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清臣对着那张关切的脸,拼命地摇头,但徐照非但没有意会到他的意思,反而越发着急气愤——楚晏竟敢这样对丞相!
他再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恩人受这样的磋磨,吹出口哨,唤出躲在暗处的同伴,将开展援救行动的时间提前。
霎时间,便有几名做燕军打扮的士兵毫无预兆地亮出了兵器,一面对抗身边的士兵,一面朝口哨声所在的方向汇合。
徐照拔出腰间短刀,飞快斩断了束缚着荀清臣手腕的麻绳,将脸色苍白如雪的人放在背上,握紧手中沾血的刀,一步步带着同伴冲出护卫的包围圈,遁入旁边幽深的森林之中。
将追兵甩开一段路之后,徐照终于略松了一口气,将人放下来,双眼含泪,目眦欲裂。
“丞相!”
他飞快取出胸口处揣着的金疮药,毫不吝惜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脚掌上。
荀清臣本想避开,却不敌他力气,只好忍住闷哼,力求在多年旧友面前保持住最后一丝体面。
然而,这对于荀丞相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昔日丞相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最注重仪态礼仪,从不会无故失礼于人前,又怎会披头散发地见自己的友人呢?
可今日,他非但未冠未束,而且衣着脏污,脸色惨白如纸,脖颈上……甚至还戴着个精铁制成的颈环。出门前,楚晏摘下了限制他自由的锁链,可这个从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他处境的颈环,却依然圈在他身上。
徐照盯着他脖子上的东西,目光更加悲痛,连声音也忍不住发颤,“丞相……若非我等无能,焉能让您受此等侮辱!”
荀清臣知道他的目光正落在哪里,心中难堪不已,微微别开眼,握住徐照的手,叹道:“灵辉,你是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在此的?”
灵辉正是徐照的表字。
徐照忙答:“我四处打探,终于听闻楚晏身边多了个男……”
他忙刹住车,将“男宠”这两个十分伤人的字咽了回去,继续说:
“听描述,正与丞相相像。后来,又遇王小公子,他说你被楚晏带走之后便再没回俘虏营,故而更加肯定,那人便是你。”
“但往日军营守备森严,我无法靠近。万幸……”徐照说到此处,反握住荀清臣的手,险些落泪,“万幸,今日终于救出丞相。”
荀清臣脸上却无什么喜悦之色。
他倏然想起那日在帐中,听到的来自陆允安的询问——连陆允安这样,待在楚晏身边多年的心腹之人,尚且不知他是荀清臣。
徐照又如何能捅开燕军的铜墙铁壁,获取他如今的身份与位置?
十有八九,这便是楚晏故意放任的结果。
荀清臣陷入了深深的疲惫之中,恳切劝道:“灵辉,你所获消息,乃是楚晏刻意透给你的。她既敢如此行事,必定已经布置周全。你且放下我,带着兄弟们退下吧。”
见他一横眉便要反驳,荀清臣接着劝:“我与楚晏……我与她,到底还有几年相伴的情分,她暂时不会取我性命。但她对我朝君臣一向深恶痛绝,若你们也因我落入敌营,恐怕凶多吉少。”
“昔年丞相救我于危难之间,今日丞相落入敌营,我岂能坐视!”
“灵辉……”
徐照横眉怒目,“有死而已!何足惧哉!”
周围几人见状也跟着点头,目光坚定而灼热。
荀清臣刚刚就觉得昏昏沉沉,浑身难受,此刻见众人这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被气得彻底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他又被放到了一辆马车上。他的头又晕又痛,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楚晏的马车上。
但楚晏的马车显然不会这样破旧简陋。
他眼神一凛,终于想起了来救自己的徐照等人,目光在马车上梭巡起来,“灵辉……”
听到声响的徐照闻声望过来,殷勤地递过来一杯水。
温水流过喉咙,让嘶哑的嗓子好受了不少。荀清臣连忙开口:“灵辉,切莫执迷不悟。若是连累了你们的性命,我于心何安?”
徐照不以为然,“丞相勿复多言。我们已暗中联合了几位不愿归降反贼的大人,一同集结人马南下。只要顺利通过万年县,就能到渡口,渡江南下。”
荀清臣愕然睁大了眼睛,“还有其他人参与此事?”
他苦笑一声。
楚晏真是下得好大一盘棋。
“徐照!徐中郎将!”他勉力撑起身体,死死地皱起眉头,“牵涉如此之大,你……你,咳咳……”
徐照被他这两个一个比一个庄重的称呼震得一凛,也严肃起来,惊疑不定地思索了一会儿,“丞相莫忧,我这便让人去兵分两路……我定保诸位大人平安南下!”
话音刚落,队伍前头便传来阵阵骚动。
徐照忙掀开帘子下车,厉声喝道:“前军出了何事?”
一人抱拳大喊:“将军,前方有一支骑兵正在靠近。”
徐照的神色已经沉得能掐出水——不需斥候禀报,他已经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正在由远及近,一点一点地靠近。
以他多年的行军经验,这多半还是一支装备精良的轻骑。
而楚晏麾下,只有一支轻骑,号为关宁。多年来,在战场中可谓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徐照黑了脸,召来副将,“你领二十人,带诸位大人后撤。”
语罢,便拔剑长呼,率领众人死战。
黑沉沉围过来的骑兵却没有要与他们主动交手的意思,这些清一色穿着黑甲的士兵,居高临下地坐在骏马上,飞快形成了一个半圆,像是在等待什么时机,亦或者什么命令。
徐照起初尚不解其意,但当先前被他指派的副将领人仓惶回来时,他才意识到丞相的话是多么有先见之明。
他回望先前来时的方向,燕字旗正迎风招展,猎猎作响。训练有素的骑兵阵型严密,齐齐压了过来,除了甲胄相撞的沉闷声,便是马蹄踏在地上的哒哒声,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
饶是徐照,也被这迎面而来的威势震了震,更何谈那些普通的士兵,还有那些降而复叛、忧心忡忡的文弱士人。
徐照忽地想起自己的好友荀相。他自己这一条命,没了便没了,但若因此,反倒使得荀清臣也跟着丢了性命,情何以堪?
徐照扬声高呼:“妖女!今日之事,某愿一身担之!荀丞相与诸位大人,是受我胁迫,不得不随我出逃,你休要……”
他话还没说完,一支利箭便挟着雷霆之势,呼啸而来,直直射向说话的徐照。徐照瞳孔微缩,慌忙躲避,但还是被这支金箭扎穿了左手手臂。
他整个人都被这支箭引得摔倒在地,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鲜血。
周围的手下顿时惊呼。
徐照喝住士兵的动静,面不改色地拔下了那支深入骨肉的箭矢,擦去其上沾染的鲜血,果然看见了箭簇上刻着的一个微小而醒目的字——晏。
恰在这时,包围圈外围的轻骑忽然分列两侧,让出一条供人通行的小道。
一名红衣银甲、墨发高束的女子,悠悠然地打马上前,神态怡然,眉眼含笑,但眼神是十足十的冷漠轻蔑。
“这不是上次丢下燕宁关,带着些残兵败将,四处逃窜的徐中郎将吗?”楚晏亲昵地摸了摸爱马踏云的鬃毛,笑道:
“不学着那帮就酒囊饭袋躺在死人堆里醉生梦死,倒是跑到孤跟前来丢人现眼。将军好像还是没有败军之将的自觉呀。”
徐照一张脸涨得通红,“你……楚晏!你这反贼,休要猖狂!”
楚晏摇摇头,客气道:“远来都是客,本该是要早些来见你的,可惜,为了去接一名故人,耽搁了几天。”
话落,她拍了拍手,一名被五花大绑的少年便被丢在了马下。少年浑身狼狈不已,嘴里还塞着块破布,根本说不出话,只能对马上的楚晏怒目而视。
楚晏扬起马鞭,照着他那张白皙的脸,笑着甩了他一鞭子,继续看向满脸愤恨的徐照,温言款款地介绍:“这是王小公子,你也认识的。”
“他可是在渡口陪我等了你们好些天呢。可惜你们动作太慢,迟迟未至,我只好带着他,先迎出来了。”
“将军应该不会介意吧?”
连守在渡口接应的王瑾都被抓了,可想而知,他今日的计划有多失败。
徐照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忍气吞声,低头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请……世子休要牵连无辜。”
无不无辜,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决定的。
楚晏随口逗弄了两句手下败将,终于耐心告罄,轻拍马腹,驱使踏云上前两步。
她的声音不算太高,但放在四下无声的当下,却足够包围圈内的绝大多数人听清。
“青奴,回来。”
被围起来的人不知道这个指代不明的称呼具体是指谁,一时你看我我看你,惊疑忐忑中又带着些求生的欲望。
徐照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便黑了脸,将牙咬得咯咯作响,当他看到荀清臣真的从马车上走下来时,更是惊怒交加,“丞相!您……”
荀清臣紧拢着眉眼,对他轻轻摇头,路过他身边时,也严厉地低声劝导:“她如今脾气不太好,莫要冲动,再惹怒她。”
徐照在他的目光下,终是点了头,可眼睛却唰地变红,切齿拊心,又悔又恨。
荀清臣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缓缓迈步向前。他脚上的伤口已经得到过处理,缠着厚厚的绷带,但这短短一天的时间,显然不够伤口愈合。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没多久,伤口渗出的鲜血便染红了纯白的绷带。一袭青衫的男人额上覆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穿过披坚执锐、满眼审视的骑兵,站在楚晏的马前。
他掀开袍子,屈膝跪了下去,可腰背依旧挺直,像是经霜犹茂的松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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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几月,向她屈膝、向她下跪,就几乎已经成了他在世子殿下面前的习惯。
男人仰头望她,“殿下。”
楚晏的脸色始终阴沉不定。她握紧手中的马鞭,任由心里的恨意和怒意将她完全吞噬。
马鞭再次扬起。
荀清臣已做好了忍痛的准备,屏息凝神,闭上双眼。但疼痛却并未像他想的那样来临,那根遍布着倒刺的鞭子最终只是卷着他的腰身,将他带到了马上。
楚晏一手抓着他的腰,一手将马鞭对折再对折,抬起他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青奴,你怎么还真敢跑呀?我与你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需不需要我用这些人,让你长长记性?”
荀清臣心中大痛,急呼:“殿下,且容我一言!我……”
“闭嘴!”楚晏拿鞭子抵在他的脸上,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世子殿下阴恻恻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展颜,毫不留情地挖苦:“瞧,荀大善人又要求我网开一面啦?真是好一个大慈大悲的活菩萨。”
“菩萨怎么不先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呢?”
楚晏死死地抓住他的腰,声音冷到了极点,“荀清臣,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告诉你,我的确不会让你死。”楚晏放低声音,柔声说道:“但我有很多、很多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哦,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尝试吗?”
荀清臣唯余苦笑。
楚晏捋顺马鞭,转身唤来属下,语气轻盈,然而杀气四溢,“将这些人全部押解回营。若有反抗,格杀勿论,其余人东街弃市,凌迟处死。”
随行将领没有任何异议,立刻拱手领命。
荀清臣刚要开口,右腿便被甩了一鞭子。剧痛迫他弯下腰,咬住唇,险些栽下马去。
楚晏嗤笑一声将他捞起来,随即便夹紧马腹,毫无预兆地开始策马狂奔。
风声呼啸而过,带来阵阵寒意。荀清臣被颠得浑身难受,咬紧下唇,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白色的千里马出了士兵云集的小路,便彻底撒开蹄子狂奔。没一会儿,马上的两道身影便消失在地平线上。
踏云长嘶一声,冲向一望无际的平原,踏向曲曲折折的山峦,最终在主人的操控上,一往无前地沿着那条山间小道,狂奔而去。
荀清臣不知道这匹马将驶向何方,绿茵、密林、都被甩在了身后。他被楚晏抓着放在身前,两人紧紧相贴,然而甲胄相隔,他感受不到一点对方的温度。
连楚晏的吐息,也与山间的雾气轻岚混作了一处,带着透骨的冰冷。
他实在忍不住出声:“殿下……”
这道声音很轻,混在呼啸的风声中,轻得几不可闻。
但楚晏没有错过这道声音。
下一刻,她就放开了缰绳,从头上拆下自己的发带,强迫他张开嘴,随即从前往后绕了两圈,最后用力勒住,在他脑后打了个死结。
山路越来越抖,越来越抖。到最后,连云雾都变得好像触手可及。
马还在疾驰。
荀清臣偶尔往后看一眼,都免不了心惊肉跳。只要马有一点儿乏力,或者一步踩空,人定然是活不了的。
而楚晏还紧紧握着手中的缰绳,没有一点儿要停下的迹象。
……她简直疯了。
漠视旁人的性命就罢了,如今,竟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了?
荀清臣深深闭上了眼。
现在看来,即便六年过去,她也从未想过要走出旧日的泥潭。她陷在痛苦的往事中,不放过任何一个沾染了鲜血的人,也不放过自己。
笼罩在头顶的燕王府血光,会有消散的一天吗?倘若她真的如愿,彻底毁灭楚朝,她便能放下仇恨吗……他阖着眼,忽然对这片土地的未来生出一重又一重的忧思。
踏云终于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骏马轻轻甩了甩蹄子,仰天长嘶,声震云霄。
楚晏摸了摸马儿,无声地望向万丈悬崖之下的原野。
九岁入京为质那年,她的双亲一直将她送到了邻近平阳的万年县,才含泪驱车回返。
第一次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她受不了离别的场景,一路爬上了这座最高的山,就站在这里,寻找双亲逐渐远去的背影。
山水重重,云雾重重,当年的她在这里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落日低垂,也没找到他们的身影。
十二年前照耀着她的太阳,依旧将灿烂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脚下,是从未改变过的土地,但远方,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她思念之人的身影了。
天地悠悠。
荀清臣睁开眼,入目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再无前路。回望身后,倒是有一条蜿蜒曲折、荆棘密布的小路,但也渐渐隐没在了云雾之间。
日薄西山,穷途末路。与他如今的处境何其相似?
可行至穷途的人,何止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