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蕴青是如何应付太太,总之怜青每周有两三天可以出门学习。
季维并不是每次都有时间,偶尔会让怜青自己先琢磨,有不懂的再问他。即便是这样的学习形式,怜青也没有不满,越发沉浸于汲取新知识的乐趣中。
咖啡店人不多,雅间更是僻静。二楼露台视野极好,天气晴朗的时节,微风不燥,在学累的间隙抬头,她能看见梧桐树叶在阳光下舒展身姿。除却幽静之余,百米之外的熙攘街景也能尽收眼底。
背完英文单词,正在怜青愣神的时刻,有人端着咖啡过来。
“需要加糖吗?”文舒窈温声询问,“没有特别要求那就我帮你调?”
怜青道谢,“可以,谢谢文小姐。”
“不必客气。”
文舒窈动作不紧不慢,很是优雅,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银匙,而是作画的笔墨。
怜青向来愿意欣赏蕴青和文舒窈这类时髦女郎,总觉得民国时代的女子都应像她们这样新潮。
“这样看我做什么?”
偷看被发现,怜青脸庞微红,垂眸道:“没……没有。只是觉得文小姐调制咖啡的手法很新鲜,想学一学。”
文舒窈轻笑,将咖啡递过去,“尝尝,要是苦就再加一些糖。”
怜青依言尝了一口,特殊的滋味在口腔蔓延。
“怎么样?”
怜青抿了抿唇,低声道:“还不错。”
文舒窈打趣:“怎么还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呢?”
怜青也笑:“初尝是苦,可又觉得大家都要喝,必然有独到之处。于是再细品,也尝出别样的滋味。”
文舒窈眼底笑意渐深:“尤小姐说得对,许多看似新潮的东西,远瞧着是那样向往,真正见识了,便也知道不过如此。”
怜青微怔,旋即弯眼笑道:“文小姐是在暗示,叫我不要高看了你?”
文舒窈微笑着耸耸肩,往后仰躺,是个极其放松的姿势,全然没有方才的优雅。
“是啊。你瞧,若是放下唬人的架势,我也不过是个懒散闲人罢了。因为你的眼睛带着欣赏,所以看我哪里都好,可我却不能真就拿腔作调,让你觉得我是个多拔尖的女人。”她挑眉,无奈道,“不过是仗着家里有几个钱,肚子里装着点洋墨,学了些假把式,不值当你喜欢。”
沉默的间隙,微风吹拂杨柳,不远处传来排骨年糕的叫卖声。
文舒窈招来店里的伙计,叫人跑腿买了两份小吃。
“尝尝,老上海的排骨年糕,小时候就爱吃,长大也惦记着这个味道。”
怜青尝了几块,赞叹:“好吃。”
“是吧,来,再吃一块。”
……
寻常的午后,二女分食点心,谈天说地,悠闲过后再讲学问。
季维不在,怜青不会的题正好可以由文舒窈解答。
于是,一个问,一个教。一个偶尔躺着小憩,一个抱着猫看书。
太阳西斜,转眼便是黄昏。屋内的自鸣钟响起,怜青才意识到这样美好的下午已经过去,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蕴青每回都是下班顺路来接她,怜青收拾好课本,像个真正的小学童一样等待家长的到来。
文舒窈看了她许久,抱着猫笑问:“都快要当关家大少奶奶了,怎么想来念书?是蕴青逼着你胡闹?”
怜青收拾纸笔的手一顿,沉默片刻,抬头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的。说起来,还是因为文小姐你呢。”
文舒窈挑眉:“因为我?”
“嗯。”怜青点头,眸光透着认真,“文小姐刚才说自己并不是多高明的人,也不愿意叫我高看你。只是我对你的欣赏并非是因为时髦的外表或是洋气的做派。”
光影澄黄,映照着少女清浅的眉眼,她说话时的语气诚恳而温柔,有种叫人沉心倾听的魔力。
“前不久,我有幸听过文小姐的讲座,那会儿我尚且听不懂你说的内容,却总是记得你站在讲台上的身影。我不大会说好听的话,也品不出多高深的内涵,只是觉得,你应该很为自己的事业而骄傲吧?”她顿了顿,露出笑容,“而那样的文小姐,又怎么不叫人钦佩呢?”
文舒窈抚摸小猫的手不知何时停了,夕阳为她镀上一层温暖的光,过了许久,她才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女,笑容中夹杂着一丝柔和。
“你说得对,我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即便与旁人相比,那不算多么了不起的伟业,可于我而言,已值得奉献终身。”她停顿片刻,继续说,“尤小姐,虽然我仍不觉得自己配得上你的钦佩,可是,如果你决心要念书,又或是之后想要找工作,我都可以为你提供帮助。”
“再怎么说,我也算你的‘榜样’了!”她眨眨眼,揶揄道。
怜青笑道:“那就多谢文小姐了!”
“不客气。”
文舒窈送怜青下楼,不远处色街角,蕴青正在招手,“怜青,走,咱们回家了。”
“文小姐,再见。”怜青礼貌告别。
文舒窈颔首回礼,临分别之际,她忽然叫住怜青。
“尤小姐。”她顿了顿,温和道,“无论你是否会相信,假以时日,你会成为自己的榜样。因为你自己就足够好。”
怜青微怔,旋即微笑:“是吗?那我真愿意看到那一天。”
“去吧,咱们下次见。”
“嗯,再见。”
-
回去的电车上,蕴青笑问怜青:“看来你和舒窈姐相处得不错嘛!”
怜青道:“是呢,文小姐待人亲切,我们很聊得来。”
“那这段时间你觉得如何?”
怜青思考两秒,认真回答:“很好,十分好。”
“那么,现在如果我再问你,是要留在家里打牌听戏,还是出来念书,这两样里你会选什么?”
同样,这次怜青仍然没有很快回答,她总是习惯将自己的想法咀嚼许多遍,再慎重说出答案。
“我会选后者。”她缓缓道,“只是,真正学了新的知识以后,对于念书的看法似乎有了些许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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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比如呢?”蕴青笑意盈盈。
怜青眼眸微亮:“刚来上海那会儿,你带我去看电影,吃西餐,参加舞会,我很难不向往这些新潮的东西,觉得新时代的女子就该追赶时髦。”
“起初你带我来念书,我的确欣喜。我不得不承认,自己骨子里是有几分虚荣的。大上海的名媛大多有学问,许多都是像你和文小姐这样去留学的。不怕你笑话,我有时也十分羡慕你们,能说洋文、看外国书、举止有礼、懂得很多新文化……”
怜青脸庞微红:“所以,一开始跟着季维学东西,我很窃喜。想着未来某天能够看懂外文书,别人谈论高深的学问,我能听懂皮毛。这是我一开始所理解的念书。它与我的虚荣心难以分割。”
蕴青安静听着,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的神情,她轻笑:“现在的想法呢?为什么会改变?”
怜青想了很久,慢慢说:“也许是因为见识到了更加宏大的世界。”
电车载着乘客穿梭在大上海的繁华街道,它路过高楼大厦,永安百货的英文标语在夕阳映照下灿灿生辉,商场往来的客人衣着华贵,街边外资银行职员西装革履,步伐匆忙;它路过熙攘的弄堂,摊贩的吆喝声传出很远,电影院外的小童殷勤兜售月份牌香烟,黄包车夫擦着额角的汗,细数一天的车资……
至于更远的世界,电车无法抵达。
繁荣与贫瘠、贫穷与富有、华丽与破败……它既浓缩在上海的某一隅,却也存在于世界的每一处。
“季维同我讲天文地理、讲地球运转规律、资本论、光电效应、相对论……他说自己也只是粗通,了解得浅显。而我更是连听懂都很困难。可即便如此,我却觉得书里的世界是如此辽阔。”
“你和文小姐都选择外出工作,自食其力。于是我开始思考,女人的一生一定要相夫教子,做贤妻良母吗?刚才临走时,文小姐说,未来我的榜样会是我自己。”怜青顿了顿,垂下头,低声说,“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蕴青,书里的知识抬高了我的视野,又叫我迷茫。”
“因为它让你看到了世界之外,看到了你身不能至,却比思维还要宽广的宇宙。”蕴青自然地接过话头,笑道,“心已抵达远方,还怎么将就眼前的方寸之地?”
怜青弯眼笑了起来,“我是不是读书读魔怔了?太过异想天开?”
“没有。”蕴青摇头,“你应该记得那句最熟悉的诗。”
怜青沉默两秒,莞尔:“已识乾坤大……”
蕴青也笑:“犹怜草木青。”
怜青忽然沉默。
祖父为自己取名时,或许没有料想到小小女子真的敢去窥视广阔乾坤。
出发来上海前一晚,母亲絮絮叮嘱她为人媳妇应该如何如何、在内宅讨生活又要如何如何……可是没有人告诉她,要怎么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活着。
蕴青没有出声打扰,任由怜青的思绪沉淀。
人生的航向终归由自己掌舵,她可以推动一时,却无法引导它飘向真正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