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他定命
    初云蔽日,初春倒寒天冷,拂柳风凌厉,枝条前些天才抽的绿绦巍巍颤颤地枯萎凋落。

    前几日方还艳阳凌照的火热天,转眼炙热骤降,晚夏顿入秋霜,飓寒卷袭炽炎散尽。

    临安殿内寝,偌大间人寥寥,央广台阶上青白素衣的侍奉主奴择了件夹绒宽厚的衣裳,奉于玉冠白面的简衣少年。

    阶下,一黄衣小奴正端举木方盘,着绯红朝袍的礼官立侍于旁。方盘内是五块方形翠白玉牌,每块饰以南阕皇族徽纹,正刻一古阕字,等候南阕未曾得名的八皇子择选。

    却听帝城城东宗庙高坛,至钦定吉时钟振鼎鸣,远闻撞钟闷重之声。此番南阕八皇子与北翟国帝姬喜结连理,终定两朝之好,终需得定正名、入谱告宗。

    帝后颁令,亲自赐其国姓尚,嘱有内府细算八字,核对祖谱避讳名万字,择出合命的五字供八皇子自行择选做名,载入宗谱、正大阕朝史。

    大典之上,帝后双临,百官观礼,皇族宗亲皆至,唯因八皇子乃南阕皇帝嫡裔,为国之躯,入宗庙慰告先祖,将使八皇子定名姓载入宗谱,意图昭告天下国民八皇子与北翟联姻之事已成定局,于国百利。

    南阕八皇子按祖制理应亲身临典,亲择其正名、行敬祖族之礼。然前日明赫观天,以典期必降雨天寒,身体不适、行动不便为由,拒不出面。

    南阕皇族礼门上下苦心备制近期年,宗亲贵族、文武达官,各国驻臣来使皆齐聚,为天下诸国瞩目的大仪,于他目中不过一场戏由天下人赏的嬉耍笑话。

    纵然诸国各邦纷纭议论,暗里揣摩笑讽,景安帝携圣显皇后谨遵仙者旨意,为保国昌顺天运,默许明赫的非为,教其少露面于世,更恐迫其离宫无返,任由他胡闹坏礼,并准明赫私殿内择名,急而匆地祈盼按规制完礼。

    乌云阴盖顶,瑟瑟风寒中近万人或昂首,或跪地,帝后二人盛装相携,冷面笑僵,翘首静待明赫于高香燃尽前正字入宗谱的择选,而殿内明赫唤来连谷,捎上把剪子和东尤国赠的奇株。

    连谷领命,取来明赫所要之物,避过礼官上阶。

    渐觉天凉,他将早备好的绒批铺展开,温言劝道:“天寒了,殿下多披件绒衣吧。”

    旁人不信,连谷却知明赫看天识候极准。明赫若言天寒落雨,天象、时段定分毫不差。

    “不穿。”

    “热闷的慌,憋一身臭汗。”明赫面上佯装赌气愤懑带愠,内里则因前几日出宫幸知偷乐,面色淡淡地吟哼游西异域野坊间听学的不知羞柔调艳曲儿,尾音翘而扬,操着把缀红苏黄穗的银剪子,胡乱裁枝剪叶一通。

    侍候的礼官实在等候不及,误了典礼时辰,失国颜面,帝后责难,项上人头不保且牵连亲族,一时情急捧递木端又开口轻声地提醒道:“下官恳请殿下择字,莫误了宗祖大典时辰。”

    奇姿异态的上好贡景植株被摧剪得残残缺缺,明赫对礼官的催促恍若未闻,哼着小调仍不放过奇株,蓦得开怀笑出,直觉不满意,回手高捧摔碎栽植的青鎏深盆。

    “好说。”明赫拍落袖间碎叶残枝,下阶凑近礼官,瞧他双唇裂干微颤,额间沁出细密汗珠,笑言:“如此寒天,万大人仍薄汗不止,应当寻医问诊,查查虚病。”

    “下官多谢殿下关切。”万姓的礼官时常自诩胆大无畏、怀才不遇任一小小礼官,如今面对恶名在外的八皇子柔声的好言好语,却莫名胆寒,无敢抬眼多看,只内心埋怨当初竟不知死活,偏抢风头请了这么个要命的活计。

    “还请殿下早做决断。”

    言罢礼官招手知会小奴将木盘递至明赫面前。

    明赫敛笑,默着躞蹀,瞥过五字,随即反扣张玉牌。

    “都不是些什么好字。”

    “多谢殿下择字,礼不可耽,下官告退。”礼官见明赫已做择,顾不得选的何字,忙得出殿赴典复命,慌不择路像极蹿逃。

    明赫朝对搀衣侍立在侧的连谷莞尔道:“不知谁人撺掇这胆小的礼官来担这差事,偏信传谣,瞧我如灰鼠见狸奴。”

    连谷也掩面笑道:“殿下所言极是。”

    连谷秀俊,虽不及绝色,然生得养目,细眉弯弯,明眸蕴笑如含蜜,教明赫逗得掩面笑开,不忘为其添衣。

    “殿下快披上绒衣,奴今晨还见草叶上打的白霜,远远望去白茫的像是雪,今年秋冬怕是要冷。”

    “不穿。”明赫明言拒绝,却无半点拒意。

    “殿下莫要跟奴使拗。”明赫亲新封的首奴连谷牵抹温笑,不行礼不作揖,自顾自展开绒衣,披上少年肩头,捋理细碎毛茸,“殿下身子骨打小贫弱,得万分当心,莫要受凉。”

    少年倒也不拒,任他加衣,狠按下剪子,转手抠着檀木桌角,秀气眉眼中透着点点不明意,神色愈发阴暗郁卒,转面见连谷满面忡忡,展颜笑开:“阿谷多心了,我虽孱病,不至于贫弱到如此地步。”

    “殿下可别贫了,奴可后怕极了。”连谷自顾地叨念,好生地收起剪子,躬身捡拾洒落满桌的残枝碎叶。

    闻此言,明赫缄默地温笑,捥袖握捏住纤细的腕子,轻抚净连谷手掌中碎稀的黑壤:“往后这些杂事叫旁的下人来做,你不要做这些。”

    “殿下,这些事,旁的下人来做和奴来做,并无差别。”连谷不慌亦不收回臂手,任明赫弹壤清脏,瞧着明赫不惧脏累,心绪杂繁。

    殿下若是肯长久将这假面戏演扮下去,连谷心也欢欣,做配也乐意。

    “我说了,你不要做。”见连谷卑奴之貌,明赫稍显不快。

    连谷默着,任由明赫所为,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忽的开口几字嗓音竟抖颤。

    “殿下走吧,离了南阕。”

    小心置下尖利的银边剪,眼里沁出薄泪,言语间屈膝跪地,垂首屏言道:“离了帝城,离了是非,山水间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就像在北翟那样,奴晓得,凭殿下的本事,做得到。”连谷道尽,跪地叩首不起。

    “殿下何必委屈自个留在宫中,还答应入赘北翟这辱人的事儿。昨日既已离了宫,又何必再回来。”

    明赫闻言攒眉,凝沉邃深地盯看连谷良久,他不觉得一向安顺的连谷会自个说出这种逆叛的话来。

    眼睫颤颤,退开几步,眼睑下铺洒如簇黑羽般的阴翳,终只落下轻飘一句。

    “我自有考量,阿谷无需多心。”明赫略感怠疲,心中有私,不愿与连谷多做解释。

    他无法与连谷道明,昨日离宫并非欲逃。他于街巷与稚子同嬉,受人术法定身半刹,虽于旁人目中无异,但于明赫而言,天下可无息定他身者唯一人。

    若非他知晓那尊号为清衍的所谓千年至尊现定身处皇城内,他绝不会轻易归宫,怎的也得搅他个地覆天翻不安宁,乐得自个痛快。

    屋内雕炉燃香甜郁,明赫背脊出了薄汗,粘糊的不适,他褪下厚重绒披,传唤另外一小奴取来件靛蓝长衫随手披上肩,并吩咐道:“把连榛叫来。”

    小奴得了令,退下行事,明赫独自步向窗棂前,启窗望外探看。

    少年唇色淡得近白,弱削的纤瘦身躯在奔涌的寒意中岌岌。

    他费近气力地远望,似要穿透耸高的绿瓦红墙,看清山野间流水、小花,却觉心胸空闷。

    连榛自归朝同南阕五皇子尚立来往甚密,明赫明面知会连榛招待各宫来客,实则用他打探各方消息,他既与尚立有私,于明赫而言未尝不是日后破壁的一趟捷径。

    待连榛来时,大典正行,果如明赫所判,寝殿外落淅沥小雨,雨水沿顺着斜檐黑瓦淌下,西来的风将寒意捎入屋内。

    南阕帝城近日将多阴雨。

    明赫亦中意落雨天,涼苦新清得舒人。

    见殿内明赫远望不语,连谷垂首跪地。连榛亦识趣,摆摆沾湿的衣摆,不等吩咐,捡执挂椅的绒披,理得盘曲细毛乖顺,叠弄齐整置入储柜,再回迈上阶,半蹲身子清理满地残枝败叶、破块碎瓷。

    连榛唤来一黄衣低奴拿开那些残物,吩咐令奴仆悉数退出寝殿,立于连谷身侧,微弯腰郑重其事地行了礼,应语:“殿下,此次逃宫已然惊动陛下,帝城内外守卫约莫翻了三倍。”

    南阕皇帝尚镇惊惧,唯恐明赫离宫不返,故借联姻及年节将近之故增强守卫。然若非明赫自愿返宫,天下恐无几人可寻得其踪行,何谈拦阻明赫行动。

    守卫增减此等事由明赫不大关心,淡而飘然的瞥了眼连榛腰间挂坠的镂雕精美佩玉,回身坐进楠木金丝椅。

    那是尚立的贴身物。

    稍抬眼瞥见明赫面色无恙,仍默不作声,连榛兀自续道:“奴亦听闻,千宁境仙尊于数月前入居帝城东郊銮清行宫。”

    “是应帝后之邀,暂居东郊行宫。”

    “该不会是甚江湖神棍,冒充的仙人,骗了父皇母后。”明赫面上胡言,心中有数。若传闻中的仙者真已下山入世,约莫是冲着他而来,在北翟时明赫与千宁境内人已有所往来接触,此番返北翟、联姻盟好,噩子之说,多皆与那所谓仙者脱不了干系。

    连榛闻此忙解释道:“理应不会,仙尊千宁境万派千门同尊的圣师祖,寻常旁门左道可万万没这胆量随意担这名号行骗。”

    “景安十二年,天生异象,数万术士集聚南阕,明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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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怪像渡国难破厄,实则撞骗招摇,妖法邪术,惑蛊人心虚耗无数,后骗局告破,斩杀谎者过万余,血染帝城。”

    十五年前,南阕皇后临盆分娩,八皇子于鸣凰殿诞生,降世之日正值南阕年节、节令大雪。传闻道晴空烈变,南阕帝城黑云压顶,雪暴埋城封冰万里,疆境内外百兽出林悲嚎,百鸟盘旋哀啼,江河井渠浪涛翻卷,林火骤兴,山石崩裂。

    农家圈内牛羊垂泪,犬鸡号哭,不见雪处则狂风暴雨大作,呼呼如万人齐泣,万万千婴孩嘽喛。南阕乃至各邦上下处处哀景悲情,生灵涂炭沉寂,帝城尤盛,天下民间百姓称此:

    悲冤哀枉,鬼神临世。

    “可怜,可悲,可叹。”嗟叹哀神为虚,将天灾归咎于人难为实,明赫竟也懒得愤恨诸多欲加之罪。

    “不知连榛可还记得当年的惨状。”

    连榛探听来的消息与明赫以察侦术所知得的出入不大,他的识意感探知东郊行宫内修行逾千年的天成仙体及不俗灵元,似威胁与毁灭近在咫尺。

    “当年,奴才不过一介五岁稚童,当真记不得了。”

    “殿下莫要过虑,这消息自然是可靠的。”连榛素爱自夸,然则如他所言,他所得的秘私未曾有错,即便偶有疏漏。

    “也罢,退下吧。”

    “是。”连榛斜眼多瞧了连谷一眼,故作镇地行礼告退。他也随明赫入北翟伴身侍奉多年,虽曾朝夕相伴随,仍是猜摸不透这贵主子的心思,常诚惶诚恐因不懂而慌恐奔离。

    殿内寂默片刻,明赫低语咀嚼些什咒诀,远处大典之上,安兴殿前外檐下焚香的大鼎内烟尘升腾盘旋,杂混着雨水顷刻扑上景安帝的眼。人声鼎沸间不等群臣反应,慌乱未歇,下一刹竟诸事如初。

    恍若方才闹乱不过刹那幻觉。

    远在数十里外的明赫受术法反冲稍感不适,只捏了捏楠木椅把手,并无大碍,微眯双眼,料定前日试图控身那人明知他的有意试探,为保大典顺遂再次出手,不惧他的示威。

    即使暴露,也要护大典礼成、维帝后颜面。

    “阿谷。”明赫抬眼瞥跪在地的连谷,“明日,我要往东郊一趟。”

    “你在宫中替我守着,无需与我同去。”

    “连谷不敢违抗殿下的命令。”连谷自幼伴明赫共赴北翟,贴身服侍明赫,知晓明赫不顾主仆尊卑,待他真心皎皎。

    扪心而问,连谷八岁随明赫入北翟,年至二十折返南阕宫,身处异国或他乡,从始至终身庞所伴,交付全心者唯明赫一人。

    户连部族连氏所出,虚长明赫几岁,此番户连部族叛反宗主南阕,若非明赫一力相护,按南阕律法连谷早已被收押进牢入狱、定罪腰斩。

    南阕八皇子胎里不足出生体弱,打小离了父母兄姊举目无亲,一岁掖庭苟活,三岁他国为质,处处谨小慎微。生来诸多苦难,到底落下隐病根。

    而今年岁大了些,身子骨愈不硬朗。

    病痛折磨夜夜不得安眠,眼下一圈青紫越发色重,连谷平日收拾换洗衣裳,没少见明赫咳出的干涸血迹。

    明赫一身术法医死肉骨,偏不将自个的身子放心里,亦不遮病掩疾,惹得旁人心焦。连谷慌急是因其顽疾缠病一拖再拖,儿时哄明赫喝下的药水苦汁不起效用,阻劝的话明赫肯听却不记。

    连谷怜惜明赫,故自晓得明赫掌奇法妙术,便思虑教明赫远走,埋名隐姓过逍遥日子,苟活多些时日。

    “我晓得,阿谷是心疼我。”明赫苦笑道,将满心忧忡的连谷搀起,“我若当真想要离宫,如阿谷所说,无人拦得了。”

    “守卫翻增十数、百数乃至千数倍又能如何,不过是景安老头岁老心乱,以为增了人手便防得住我,求一时心安。”明赫也非自夸,凡体难察移形换影的术法妙奥,增派再多亦于事无补。

    “殿下若要去东郊,奴倒晓得些传闻,”连谷哀气站起凑近,捂着明赫寒凉双手,松口道,“殿下事事不放心上或许不知,千宁境乃如今顶强盛的仙域,仙生门派聚于其中,仙者褚清衍贵为众派之主,可称至尊,非当年那些个弄虚作假的野路子假术士可比。”

    “仙者长年久居千宁境内,此次下山入世,俗朝不知其心不明其意,殿下虽有仙法傍身,去了也要小心提防着些。”

    连谷贴耳稍作解释,以为明赫素不关心世事所知甚少,事事细说。明赫无奈,颔首竖耳佯装听得仔细。

    “如今世道动荡,祟物横肆,存世千余年、拥万千修士的千宁境自成护百姓无忧、守正道太平的依仗。”

    “此番帝后亲邀千宁至尊临世,奴猜测,大概是为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