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听了乳母的话,梅若雪不由沉吟。
其实,在刚刚到达别院门口、听小厮来报那位自称是夫君国子监老友的公子姓容的时候,她的心中就已然开始泛起了疑惑。
五年前,她的夫君将姚氏带到东流,告诉她,姚氏是他已故好友的遗孀。那位好友姓叶,祖父与奚家老太爷曾经同在内阁任职、都是天子近臣。
他想要照顾姚氏,若是她不能接受,她可以与他退婚,所有的责任他将一力承担。
但她没有选择放手。
很快,姚氏被诊出有孕,只是大夫说她先前受过极大的刺激,心思郁结,加之茶饭不思、脾胃不和,这一胎恐怕很难顺利保住。
那时候梅若雪想,如果姚氏果真落了胎,她那与她木然成亲、圆房的夫君,会不会动手杀了不中用的大夫?
所幸,即使形容枯槁,姚氏最终还是挺了过来。
姚氏生产时,梅若雪也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故而直到今日,她也对姚氏临盆时的九死一生记忆犹新。
那个孩子,还未出生就已获得了大名和表字,梅若雪也从未对“容安”二字产生过怀疑——
可是,方才小厮在说起夫君那位国子监的好友时,姚氏面上那一闪而过的仓皇和错愕,却骗不得人。
真相恐怕是,这位远道而来的容公子,才是姚氏的前夫、叶琛真正的父亲,根本就没有死,姚氏也并非姓姚,而是姓叶。
这些,是她的夫君和姚氏,共同保守了五年的秘密,谁也不清楚。
她的夫君把她当做外人,不肯告诉她全部的真相,是觉得她会因此而对叶采薇更加愤恨——
她与他的婚约是由奚老太爷亲自拍板做的决定,但原来奚老太爷,与叶采薇的祖父才是共患难的故交。
现在,秘密被揭穿,改变一切的机会近在眼前。
叶采薇原本就深爱那位容公子,还为他不辞艰难怀胎、九死一生产下儿子,她梅若雪让他们一家三口团圆,是在做好事呀!
嬷嬷说得对。
***
别院里。
叶采薇惶然,其实在目睹梅若雪安抚叶琛、与叶琛温和而自在地交流时,她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一样。
方才刚刚来到别院,对叶琛说出那几句严厉的指责,几乎立刻,她就有些后悔了。
这一趟去池州府城,是她在叶琛出生后第一次离开东流。出发前,她答应了儿子,三天一定会回来。
是她食言在先,不占半点理。
纵使叶琛见面时的表现再无礼再不堪,也全然是出于对她的思念,她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泼他的冷水。
她太冲动了。
明知道叶琛和他那个渣爹爹容津岸的脾气一脉相承,最是要面子,也最是爱端架子,她偏偏要往他的肺管子里戳。
可是她忍不住,从生下叶琛开始,她就不得不狠下心来,扮演一个严母。
毕竟,她自己就因为从小丧母而被叶渚亭溺爱长大,以至于过分以自我为中心,顽劣、娇纵,从来没有站在叶渚亭的角度考虑过问题。
当年父女二人差点决裂,她不能让悲剧,再次在她与叶琛的身上上演。
这间别院非常大,足够一个年幼的稚童从襁褓到少年的成长,叶琛自两岁开蒙起,便喜欢在种满蔷薇的花廊下默默读书习文。
梅若雪走后,叶琛只与叶采薇简单交代了一句,一个人走回到书房,踩着木杌拿到书案上他正在习读的《大学》,来到花廊之下。
清高又倔强的模样,和容津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花廊下有专门为他摆的圆杌,叶琛却并不坐,只是站着。他比一般的四岁孩童要生得瘦一些也高一些,书本被他双手捧着,恰若一株笔直挺立的、小小的松树。
松树的树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响动。
叶琛对悄然走到身边的娘亲视而不见。
叶采薇也并不想打扰他的专注,尽管道歉的话已经挤在了她的嘴边。
她默然。
叶琛这孩子,不仅完美地继承了她与容津岸绝好的相貌和绝不肯轻易服软的犟劲,还加倍发扬了两人敏慧的头脑,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若是有实在想不通的问题,才会主动问她。
到时候再讲不迟。
浓烈的阳光透过茂盛的蔷薇花和枝叶,零零落落地打在叶琛白皙的皮肤上,他的瞳仁又大又黑,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小小年纪,眉宇间竟然已经有了一丝深邃的愁苦,与这满身的花影,竟有了一丝苦中作乐的味道。
就这样,母子两人相对静默。
叶琛手中的《大学》翻了好多页,问鹂忽然过来,形色匆匆,面色如铁,她覆在叶采薇的耳边说:
“七奶奶那边来了人,说容大人又去了奚家大宅,七奶奶让先生带着小公子过去。”
叶采薇的手蓦地攥紧。
果然,不应该对容津岸抱有侥幸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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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辛辛苦苦藏匿了五年的一切,还是被他轻而易举地找到。
更重要的是,梅若雪这样吩咐,她没有任何拒绝或者出逃的余地。
这别院是奚家的。
“阿娘?”她的仓皇和强作淡定落入了叶琛的眼,男孩放下手中的书卷,黑漆漆的瞳孔看着她。
爱就算捂住了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容安,想不想阿娘带你出门?”叶采薇脸颊发酸,勉强挤出了笑。
从叶琛呱呱坠地起,这还是叶采薇第一次带他离开别院。
小家伙连在马车上都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叶采薇与他挨着,忍不住将手放在他圆圆的后脑勺,轻抚。
叶琛也不问他们要去哪里,目光从两边飞速抖动的马车侧帘收回来,认真看向自己的娘亲:
“阿娘,你是不是有心事?”
怎么会没有心事呢?
从她来到东流、发现已经怀了容津岸的骨肉开始,她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心事重重。
除了出生时差点让她送命,叶琛其实是个极为省事的孩子,但也正因为如此,叶采薇对他的管教更加严厉。
“容安,方才阿娘回来的时候凶了你,没有考虑你的感受,阿娘错了。”
“容安不循礼节,是容安的错。”
“容安,如果阿娘骗了你,你会生阿娘的气吗?”叶采薇又问。
骗他他的娘亲姓姚,骗他他的父亲五年前过世。
这些谎言,很快便都要一一揭穿了。
马车摇晃,恰若她此刻动荡的心绪。
叶琛沉吟片刻,然后显出了超过寻常稚童不少的理智和淡定,他仰着小脸,与叶采薇对视:
“孟子曰:‘君子可以欺其方,难罔以非其道’①,阿娘是君子,容安也是君子,阿娘用合理的谎言欺骗容安,容安知道,阿娘有自己的道理。”
叶采薇第一次觉得,叶琛像一只孑然傲立的鹤,孤守自己的理想和向往,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
她的心陡然化成了一滩水。
伸出手来,把叶琛紧紧抱在了怀里,眼泪滑落,不让儿子察觉。
她应当往好处去想。
任谁来,都会一眼看出,叶琛是容津岸的儿子。
至少,被容津岸知晓真相,他能解开误会,不会认为是她背着他嫁给了奚子瑜。
好友之间,不应当有嫌隙。
旁的,就等她向容津岸一一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