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堪悲
    红血淅淅沥沥地滴落,濡透下半的裙摆。隆起的孕肚迅速地瘪平,罩在层层叠叠华服里的躯体肉眼可见地腐败枯朽,面庞、双臂的皮肉带着水粉胭脂掉落。

    胆小的宫婢两眼一翻晕厥过去,吓破胆的宫仆夺门而出却被结界弹回。诸位皇子皇女还算得冷静,年长的护着岁幼的,亲近的相互搀扶着想进后殿,却怎么也拉拽不开殿门,只好远远地躲。

    坤春宫内乱成一团。

    明赫镇静地站在尚温的面前,眼睁睁看着腐血漫开,皮肉凋落。在身躯彻底崩塌化为齑粉前的皇姊颤抖着向他探出双手,十指大张如网,仿佛要捕住最后一丝希冀。

    那双手枯槁如枝,透出森白的骨骼,尚温竭尽全力嘶着嗓向他喊了一句:“救我。”

    华厚的衣裙散在地面,骨肉化粉、黑血横流,唯余中心一个小小的隆凸。明赫掀开罩笼的衣衫,唯见一只通体雪白的银狐蜷缩在内。

    那侍奉尚温的宫婢惊恐地跌倒在地,连忙跪下叩首朝明赫求饶,额间溅血。

    “求他做什么,”被皇姊们护在身后的十皇女尚琦儿愤愤地骂嚷道,“我看就是这个该死的噩子闹出的事端,用什么邪法妖术害死了温皇姊,还把我们都困在这儿。”

    尤嫌逞快不足,尚琦儿呜咽地怨怪:“可怜温皇姊与那未出世的孩儿,就这么凭白……”

    “琦儿,快少说两句。”尚岑顿觉形势有异,出言呵止。其为帝后所出嫡长,而今年有三八,岁数最长,膝下儿女还大出明赫几岁。

    早年得封镇南王御守南疆,入军营磨练出一身凌厉,数年前复归帝城,改封宣武王入朝议政,又得帝后授意,常代为管教年幼的弟妹。

    明赫诞生降世时,尚岑已加冠得封、娶妻生子,时正于南疆军中与勘天相,备过冬辎重,却遭逢雪暴灾风险些丧命。虽与这三岁入北翟为质的幺弟不甚亲近 ,更因早年险境对噩子心存忌惮,仍拦阻幼妹的口无遮拦,留一线可退后路。

    偏尚琦儿娇宠蛮横惯了,嗔怪一向偏宠自个的皇长兄竟帮着噩子驳她,闹性更甚。

    “我偏不,这噩子自小养在北翟,同我们兄姊离心离德,此番回了大阕,指不定肚子里藏着什么蔫坏的打算,怕不是想报复我们。”

    尚琦儿乃是尚扬最小的皇姊,景安帝和皇后林氏所出的最小的女儿,称得上是南阕宫中最得溺宠的皇嗣。年有十八,打小行事无规矩、张口无遮拦,空有一副昳美的皮囊。

    还欲再诟谇,便教年长些的皇姊们齐齐捂嘴,同胞双胎的尚玑、尚璇两姊妹苦口相劝。反观一侧诸位皇子神色各异,尚立笑对也罢,那绥安王尚纾竟亦好脸色。

    明赫不睬慌乱求饶的宫仆,更不理会尚琦儿的抹脏刁难与其余兄姊或悲怜示好、或畏怯怨怪,自顾自地抱起银狐,好心告诫正互相抚慰的皇子女们:“不想死的,留在殿内不要妄动。”

    “想死的,尽管继续闹腾。”明赫冷眼瞥过躁动的人群,如冰潮冻得人背脊生寒。

    只叹这银狐力竭前,竟用全部余力施下结界笼罩坤春宫,为的是护住满殿的性命。

    他抽出藏缠在腰带内的软剑,转头又吩咐资历较深、年岁较长,性格沉静的仆婢:“守好你们的主子。”

    坤春宫内的诸众被满地的血红和溃崩骇得怔愣,一时未来得及反应,眼睁地看着明赫抱银狐,劈开结界跃出殿外。不信邪的宫仆借机逃窜,不等逃命,裂开的缝口再度复原,被狠狠弹回在地。

    “狗猪玩意,全是疯子。”

    躲在顶梁大柱后的魏六承这才颤巍巍地悄探出头,看着瘫软在地的宫仆不住哀嚎,又怯怯地瞟了眼神色各异的诸皇嗣,狠狠地啐了声。

    .

    岁聿霜雪云暮春,早丝柳嫩垂力无,寒雪覆下红梅朵朵小。

    屏后滞坐,耳畔满是欣闹。百千人嘈杂的吐息声与杀戮的腥血气溢满鼻腔。明赫起身,抬手拔冠上玉簪下掷,触砖顷碎,三千丝散遮目里死滞。

    千数的黑衣乌压压地尾随、围逼其后。

    良辰吉时庆年的雷火遭引燃,礼官掏出袍袖中备好的玉哨子,响哨声嘹亮悠远。爆破声巨,紫龙劈雷般的响彻后宫深庭,如花散绽,星点光耀盛放浮动于漫云间。

    奉命杀人的黑衣如同得令,纷纷露出利刃,落下杀招,暗器多发,淬染剧毒。

    长剑手执,剑影刀光。

    挪步宫廊僻处,隐在袅袅青烟之后,唯见人影明暗。南阕年节,帝城结彩挂红半月,闹热的烟火覆下片片阴影,落雪愈大,花树飞絮般的降。

    褚清衍不愿过多掺入世事而婉拒景安帝年节共庆之邀,已先返千宁境内。本意留待北翟送明赫入千宁时往沂瀛亲迎,洞府内周天冥想却感到置留南阕帝城的感生石嗡鸣振动不止。常人难以驱用的大规模异法在宫中展开,料定南阕骤生事端。

    千宁同南阕帝城相距遥远,纵使施法御剑,一时也赶到不及,故传讯遣杨和仲先行潜入宫中查探。

    杨和仲到时,只遥见坤春宫外大罩结界,四处皆是黑衣尸首,站立其中的明赫周身绕围重重暗浓阴死气,触之即伤,竟难以近身。

    “修改他们的记忆。”

    他顺明赫的指向望去,所指的正是坤春宫。

    杨和仲忍下莫名的不快,无奈奉褚清衍之令,协同明赫改篡坤春宫诸人所见所印,以幻术虚构尚温难产之事,换替狐怪寄身自爆的腥血谲异景象。

    便只是可怜女子生产鬼门一遭,踏过未能回。

    尾随一路,他才见重重黑衣被明赫杀得干净。黑衣的尸首迅速地干枯瘪朽,冒出的无数黑气凝聚,紧紧追随明赫,缠绕其周身。

    杨和仲忧忡地蹙眉,矮身欲持扶恍似欲坠的孱弱身,却遭推拒。几番踌躇,只好传讯于褚清衍,禀明现状再做打算。

    不过指尖触及黑气一点,意念摇动。

    “别碰。”

    眼见黑气愈盛,杨和仲无对应法,无奈只好消隐身影,暗里跟随其后,欲带明赫折回寻策,却被明赫施法困住。

    四下蓦地一片寂,唯见白苏飘。

    杨和仲顿感不妙,果然撞上结界,术法破界无果,握拳猛锤界壁高喊道:“殿下!”

    明赫没有回应他的呼喊。

    “杨和仲,这次的刺杀,最好不是你们千宁的手笔。”

    “千宁不会做这样的事,您信我,殿下……”狂风呼啸吞噬了远在身后人的喊声。杨和仲眼睁睁地看明赫的身影消逝在狂风暴雪中。

    待片刻后褚清衍赶到,破开术法助杨和仲脱身,明赫的踪迹早已经难寻。

    杨和仲连道过错,正欲追赶,教迟来的褚清衍拦下。

    “你拦不住他。”他看到杨和仲脖颈上氤氲灰雾而扬散开的黑印,“你先行回千宁疗伤,本尊去寻他。”

    “是。”杨和仲得褚清衍的指令,知道违逆不得,哀叹一声,感到脖上刺痛,立刻返回东郊。

    宫墙边的雪地里,垂落身侧的长剑锈迹斑斑,指尖凝滴着腥热的红浆,白雪披满身。

    他缄默地走进忽而肆虐的风雪,怀中抱着个鲜红金元的包布,通体雪白的银狐静卧襁褓中。

    半睁的狐眼黯淡,气息微弱,雪白的毛发黏连黑红血垢,银狐的腹肚圆凸,脏污的九条长尾下流血汩汩,额前青蓝繁复纹印呈破碎状。

    “入我的锁囊,暂时能缓住出血,保一条性命。”他轻抚银狐的背脊,掌心点点荧光沁入狐体。

    虚弱的狐精通识人性,心性也良善,柔轻地蹭摩他的掌心以示应允。纯狐本就气血大空,何况又逆行施展护殿的大结界,早耗尽了灵息。

    明赫将纯狐收入囊中,折了贡竹作杖,拄着青翠的杆竹,走进阵阵雷火。他缓步地走出偌大的阕宫,越朱色高墙,无人可将目睹他的离远。

    他往东郊,距央城渐远,家家门前新换的桃符与为归人点燃的红笼灯火映照他的面颊与脚下路,不曾回首相望。

    “欢笑尽娱,乐哉未央。”

    南阕宫中,宗筵外臣席间珍馐玉盘、交错觥筹。皇亲群臣同乐,黎民庆欢,清酒红肉,醺醉盛世浮面。殿上歌舞杂艺烁影间,奸谋佞计邪心生。

    “愿新年,胜旧年。”他作揖,诚心向满城人家贺道。

    入院曲径,他抬手折了一截覆雪的枯枝,寻常人家总拿来逗怀里的婴孩笑靥。

    荼蘼花半败,是府邸内唯剩的花样。

    浓夜寒清地随冷潮席卷,连谷点了一盏昏黄的小灯。送明赫入宫后,他总觉得今夜不太平,彻夜心慌意乱难入眠,鬼使神差地拐进内室。

    叠摆整齐的锦被凉透,悬衣裘绒抵不住飘雪沁身的凉寒,连谷心下空落,轻呼出一口白气。

    殿下不在,许是流连大节闹热,倒显得府内冷清。

    毕竟正值年节,或许,还需得留在宫中几日。东郊荒远少人家,也不闻爆竹声,自然比不得城中万家闹热。

    这般自我安慰地想着,连谷勉强勾笑,侧身环视清冷寒室,却忽见瘦削的人影蜷缩于阴角,猩红的血在昏光照下映得他本就病白的皮肤失了色。

    影打白墙上,如恶鬼舞爪。

    冻僵的手提灯不稳,他欲唤的话极重,吐出口的语却极轻,不知是受冻或过激,连谷只觉嗓音颤抖,巍巍地唤声:“殿下……”

    刚唤出口,一阵疾风熄灭连谷手中灯焰,屋内顷刻漆黑,连谷才嗅到三角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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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中的残膏重燃,腻香遮掩屋内萦氤的腥臭。连谷见状,从袖中掏出火折,欲续燃灯火,却见一只满淌血痕的手伸出,指尖刺破灯罩纸,捏芯灭火。

    指腹感一刹炙烤的刺痛,扶撑着墙站起,明赫竭力保持清醒,向来人道出真相:“连谷,我不是你的殿下。”

    “我不是南阕八皇子。”

    “我不是尚扬。”

    连谷一怔,内心凭白生出些许喜悦,过后又得些悲凉。他分明一早便已有猜测,如今听明赫亲口道出,一面窃喜,一面哀伤,他明知明赫绝不可能带他一道走,却心存希冀幻想。

    “我知道,您从未骗过我。”连谷又点燃了灯中芯,惄焉如捣,如自喃喃地哀:“去了千宁,可还回来……”

    连谷清晓,他今夜是来与他辞行。并非定要回这偌空的府邸,不过是要取走些存寄的物什。

    大片弥漫开的寂静衍生出的莫名恐惧压得连谷几欲窒息,可与明赫平静的双眸对视,连半点澜波也无。

    他身后的黑影抛投,斜斜地打在墙上,长而细,犹如恶鬼。

    屋檐踏瓦声愈大,来者凭着大胆故意惹出声响,引出正夜眠的府中人。连谷遥听见连榛的疑呓,万以安手提小灯驻在窗旁,轻声地呢喃了句话,辨不清明。

    身为户连部进贡的奴隶,连榛一心攀附皇贵,连谷虽安守本分,却也曾在情窦初开的束发年岁,肖想过与心上意中人的缠绵,梦中将渗沁尽哀凉的可怜人拥入怀中,他们相依着,珍惜片刻的温存相守。

    长细的影子自腰间处抽出条闪着寒光的长物,连谷看清是把缠腰软剑,心知他约莫取到了。

    寒风暴虐地撕扯着屋内稀薄的暖意,明赫的剑刃极薄,锋更是极利,他抽剑一霎分明徐缓,边刃如迅疾落斩,似要破开盛世的浮表,连烂了根底的大阕朝一同埋葬进蒙尘。

    万以安叩门稍急,不等应答推门入,嗅得炉燃甜香遮掩不住的丝缕腥臭。

    他今夜按俗守岁,自然还未就寝入眠。

    横剑身前,寒凌的厉光反照平漠的面庞,明赫常含笑的眉眼忽如淬过北荒的冰霜,一剑斩熄两盏火芯。

    “躲起来。”

    话音方落,三两黑影迅疾地窜进屋内,直奔他所在,连谷忙拉过万以安躲至阁架后,偷窥看暗中的剑影刀光。

    宫里、朝中,更或是千宁万千派宗中的某一,不论何人,到底自负的以为灭杀之,得以除后患,擅做了蠢事。

    剑影闪得极快,淬毒的薄刃抹过黑影的脖颈,血未溅人已毙。

    他并不善于讲究章法的武战,但极擅长咒符术法,懂得捉捕缺漏,伺机攻人致命弱处。不论是非,先保得自身一条贱命再谈明日与手段高明与否。

    当明赫夺抽黑影手中挥舞的九节鞭,锋利的软剑刺穿刺杀者的右肋,迫逼其节节败退,竭力倒地。

    剧痛猛然炸绽,明赫咬牙忍耐经脉细裂的苦楚,心知黑衣死后冒出的黑气有异,捡起连谷仓皇下丢地的火折子,燃点台中冷烛。他开了窗,隆冬的寒风侵涌,促他昏热的头脑保持清醒。

    新沾的血尚还温烫,满地尸骸狼藉,明赫看向连谷,咽下喉间上涌的甜腥,收了剑。

    “后库的粮食,够你们三五年的吃食,府外的结界可暂护你们平安,纹有金印者可随意出入。”他冲怔愣的二人莞尔,指尖青火跃动,焚尽尸躯血迹。

    “是去是留,你们自行决断。”

    花晨月夕,皆如沤珠槿艳,坠欢难拾。

    “活着,等尚扬回来。”

    明赫的语气一如既往柔轻,却满是不确。他放下手中沾血的软剑,走出屋房,遁入无边的风雪。

    万以安顿感腕间针扎般的刺痛,他翻开袖口,金银细纹的刻印隐隐浮现。

    连谷见此心下微讶,也缓缓摊开手掌,同样的繁杂纹路蔓展。他忙的拔腿追了出去,迎面撞上揉眼惺忪的连榛和捂着手腕慌乱吃痛的万今安。

    推开不明所以的二人,满眼的白茫,满耳的风啸,连谷终朝不见人影的狂风暴雪,应了一声。

    “我等你。”

    .

    后世大阕史纪年载述景安二十七年末二十八年初事,因事端恶劣,有损国朝皇家颜面,故笔墨有心粉饰简略,叙事写描仅二三句,无铺展细说。

    道是景安二十八年,年前春初,歹人暗伏,欲刺。帝姬温受惊,早产诞子于坤春宫,崩血而薨,子弱夭,一尸两命,吊不及哀。

    皇十女琦儿大骇,病重;后年宫宴,皇八子扬悉数诛灭余孽,大功。年一日,帝复赐之宅奴;年三日,赏锦帛绸缎、珠宝金银十倍余,封虔王,赴北翟订盟。

    余事,不为重,皆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