早就脱离了控制,姚复在武陵立足的消息也传到了江北去,已经有了不少人隐隐打算投奔这位新起之秀,朝廷现在要征兵就是给姚复的下一步计划添薪加火。

    北边汉昌的知府还没跑,这人似乎是一腔孤直,在朝廷上直言不讳,触怒了权贵,才被流放到汉昌做知府的——

    这只能说明皇帝还是很看好他的,至少没流放到交趾或合浦郡去。

    这位汉昌知府竟真的发兵往定州去了。

    “他是认真的吗。”姚复听说这消息时正蹲在地上啃营里统一配发的午餐三个窝窝头配两片烤羊肉,差点没笑出来。

    他和新涂一块在军营泡了两个月,每天要么和这个士兵比试,要么和那个士兵演武,天天被揍的跟孙子一样,为了不丢人,他连应瑕都给撵回城里去了,整天没个消遣,这消息真是久违的让人快乐。

    新涂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自己那份,又从姚复手里顺走了半个窝窝头,意犹未尽地说:“人家是个忠臣,有什么办法。”

    “啧啧,这叫愚忠。”姚复咋咋舌,两口吃完了摇摇欲坠的羊肉,“咱们干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发兵往汉昌去。你叫膳房出去多买些肉食,今晚吃顿好的!天天吃这玩意,能打仗吗……”

    姚复小声嘀咕了一句,不料被新涂听着了,后者笑笑说:“只有咱俩这么吃。其他将士们吃饭每餐都要有两菜一汤的,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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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每天得吃半斤肉。”

    “啊?”姚复茫然抬头,后知后觉地指指自己手里的窝窝,怒道,“那你给我吃这个?!”

    新涂吃完手里抢来那个窝窝头,笑着说:“你又吃不了多少。”

    “也是。”姚复点点头,盘腿坐下。他从前也没怎么刻意练过武,平常也是处理些文人干的事,几乎没什么体力活,吃的自然也少。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吃的是越来越多了。

    第二日一大早,新涂便点好了兵力,姚复骑着一匹马,腋下抱着兜鍪,另一手举着长剑,在军前作动员:“兄弟们,今天咱们就要上战场了,成王败寇,不过在此一役!只要打下汉昌、岳阳二城,何愁没有佳肴美酒,美娥娇娃?凡用兵,不过一鼓作气,我们人数不占优势,若不能一举攻城,便是只能身膏草野!”

    将士们极为配合地一震戈矛,呼喝一声。

    “好!”姚复带上头盔,扬起马鞭,带了一半人浩浩荡荡出了城。

    为了节省时间,较难攻克的岳阳交给了新涂,姚复则带了五千人同时往北攻打汉昌。汉昌如今精兵被调走了七七八八,剩下的不足挂齿,五千人倒也是足够的。只是鄂州不比定州,行军路途多水路,五千人到了地方,逃兵也得有两百。

    不过足够了。

    武陵离汉昌不远,早晨出发,到了傍晚也就到了城下。

    姚复让人斩了守城门的两个士兵,又叫人朝着城里放话:“我们城主只等三个时辰,叫知府速速来见!若待到子时仍然拒降,休怪城主无情!”

    姚复暂时不想闹的太难看。知府也算是忠义两全之人,姚复想先跟他讲讲道理,若这知府是个聪明人,想必也不会增加无效的损失。

    放哨的士兵对视一眼,立时去请了知府。

    不过半刻时间,眉毛胡子都花白的老头穿着寝衣就站在了城墙上,这老头一双虎目,脸上沟壑纵横,身材也不高大,浑身却透着正直的气场。可惜是个不明事理的犟种,前脚刚站到城墙上,后脚就往下喊:“逆贼!我誓与汉昌共存亡!我活则城在,城破则我亡!我不会让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得逞的!”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懂变通!”姚复往城楼上喊道,“攻城!进城之后不准烧杀抢掠!”

    老头一抿嘴唇,一甩袖子:“放箭!”

    后排的将士们齐齐举起盾牌,抵挡箭雨。朱红的城门缓缓打开,这城里仅剩的近千兵士全都站在门口,城门洞开,两波军士霎时拼杀在一起,姚复一边持剑拼命砍向四面八方冲来的敌人,一边躲着空中的乱箭。

    弓兵得了命令,许多箭矢都是朝着姚复去的,那老头深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骑兵和弓兵都把矛头对准姚复时,战争就成了自相残杀,到了最后,大多箭矢竟插在了友军身上。

    对面只剩了寥寥百人,一支暗箭破空而来,姚复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侧身躲过,重心不稳摔下马来,将士们手下的动作一顿。敌方百人见对方主帅落马,立即有人扑向姚复,剩下大多人则趁机退回了城中。

    姚复迅速翻身爬起来,握着长剑再次冲进战场。

    将士们见主帅没事,也都卯足最后一股劲,铁蹄终是踏破了城门。这汉昌城修的倒是好,城门里还有一道女墙,真正进城的小门已经关闭,知府仍站在墙上,命人往里放箭,姚复无心和他们纠缠,直接叫人去破那道小门。

    知府见此情景,立时拿了剑就要下去,身后几个兵士一把抱住他——一个病弱老头,实在没办法跟一群年轻力壮的士兵打。

    老头被人制着,也挣不开,只是拼命的叫喊,耳边也好似失了声息,只剩下城门被击打的沉闷响声。

    最终随着一声闷响,城门彻底被破开,知府失了力气,后面的弓兵也泪眼婆娑地松开手。他并不心痛这个汉昌城,他只是心痛这位爱民如子的老人。

    知府颓然的坐在地上,直到抱着兜鍪的姚复上了城墙。

    攻破一城,调兵遣将用的凭证必须得拿走。

    老头凄然一笑,把地方调兵用的玉牌扔到姚复脚边,重重叩首,再直起身子时,又提起了方才那柄短剑,引颈自刎了。

    耳边传来风的呼啸和弓兵的呼喊,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姚复年轻的脸上。

    “死了就死了,愚忠之才,难堪大用。”

    世界终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