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鸾生前好歹也是堂堂中宫皇后,困在这破纸人里不说,还被男人就这样提了起来,成何体统。
更何况,这人竟还是她此生最痛恨的顾昔潮。
宿敌相见,分外眼红,遑论还身体相触。她恼羞成怒,魂魄在纸人里肆意挣扎,张牙舞爪。
下一瞬,纸糊木造的喜轿轰然倒下,支架在雪地里崩开四散。方才打斗之时,喜轿已从中间断开,此时彻底破裂坍塌。
纸人被抱出喜轿,幸免于难,完好无损。
沈今鸾悄悄停止了挣扎,看过去,顾昔潮浓黑的眉眼被白霜映得冷淡疏离,微带嫌意。
喜轿所压过的雪地里,赫然出现几道被积雪掩盖的脚印。
顾昔潮的亲兵一见到那脚印,纷纷握紧了佩刀,大胡子军士面露惊色,问道:
“将军,那罪人不会是已逃出关,往云州去了?”
男人沉默不语,眺望天际。
一听到“云州”二字,沈今鸾的神色霎时变了。
她追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茫茫雪雾之下,灰暗天穹所笼罩之处,一座城池的轮廓若隐若现,气势磅礴。
那便是云州了。
永淳十九年,沈氏麾下的北疆军惨败,不仅三万英魂埋骨他乡,大魏还自此痛失边境重镇云州。
最疼爱她的阿爹,大哥和二哥,她所有的至亲至爱,全都战死在了云州。这么多年来,连一寸尸骨都未寻到。
若非当年世家故意不驰援北疆军,又怎会落到今日之局?
沈今鸾目露愤意,死死瞪着身旁的男人,像是要在他身上戳个窟窿。
如同能感应她的视线,顾昔潮向纸人扫过来一眼,苍色的下颚紧绷着,复又望向了云州的方向。
那眼神,幽深得宛若荒芜。又好似有火星子在荒芜里翻腾,燃烧。良久,他摩挲着刀柄,淡淡地道:
“此地荒原百里,他徒步到不了云州。”
大胡子军士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
“将军英明!那人敢去云州,必冻死半途。他定是逃回蓟县去了,我们追!”
一行人快马加鞭,策马飞驰于荒原夜色,马蹄所踏,扬起千堆积雪。
蓟县地处边陲,附近多山,雪比其余地方更加深厚。马腿陷入积雪里再难前进,嘶鸣不已。狂风将众人的氅衣斗篷吹得翻卷。
顾昔潮一行人隐匿行踪,悄无声息地潜入蓟县,也不大张旗鼓开始搜捕那名逃犯,也不去军驿歇息,而是指明要去那道士家中。
赵羡这大宅子像是赵家祖传下来的,年久失修,半边都被积雪压塌了,房门上用一块破帘子遮了一半,还冷飕飕地漏风。
门前还悬着一盏破洞的白灯笼,未燃灯火,看起来阴森森的。
顾昔潮一身雪意,手提纸人,疾步踏入赵氏祖宅后,将人纸人放在了正堂中唯一一把缺了一角的太师椅上。
他的一众亲兵跟在他身后,见他那诡异的纸人,窃窃私语道:
“将军为何不在蓟县继续搜寻那逃犯,反倒来管民间阴婚这等邪门事?一到这破地,我瘆得慌……”
大胡子军士听见了,劈头盖脸斥道:
“你懂什么?那逃犯向来狡猾多诈,冒然出动只会打草惊蛇。鬼相公一事,时机太过巧合,必有蹊跷。将军来此,定有他的道理!”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赵羡被数柄刀抵着背,被迫撩开破布进门,哆嗦着燃起了一盏油灯。
室内亮堂起来,他再回头看,这块并不宽敞的地方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巡视的军士,凶神恶煞,似是要将他的祖宅翻个底朝天。
赵羡叫苦不迭,忽闻一声:
“敬,山,道,人?”
赵羡浑身一僵,双腿打颤停下脚步,硬生生被长绳拖拽了数丈,才看到太师椅上的纸人,歪斜着身,没有眼珠子的双目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这般害我?”
赵羡吓得魂不附体,身体伏地,就差磕头了:
“这位姑、姑娘,我当时一看你这孤魂野鬼,不日就会魂飞魄散的。这纸人可以将你的魂魄聚拢起来,封存在内可以暂时不消散……”
“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你救魂之恩了?”沈今鸾掸了掸衣裾,冷笑道,“我是死了,又不是傻了。你分明就是要将我配给什么鬼相公吧。”
赵羡哭丧着脸,道:
“我、我真是迫不得已。我救下你后不久,蓟县正缺女子魂魄给鬼相公作配,你这八字命格与鬼相公甚是相合,就想请你镇住他……”
沈今鸾自嘲一笑。她的八字是钦天监算的天生凤命,贵不可言,生来就是要做皇后的,结果就死在了后位上。
连死后,竟被这群刁民算计,拿去配了阴婚。
若是生前为皇后时,她非得将这道士就地大卸八块才好。可成为孤魂以来,漫长无边的孤寂,这个道士也是她能对话的第一个人。
她难得地收回了扼人咽喉的手,道:
“那你告诉我,如何可以才这纸人中解封?”
她可不想一直被困在纸人里,还被顾昔潮擒在身边,实在晦气!
赵羡莫名喉咙发凉,喘不过气来,干咳几声:
“姑娘万万不可,你这魂魄,一旦从纸人强行解封,势必要魂飞魄散,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再也入不了轮回了。”
沈今鸾一怔,垂眸道:
“那你说说,为何就我不得轮回转生?”
赵羡思忖道:
“魂魄不入轮回,必有执念。姑娘,你可是心愿未了?”
沈今鸾望向雪后阴沉的天际,若有所思。
她死前念念不忘的,唯有父兄的遗骨了。
做皇后以来,她派去北疆的人总是无功而返,多年一无所获,她只恨不能亲往。如今,她死后不得往生,而是回了北疆,当年她父兄战死之地。
冥冥之中,似有注定。
“不论你心愿为何,魂魄不散才是要紧!”赵羡掐了掐指头,自顾自地道,“人死后,若成孤魂,要以香火为食。要不是有人用香火一直吊着,你的魂魄早就散尽了。”
沈今鸾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是说,有人一直在用香火供养我?”
她生前犯了宫中大忌,触怒皇帝,死后不入皇陵,无坟安葬,夫家不给她容身之处,沈氏没了她一力扶持,想必是树倒猢狲散。
这天地间,她亲缘情缘散尽,竟然还会有人记得她,予她香火?
这个消息就像一颗微小的火种,在她凋敝的心间燃起,竟生出了一种温暖的感觉。
没缘由地,沈今鸾忽想起他挡在喜轿面前拔刀的背影,望着她时微颤的睫毛,更奇怪的是,她回想起来,他方才好似是在与她一问一答……
她不由问道:
“道士,你能看到我吗?”
赵羡回道:
“我是看不到你的,但我祖上修行崂山道术,懂得一些通灵之法,只是能稍稍感应到你的存在。”
“哦,那其他人能看到我么?”
赵羡摆摆手,言之凿凿:
“凶煞的厉鬼偶有为人所见,你这样普通的鬼魂不行的。除非那人和你有什么万里挑一的机缘。不可能,绝无可能!”
沈今鸾轻舒出一口气。
不管这道士所言真假,她可不想去做鬼相公的鬼娘子,更不想被顾昔潮带在身边。
望着愁眉不展的赵羡,又看了看最前头那道高大背影,沈今鸾心头一动,对那呆头呆脑的赵羡说道:
“这位顾大将军呢,向来杀人如麻,最喜将犯人五马分尸。你今次惹恼了他,怕是一会儿四肢头颅都要搬家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赵羡怕得直抖。
“我有一计,可救你一命,但,有个条件。”沈今鸾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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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唇角微微勾起,“你宅中,定有不少我这样的纸人罢?”
……
赵羡听完这一救命之计,还在懵怔之中,不由向正堂望去。
那名顾将军,半张侧脸被烛火映得血红,另外半张却陷在冰冷的黑暗里,不声不响,十分骇人。
尤其是那柄腰际的刀,鲜血浸染,刺目惊心。
赵羡摸了摸自己尚完好的四肢和脖颈,犹豫片刻,眼一闭,心一横,壮着胆子步入正堂。
“将军是来追逃犯的,可我这里,除了嫁给鬼相公的死人,可什么都没有啊?……”
赵羡当着所有人的面,扒拉开一块破布,只见案上竟矗立着两排牌位,中间的香炉底下厚厚的余烬,看来是经常供着香火的。
每一个灵位后,都立着一个相同的纸人,如同被无形的绳结吊着,躯体僵直,笑容诡谲,烛火投下的巨大阴影,犹如浓郁的黑雾,包围着所有纸人。
赵羡稳了稳心神,上前,用破旧的袖口擦了擦其中一块牌位,轻声道:
“这些女子,入不了夫家的祖坟,娘家亦不收留,因此既无坟地,也没香火,才会被配给鬼相公为妻。”
“唉……虽然我虽是为族老们逼迫,但我总觉得对不住她们,给她们立了灵位,烧了香火,望她们能早日往生。”
夜风浩荡,灯影幢幢。
顾昔潮眸光微动,轻轻一瞥,只见方才他放在太师椅上的纸人已悄然不见了。
他虚了虚眼,幽沉的目光从一座一座的灵位,一个一个的纸人之间掠过去——甚至唇角还挑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灵位后面的沈今鸾看着他,亦无声地在笑。
要是她还活着,定然要将他抽筋扒皮才能泄恨。可她如今不过是一个一捻就碎的纸人,在顾昔潮面前不过是蝼蚁之力。
当下,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她躲在众多纸人当中,正如木藏于林,他定无法分辨,再也发现不了今日喜轿中那个纸人。他定不会长居此处,如此,她便迟早可脱身了。
沈今鸾如意算盘打得正响,目光再不惧与他相触,与他对视,对峙。
寂静之中,顾昔潮岿然不动,只按着刀,缓缓出声道:
“十年,每年一位女子,应是十座灵位。”
经他一提,沈今鸾眸光扫过去,数了数面前所有的灵位,才发现不对。
若是按这赵羡所说,鬼相公是十年前突然怨气大作,县民自此每年为他献上一女子魂魄成亲,那么该是总共十名女子。
可此处的灵位,从头到尾,竟足足有十九座。
事有古怪,沈今鸾也有几分诧异,余光瞥见顾昔潮从堂前的阴影里朝前迈了一步,利刃出鞘,一下子挑开了破布。
她的面前,最后一块立在暗处的灵位全然露了出来。
只见顾昔潮盯着那最后一樽灵位,寒凉而黯淡的目光像是一点一点灼烧起来。
他身形凝滞,面色越来越阴沉,声音又低又哑,像是压抑着什么情绪:
“沈、今、鸾?”
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从他薄唇中吐了出来。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稍有知情的军士瞳孔大睁,那、那可是那位已死妖后的名讳。
黑暗里的沈今鸾同样听到自己的名字,双手深深扎进袖口,纸皮扭曲起来,顿时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她的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速速逃离。
哪知下一刻,顾昔潮劲臂一抬,精准无误地将那座灵位后头的纸人一把提起,揽在臂下。
同时,另一只手长刀猛然扬起,刀光一闪,竟将本在她面前的那一樽灵位劈成两半。
沈今鸾被碎裂的木片砸了一下,纸皮凹了一小处,她骂骂咧咧地抬眸,无意中瞥见了灵位上的字迹。
一刹那,魂体呆立,颤抖不已。
丹书墨字,一笔一划,刻得正是她的名讳,还有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