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啊。
你曾经在家里的角落里发现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
黑白底上一个温润可爱的女孩子,两道粗壮的麻花辫搭在胸前,笑呵呵地把眉眼弯着。据说这张照片是母亲专门去照相馆拍的,送给当初还在天柱找矿的你的父亲。结果父亲连看都没看,就答应从天柱回去后就和母亲结婚。
后来,母亲的麻花辫变成了时髦的小烫卷,再后来变成了可以省点洗发水的短发。再后来这头短发天天和羊肉粉的味道纠缠在一起,不管怎么洗都一股子膻味。
母亲也极少笑,不过三十岁,因为天天垮着脸,法令纹悄悄在脸颊上落了户,越发显得苦老。
你父亲倒是活得滋润,鸭溪酱酒不能断,每日两顿,每顿二两。除此之外就是去大队部点个卯,喝点茶,整理下资料,工资不发也没事,反正有吃有喝,他要求不高。
你依旧不会说话。你母亲狠狠心借了王阿姨的钱把你带到贵阳大医院,花了一堆钱做检查,结果你哪哪儿都没问题,不会说话大概率是因为你自己不想说话。
你母亲气得还没出医院就把你揍了一顿。你只是默默掉眼泪,连个痛字都不会说,你母亲更生气,“养你两年多连个妈都没听到,我养只狗还能听到它狗叫两声。”
她气急败坏抱着你去火车站往家赶。火车站又大又热闹,是你从未见过的盛况。你脸上还挂着泪,眼珠子却滴溜溜到处看,看高楼,看汽车,看人们就地躺在广场上睡觉。
从贵阳到黔北这趟火车是主干线,黑压压的人堵在车厢狭窄的入口。强壮的男人们抢行挤在门口,把自己人和货物往里塞。吵闹声、叫骂声夹杂着工作人员的斥责声,你母亲抱着你被生生挤了出去。
她欲哭无泪,实在太累了,没力气了。
汗水从额头流到脖子里,她把你从怀里丢到地上,往后退了几步。
你仰起头看着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你。
站台上到处都是人,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火车,试图往里钻,没人注意到你们这对母女。
你母亲像是在做什么决定,她眉头狠狠皱着,法令纹也凹成了沟壑……
李重啊,你当时有感知吗?
那天刚入秋,天已经凉下来了,可你母亲流着汗,把手提袋紧紧攥着,却没攥你的手。
你那么小,忙于挤塞的人们稍微一个撞击你就有可能跌到站台下。
她就这么看着你。任你站在那里。
她猛然转过身,脚尖冲着车厢门口……
“大姐,大姐,你把你小孩从这里塞进来。”一个热情的女孩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朝你们使劲招手。
她距离你们有三个车窗,七八米远。
你母亲回头看去。
女孩把手摇得更欢快了,她满脸的笑容,把初秋的凉意一下子驱散了。
你看到你母亲紧绷的脸骤然松弛下来,好似对方是天使。
你从车窗先被塞进车厢,你母亲擦着汗站在车窗外连连朝好心女孩道谢。
车笛声撕心裂肺地响起……
你一瞬不瞬盯着你母亲,喉咙突然发痒,粘在一起的上下唇怎么都分不开。你越急越分不开,眼泪便开始往外流。
你母亲把手从车窗外伸进去,胡乱帮你擦掉眼泪,嫌弃地说:“哭得难看死了。妈妈马上上来。”
-
从贵阳回来后,你变得更加黏人。你总拉着你母亲的衣角,像个小尾巴一样。她很嫌弃你,动不动扯开你的小手,可你不管不顾地还是伸过去,紧紧攥着,怎么都不肯松开。
有时她生意差心情不好,更嫌你累赘,对着你吼叫,你便仰起头朝她默默流眼泪。她愣怔片刻后,总会把你拽到怀里,用脏兮兮的围裙使劲擦拭你的小脸,骂天骂地却没再骂你。
生意不错时,她会给老陀下碗粉,不收他钱,条件是让他教你认字。
你虽然到了上地质队幼儿园的年龄,但你不会说话,你母亲求了半天,幼儿园园长就是不愿意收你。你父亲压根指望不上,你母亲一提这事他就摆手,说自己没空教。
老陀见你母亲急得嘴上长泡,松了松一身懒骨头,道:“你把她重重交到他们手里,算是毁了她。我来教她吧。”
“能识几个字就行,”你母亲表情晦暗,“别跟我一样是个睁眼瞎。”
老陀是遵龙镇这条主街上唯一相信你不是傻子的人。他领了任务,便找了一块缺了角的小黑板以及半包粉笔,就这么在街边有模有样开启了“李重专属小课堂”。
你有模有样地坐在小凳子上,看着黑板上的字,喉咙使劲磋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息。
老陀也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照样大声教你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你富贵,你荣华,我自关门睡。
他教得毫无章法,随手拿到什么就教什么,也不管你听不听得懂。
三字经、aoe、ABC这三种启蒙教育流派的开端他压根没考虑。
他猛然把你甩进文字的海洋,历史的漩涡,不管不顾……半年后你依然不会写一个字。
街上人都偷偷嗤笑:大傻子教小傻子,傻到一起了。
有时候“大傻子”会在纸板上写一句:主人离开,无人值守。看书免费,买书留钱,然后带着你这个“小傻子”钻到竹林里,赤着脚淋着雨大念:“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他念得激情彭拜,你只会啊啊啊啊,他边听边点头,还夸你年纪小小就掌握了平仄平平仄。
有时候老陀会把你拽到山里去捡秋,树叶、种子、坚果、蘑菇等等全不放过,他像个母猴子似的,背着你爬高上低,钻林过溪,渴了就喝山里的溪水,饿了就嚼两口野果,累了就直接躺草窝里。回来时,你顶着一头的草,一身的泥,献宝似的把采集的一束野花送到你母亲面前……彼时收工后的她累得面色灰白,瘫坐在凳子上。
你的蓬勃红润显然刺激了她,她冷漠道:“我不喜欢花。”
-
你母亲看着老陀渐渐圆润的脸,再也忍无可忍,面刺他,“就算你吃我一碗羊肉粉,教会李重一个字,这半年时间她好歹也会写一两百个字了。”
老陀一点也没不好意思,把你叫过去,递给你一本泛黄的古代文选,“重重,翻到《关雎》,我念哪个字你指哪个字!”
你拿着书站在你母亲面前,小小的手指听从老陀的指挥,他念哪你指哪,一个也没错。
其实你母亲也不懂,可她见你和老陀,一老一小,一本正经,很像回事,总算把不满暂时克制下去,撇撇嘴又多在粉里加了一勺肉给老陀递过去。
老陀吃得嘴巴油乎乎的,冲你母亲眉飞色舞地说:“这条街上这么多小屁孩都来我这蹭书看,你见过谁能乖乖坐这里半个小时的吗?只有重重小可爱可以!屁股坐得住,能搞大事!”
你母亲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嘴里嫌弃说女孩家家能搞什么大事,晚上回去便跟你父亲提及老陀的论断。
你父亲刚刚灌了两口黄汤进去,美滋滋地咂吧着嘴,浑身都透着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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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
他刚听你母亲说了半句,便啪一声把酒杯砸下,满脸不屑。
“他就是个二流子,还是个爱装文化人的二流子。你要把他的话当回事,他敢把你卖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面前的这个你母亲当年喜欢的白面书生,如今黑黢黢的,油光敷面,没有宽阔的胸膛,更没有什么大志。但凡他还是年轻时候那张脸,你母亲可能会多信他几分。
她没接话,默默转过身去。
你睡觉时总爱攥着你外婆给你缝的小被子。白布包着四道边儿,中间蓝底红花,柔软又暖和,只是时间长了,白布边儿被你攥灰了色,还攥破了洞。
你母亲起身拿过针线盒,把你的手指轻轻掰开,你骤然睁开眼……她立马皱眉,把自己的衣角递过去塞进你的手里,“快睡!”
小花被摊在你的旁边,你不敢睁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听到针线穿入被子的声音,听到父亲砸吧嘴的声音,听到你母亲小声咕哝:“爱看书总不会错!”
-
你没有朋友。
你甚至不知道朋友是什么?
大人们总会拎走那些试图跟你说话的小孩,而剩下那些愿意跟你说话的小孩,一边让你偷肉出来,一边在你摇头拒绝时骂你小傻子。所以他们应该不是朋友吧。
从春到秋,从冬到夏,你发现只有不会说话的书籍不会逼你偷肉,不会逼你张嘴说话,更不会嘲笑你。你和这些文字对面而坐,就像一对好朋友,你一点点认识它,它就会像涓流一样渐渐把这个世界流淌进你的身体里。
你以前以为遵龙镇有点大,黔北市很大,贵阳市更大,现在你知道了,书里的世界才是最大的。
跟着老陀一年后,你终于愿意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字。虽然歪歪扭扭,却有模有样。
母亲这才松了口气,老陀拿着碗去要“束脩”的次数更多了。
再后来,偶尔在你母亲得闲时,老陀故意把黑板上的字写的更大些,教你的声音喊的更大些,没多久你母亲认识了不少字。
老陀碗里的肉由此越冒越高。
-
1993年,你四岁。
这一年,你母亲在遵龙镇摆摊卖羊肉粉已经3个年头。你父亲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的新机缘。
有个姓罗的湖南老板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你父亲曾经在天柱找到储存量惊人的重晶石矿。罗老板在黔北最好的会所摆了一桌,把你父亲恭敬地引至尊贵的主位,请他出山找矿。
你父亲从毕业后就在地质队,见过大山大水,钻过密林幽沟,哪怕不用罗盘也不会迷路。他头一次走到贴满花岗岩的金碧辉煌的会所里,竟然迷了路。
罗老板人很和善,很谦卑,觥筹交错中不停尊称你父亲为大专家。
-第一次见到大专家就觉得您这双眼睛特别不一样!亮!真亮!跟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似的。肯定能穿过地层,一眼就找到矿啊。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这样的人才留在地质队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拿着死工资不说,听说您们的工作条件也比较差,哎呀,我简直心痛啊。要是我有这个荣幸请您出山,别说工资,就是您到哪都有专车接送,您想吃啥都有专门的厨师随时候着。
-只要找到矿,费用您来提,您来定,我坚决不还价。我要是少您一分钱我不姓罗。
-我们这些人上有老下有小的,可都盼望着您指条明路啊。
男人被女人夸赞会翘尾巴,若被其他男人夸赞会找不到北。
你父亲,在这一晚,迷路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