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入尘网中,天地作樊笼
    断断续续的血迹一路从合昔院门口延伸到井边,连带着眼前人的素洁衣衫也一并染得斑驳。攥着她的袖角,宋聿不舍得收回手,却也不敢探头往井下看。

    于是茫然无措地看着她,颤着声问道:“为何?为何要杀人?”

    “公子问我为何?”岁宁掀起衣襟,脖子上狭长的血痕赫然映入眼帘,渗出丝丝血液,同她的发丝粘黏在一起。少年的双眸似被定住了,只盯着那道血痕移不开眼,却又听她说:“从前这院子里,也住着许多人,可是最后,她们投湖、投缳、投井......只剩我了。我明明将所有的银钱都给了他,为何他还是不愿放过我......”

    她总是将自己搞得一身狼狈。

    宋聿无言,只将她脸上的血迹擦了一遍又一遍,可血痕却扎进了她的皮肉里,怎么也擦不去。原本脸上的疤痕还未淡去,如今又添新伤了。

    岁宁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叹道:“公子离我远些吧,仔细脏了你的手。”

    “你没事就好。就说是我杀的,他们不会拿我怎样。”擦完脸上的血迹,宋聿还是装作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夺过了银簪。那枚沾了血的镶玉忍冬纹银簪子,再也绾不回发髻上了。

    她却愕然失笑:“每每公子犯错之时,夫人可曾饶过了我?”

    “我说过,会保你无事的。”宋聿摇着头,不愿松开她的手。

    “杀业,忤逆?公子可以不在乎前程和名声,替我担了罪责,可我不能如此。”岁宁掰开他紧攥发白的指节,一步步退到那棵枯树旁,横斜的枝干伸出院墙之外。她也曾无数次幻想,高墙之外,静待她的是什么?

    “夜里风寒,公子回去吧。我啊,哪怕做个逃奴,我也不愿再做伧奴了。”

    风狂揽树,卷落一地的枯叶,也将她的声音绞碎在风里。

    “逃奴是什么下场,你比我清楚。”宋聿不可置信地看向她,踟蹰地走上前去,“跟我回常青院去,好不好?”

    岁宁不禁冷笑:“回去?去听夫人日复一日的盘问,为奴为婢年复一年受辱,我还要捱多少的搓磨?”

    “当初不是都说好了?我会带你离开的。”

    岁宁立在合昔院破败的院墙旁,看着他沉默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将埋在心里的话尽数托出:“可是公子,如今的你又做得了什么?我没法为了你一句承诺,拿性命去赌。”

    她又步步紧逼,声音那么柔和,却字字句句都在质问:“公子明明知道该怎么做,却一步也不走,是因为害怕行差踏错?”

    “你对府中是非置之不理,将道长的教诲束之高阁,独自困守在常青院里,是因为权贵利益入不了你的眼?还是因为——你懦弱?”

    一语中的。宋聿没有反驳。

    彼时他也不过十七岁的少年,自甘陷在宋氏龃龉与家庭不睦的泥淖里。

    岁宁抬起手,替他抚平眉间的憔悴,她该厌极了此人才是,可为何眼中却淌下两行泪来。她哽咽道:“我知晓公子在乎栖春居的道长,也在乎我。可是这样,你就多了个软肋了。”

    她又说:“可我骗了你,道长过得一点都不好,栖春居缺衣少食,也没有炭火,他就只能砍了槐树来烧......”

    可那些长辈是如何管教晚辈的呢?

    倘有一日,你忤逆了家中长辈,他们便会将你最在乎的东西毁去,以此来逼你妥协。

    “先回去治伤好不好?”宋聿替她拢了拢衣襟,盖住脖子上的伤,又解下大氅披在她身上,红着眼哀求,“明日......待到明日,我就去寻你的奴契,趁他们尚未发现,偷偷离开。你可否......可否......不要弃了我?”

    她识文字,善诗书,读得懂他写的辞赋。宋聿原以为,能同她做一生的知己。

    “当真?”岁宁抬起头看他,见此人毫无城府地待她,不禁也红了眼。

    “不骗你。”

    “可——”

    下一刻她的嘴角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摸起墙角的碎砖就朝他头上砸了过去。黑暗之中传来一声闷哼,少年捂着??额倒在了雪地里,腰间琳琅环佩碎了一地。温热的血液顺着脸颊流下,一滴一滴,融入雪尘。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杜衡香,还夹杂着血腥的气息。

    “我不愿承公子的情。”

    萧萧落叶拍打着腐朽的窗棂,她的声音落在寒风中,在这个夜行无火的夜里,撕裂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期许。

    这一砸,倒是将他和自己撇了个干干净净。唯有如此,才不至损毁他的声誉,影响他此后的仕途。

    他日后会是宋氏矜贵自持的长公子,是这外强中干的世家扶持的傀儡,唯独不会是他自己。

    宋聿望着那个身影弃了他披上的大氅,在雪夜里渐行渐远,却没有一句临别赠言。

    那一年冬末,覆雪的常青院银装素裹,庭前的常青树叶子落了又落。

    雪地无痕,再没有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女来过。

    后来,就只剩少年守着一炉仅剩余温的茶,在禁不住寒风的檐下独坐。

    常青院的叶子落了一地,许久都无人打扫。

    再后来,常青院里又来了几个新的婢子,比她温驯,比她守礼,只是哪哪都不似她。

    宋聿本想像从前那般驱逐,可是想到了从前她说的那番话,上一个被他赶出去的婢子被打得体无完肤。

    他又叹了口气,只道了声:“留下吧。”

    某一日。他路过栖春居,见到新长出的槐树枝伸出了墙头,这是他回到宋府的第七个年头。

    少年照常在此伫足,却听得过路之人私语,要将那些出墙的枝柯砍伐。

    可是周先生自己都舍不得将那些槐树枝砍掉,他说,要留着给院外的人,每逢夏日,会有个小女娘来采他的槐花。

    也是那时,宋聿才懂,从前这府上的人不惧他,于是乎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辱他身边之人。

    如今,他可以毫无顾忌地走入栖春居的正门,朝着檐下正在煮茶的道士躬身一拜,道一句:“先生,许久不见了。”

    那位道长姓周,名其清。他头戴白玉莲纹冠,春日里穿着件单薄的白色长衫,肩上塔着件玄色披风。容貌虽年轻,却已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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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周其清抬眸瞟了一眼来人,先是惊诧,随后又展颜道:“当真是,好久不见了,过来喝杯茶吧。”

    庭前落叶满阶,槐树的另一边枝桠被砍去了大半。树下依旧摆了张掉漆的棋盘,棋盘余下的是他自己下得乱七八糟的残局。

    “先生,您的棋盘落灰了,不收起来吗?”

    “别动它,放着吧。”周其清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茶炉,忽而幽幽感慨,“也许久不见你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娘了。”

    宋聿无奈地笑了笑:“她不在宋府了。”

    道长抿了一口茶,轻声叹道:“可惜,上回都忘了问她的名字。”

    “从前她对先生这般上心,您却连她的名字也不知晓吗?”少年垂下眸,眼睫轻颤,掩去了沉重的心绪,“我也只知,她叫稚容。”

    那位道长却说,“那是个心思玲珑的孩子,稚容这个名字,不堪配她。”

    宋聿不曾知晓她的真名,更不懂先生的话外之音。

    周其清又叹道:“兴许此一生再也见不到了。”

    宋聿道:“无心者举步维艰,有心者无远弗届。先生若有所求,怎会徒忧见不到?”

    周其清望着树下的残局,那双浑浊的眼忽然变得清明起来。长久困于樊笼,如今,他倒是肯向外看了。

    望着那出墙的枝桠,更见山外又山青。宋聿也企图去探寻她口中的山河辽阔,天地自由。

    世间相思者,如有心栽花树,于是春盼枝繁,夏盼花茂。

    他也同周先生一般,守着庭前的槐树,迎着寒来暑往,过了一年又一年。

    可是宋聿也不会知晓,在周其清欲将寻死的那个雪天里,有个少女叩开了栖春居的院门。

    他解了身上的套索,拂落身上的雪,给她开了门,同样道了句:“女郎,好久不见。”

    岁宁不解地看向他:“道长见过我?”

    周其清笑道:“是啊,夏日里还常见你在院外,摘我的槐花。”

    于是岁宁抬头看着积雪的槐树,也看到了高高的枝干上挂着用于上吊的麻绳。她指着那绳结,问道:“道长恕我斗胆,问一句......为何?”

    那道长笑着摇了摇头,又拿刀裁断了那用于自我了结的绳索。

    岁宁又同他说,“宋公子他十分记挂您。”

    周其清却说,“我倒希望,他不必再记挂我。”

    “宋府的人竟将您逼至这番境地吗?”

    “他们不是在逼迫我,只不过借着我去逼迫别人罢了。”

    那个孩子因他困在了常青院里,处处受家族裹挟,背负诸多枷锁,却因私情屡屡行差踏错。

    他说,“我不会下棋,但我知道如何让对面的棋子,落在它该落的地方。”

    “我有一计,可解道长心忧。”少女随即笑问,“道长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女郎且说。”

    于是,那两个不会下棋的人凑在一起,给宋府的长公子布了一盘局。

    冬至,是周其清见她的最后一面。少女偷偷攀着墙进来,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角儿,同他说,“道长,谢谢你的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