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宴舟又到父母面前简单陈述了一遍婚事进程:“一切如常进行。”
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宫里的事。
朝野上下民怨沸腾,明日就是中秋,青京城依然是烈日灼灼。而邻近数省的最后一批奏报今日午时到达贺阁老的书桌时,更是令人绝望。
依然还是:江东无雨,北境无雨,河西无雨!
景历帝再是如何沉迷于酒色之中,在作了好几场祈雨的法事后,太阳仍金灿灿的挂在头顶睥睨众生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在午后的太阳光最灼热的时候,将阁老贺文宣及其子贺宴舟连同内阁所有成员一起急召进了宫。
连月无雨的天象民间众说纷纭,而无一不指向当今圣上无德,上天示警。
那些声音阁老再怎么盖,也必然有传进皇上耳朵里的。
景历帝坐在龙椅上,一只手提着鸟笼子,伸出一根手指去逗笼子里的鸟。
而直属于皇帝的大越朝最高权力机关,内阁全体人员都已到位。
殿外传来了一阵阵哀嚎的声音,必是又有一批宫人惹了景历帝厌恶,拖下去杖毙了。
皇帝一边逗鸟一边慢悠悠地说着:“朕叫你们来是想问个问题,这老天爷不下雨,究竟是天的问题还是朕的问题?”
秦相宜从将军府里出来,一路从宫门旁专为女官开设的小门入了宫,又沿着长长的宫道,朱红色的宫墙,顶着无一丝遮挡的烈日,一路到了靠近后宫的司珍房。
“秦掌珍,你可算来了,淑妃娘娘的发钗已经送过来了,你快去修缮吧。”
秦相宜是一年前与前夫和离之时才入的司珍房,萧司珍从街市上看到出自她手的珠钗后便一心想拉拢她进司珍房,而她也直到决心与前夫和离时才答应了萧司珍的邀请,在那之前,她是不愿意进皇宫的。
她来此地的一年时间,也不负众望地给后宫产出了不少极合娘娘们心意的珠钗首饰。
这份职务多少给了她一些独自回到娘家的勇气,只是女子在这世上,是绝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的。
这八品掌珍的身份,也给不了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女官虽是在皇宫里办差,但与太医差不多,除了正值当差的时间段,其余时间都要回自己家去。
她进了皇宫里,除了少数娘娘们传唤的时候,都只一直待在司珍房内,皇宫内局势复杂,她不愿惹祸上身,只能尽力缩紧自身范围。
司珍房倒算是一个挺和谐的地方,能在这里当差的女官,出身都不差,但也必不会好到哪儿去,真正高门家的贵女不会被家里人允许出来做女官。
在司珍房的同僚大多数都是潜心专注于自己手艺的女子,皇宫里的气氛整体压抑,大家没有闲心谈论一些别的事情,能不说话的时候都尽量缄口不语,以免惹祸上身。
纵是秦掌珍这个和离妇的身份,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
“皇上今日又处置了几个八字里带火的宫人,大家往来宫中的时候,尽量都小心一些。”萧司珍这样嘱咐道。
皇上如今性格暴戾难测,又对连月干旱无雨的事情极其忌讳。
女官是有品级有身份背景的人,只要不专门去触宫里主子的霉头,基本不会有什么事。
立了秋以后,最近天气却越发热起来了,秦相宜往淑妃掉了珠子的发钗上重新镶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被雕成水滴状的白水晶,在这样的时节看了,正好让人觉得浑身舒爽、浸着凉意。
只要淑妃戴上它得了皇上喜欢,就又会给她赏银,秦相宜这一年以来已经靠着赏赐攒了不少银子。
修好发钗,秦相宜叫来专门往返于各个宫与各局司之间跑腿的宫人:“在此处摁个手印,签个名,送到乐苑淑妃娘娘那儿。”
至此她便算是全部脱手出去,今日无事了,便可以回家了。
千松提起她的工具箱,一主一仆又这样沿着宫道,不偏不倚地、迈着最坚实轻快的步伐、以最快却最收敛的速度往宫门外走去。
这一路却难免会遇到什么贵人,但好在贵人的排场都很长,往往在贵人看到她之前,她已经先行察觉并躲避了。
如此,这一年以来她在这条路上倒是从未冲撞过谁,也无人知晓,宫里的司珍房里还有着这么一个人。
她在宫里为娘娘们做珠钗首饰,唯独与淑妃娘娘交情还算好,淑妃曾警告过她:“秦掌珍,以你的容貌,本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在宫里千万别被任何你斗不过的男人看见,女人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个物件儿,可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的。”尤其是皇帝。
“本宫劝你,还是尽早找个夫家嫁了,夫家无论好坏,男人至少不会轻易动有主的女人。”
秦相宜懂得十分的道理,但现如今,她也只能靠着尽力躲避来规避宫里随时可能出现的悬崖。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走着,忽然前面开始骚乱起来,一排排的宫人提着水桶迎面奔走过来。
“走水了!走水了!永宁殿走水了!”
秦相宜不欲牵扯进去,急忙找了个墙角躲避起来,打算待这些宫人全部路过之后,再全速朝宫门外走去。
她急匆匆往墙角处靠,却进了一个死胡同,她闭了闭眼,将身子完全贴紧在墙上,使自己镇定下来。
她抬头往永宁殿的方向望去,心下更是绝望,浓浓的黑烟已经遮了半张天空,刚刚还未发觉,现在钻进鼻子里的已经是非常浓烈的烧焦味道,事态严峻程度摆在眼前。
她怕的是,今日恐怕是出不了宫门了。
她心下迅速思索对策,不知道是该继续往宫门方向走试试看能不能出去,还是立刻回到司珍房,那里至少能得到萧司珍的庇护,总之不能继续再在这个四面八方都开阔的地方站下去。
秦相宜做事一向果断,她当即决定转身回司珍房去,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宫门不可能放人了,与其被当成闲杂人等抓起来,不如回司珍房和同僚待在一块儿。
就在她绕出墙角往外走的时候,忽然撞上了一个生脸男人,她心底更是咯噔一声。
贺宴舟从皇上那里出来,心事重重往宫外走的时候,抬头远远的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前一后的主仆二人,跟他上午见到的背影一模一样,看着那两道沉静的步伐,他心里的烦躁一瞬间消下去许多。
皇上问他们,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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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不下雨,是天的问题,还是皇帝的问题。
这话无人敢答,但所有人都知道,朝廷如今的现状,比老天爷几个月不下雨还要严重,皇帝挥霍无度,纵容官员贪污,满朝乌烟瘴气的官员风气,国库空虚得无力赈灾,只能听底下民怨沸腾什么事也做不了。
但这话有人敢说吗?贺宴舟不会去说,他父亲贺文宣也不会去说,可他万万没想到,今天竟然有人敢说!
新入内阁的一位大学士,年仅二十三,当场被皇帝下令拖出去斩首。
贺宴舟再严谨的面庞也不禁出现了一丝裂缝,独自朝宫外走的路上,他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担子真是沉重得要命,父亲总说为官先要明哲保身,他却总记得自己读书的第一天夫子说的那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读书人是有信仰在身上的。
父亲后来拍了拍他的肩,缓缓道:“事情总要慢慢做。”
再后来,他看到那一主一仆面对冲撞上来的宫人,急忙避到了墙后,动作真是娴熟极了,她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八品掌珍的碧绿色制服,慌乱中仍一丝不苟,就连裙摆扇出的痕迹也在刻度之中。
她的面容镇静而淡漠,而他回头看了看,果然起火了,起了好大的火。
老天爷又降罪下来了。
而他决定迈步走到她的身前,看她打算掉头往回走的样子,她应该是知道自己出不去了。
秦相宜不认识眼前这人,但从他穿着上看来,是朝廷的官员,不是皇室子弟,心便安了大半,再看他官袍上绣着禽,是位文官。
但对方叫她:“秦姑姑,晚辈带您出宫吧。”
秦相宜是聪明人,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眼前人是谁:“你就是贺老太傅家的长孙,贺大人。”
严格来说,贺宴舟与秦雨铃还未正式谈婚论嫁,她自然不能顺着杆往上爬拿他当自己的晚辈,这一声“贺大人”叫得合时宜。
贺宴舟守自己的礼,况且,他认为眼前这位女子,也当得起他一声“姑姑”,秦相宜也守着自己的礼。
太阳逐渐往下落,变成夕阳,积累了一整天的暖黄色的太阳光变成了浓烈的橙黄色,往一整条被赤红色墙壁围着的竖直宫道上洒下了浓墨重彩的碎金光芒。
贺宴舟和秦相宜谁也不愿意做走在前头的那个人,便就这样并肩往前走着,与时不时朝着永宁殿奔去的宫人逆向而行。
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越来越长,拉到极致的长。
“贺大人,今日多谢你了。”
认出他的一刹那,秦相宜不得不说,自己心里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的,他愿意帮自己,那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情了,现在也顾不得是否白白担了一个姑姑的名头占了便宜,尽快出宫才是要紧事。
贺宴舟发现她身上的首饰很少,头上也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发簪,身为司珍房的掌珍,应当是不缺首饰戴的。
她身上还有一股非常不具有发散性的气味,若不是他观察力已经到了惊人的地步,也不能发现。
“姑姑,你平常喜欢用木槿叶和桃枝煎的水来洗头发。”这是一个陈述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