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司珍被她义正言辞的模样唬了一大跳,秦相宜什么时候能一口气说这么大一段话了,她平常那张厌世脸,谁来都好像在说:“别理我,别靠近我,不关我的事。”
萧司珍觉得,秦相宜越来越像个活人了。
像她那样的女子,为了寻求庇护,本是不该顾虑道德的。
秦相宜直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对贺宴舟产生了不一般的感情,还是单纯觉得他靠谱又安心,是她在宫里的靠山。
一想起贺宴舟那张脸,秦相宜捂住了耳朵:“你快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真不敢再见他了,站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好无耻的。”
为了钓一个在宫里稳稳的靠山,她要将贺宴舟拉下水?要他与她在阴暗的角落里寻欢作乐?再甚至,逼着他与家里人作对,把她娶回家?
秦相宜绝不敢想,就算她知道,她一旦这么做了,贺宴舟此人绝不会辜负她,哪怕他自己磕得头破血流,但秦相宜不要他磕得头破血流,她要他就这么一直光风霁月的、好好的。
萧司珍捻起她的手,凑在她耳边道:“对了,初五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你姐夫又学会了几道新菜。”
她以往邀请秦相宜到家里吃饭,秦相宜极少应邀,但这次不一样。
萧司珍又道:“这次是我夫君的一个朋友被调到京城来了,也要来家里吃饭,最重要的是,那位朋友可是正值壮龄还未婚配,我是在想,你要不去相看相看?”
秦相宜的心思悄然转动起来,她的婚事是当下最要紧的事情,若能相看到一个合适的,那是再好不过的。
但见陌生男人,秦相宜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顾虑。
萧司珍道:“你别怕,是我夫君多年的好友,家世清白着呢,人也很好。”
秦相宜便利落答道:“那好。”
过了一会儿,又有宫人过来传信,说淑妃娘娘找秦掌珍。
秦相宜无奈地看了萧司珍一眼,对方拍了她的手两下:“既是淑妃娘娘有事找,那便快去吧。”
秦相宜站起身,后宫的娘娘们面前不是谁都能去的,便让千松把箱子交给她,让千松自己先留在司珍房。
以往也不是没有进过后宫,只是突然又没了贺宴舟陪着,秦相宜心里还怪不习惯的。
她拎着箱子在司珍房门口深深吸了几口凉气,冒着丝丝细雨,便一头扎进了重重宫闱里。
她的步伐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静,她往后宫走的点位也是固定的那么几个,她不会走任何偏移以往经验的道路,也知道遇到贵人了该如何躲避。
秋雨丝丝撒落在她身上,落在身上的便是瞬间消失不见,落在头上的在发丝上凝成了一滴一滴的小水珠,几乎不可察,却像是给她整个人蒙了一层雾。
这些雨滴落在人身上是极微小的触感,唯有打在脸上的,像一枚又一枚冰冷的吻,时不时地让她清醒。
好在这一路仍然很顺利,秦相宜已经到了淑妃所居住的乐苑。
乐苑很大,除了用来给后妃起居的一排排宫殿以外,其余地方都是修得精致漂亮的花园,花园里连着一个花厅。
淑妃是后宫里极受宠的妃子,膝下还有一子,名为昌云,排行第三,年纪五岁。
秦相宜到的时候,淑妃正在花厅里陪着三皇子写字,此处视野开阔,周围园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
她过去一一见了礼,秦相宜的礼仪,自然是无可挑剔。
“娘娘,您找我何事?”
淑妃让身边的宫女拿出来一张图样子:“本宫想做个这样子的发冠,本宫怕她们跟你说不清楚,便叫你亲自过来一趟,本宫仔细跟你说一说。”
“这里要用绿松石镶嵌,在它旁边再嵌一圈极微小的猫眼石……”
秦相宜入神听着,将淑妃的吩咐一一记在脑子里,淑妃喜欢她手艺好又从不多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最后却能将自己想要的完全还原出来。
“秦掌珍,这次还是劳烦你了。”
“娘娘,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直到花厅外沿着乐苑的道路连声响起一阵“皇上驾到”的呼声,还待在淑妃身边的秦相宜拧紧了眉,慌忙抬头看向淑妃。
淑妃瞥了她一眼,往身后的屏风望了望,示意她躲过去。
秦相宜也顾不得礼节了,这种时候不是顾礼节的时候。
提起裙摆一个闪身就进了屏风,随后敛声屏气,将自身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
花厅外便是秋日斜雨,一阵阵风刮进来,吹动满厅绣带。
她背后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无路可走,她躲在这里也无人可以看见。
“皇上万安。”
她听见淑妃柔婉细长的妩媚声音响起,随后是皇上叫她平身的声音。
秦相宜从未见过皇帝,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皇帝的声音。
她心跳得厉害,实在是害怕得紧。
除了在昌萝山下的那一晚,其余时候,她胆子小得很。
那一次是不得不扛起锄头来拼命,现在却是岁月静好、一切得宜的时候,有些细雨飘到了她身上来,浸着些凉意,花厅外的天光大好,映着绿葱葱、金灿灿的桂树,若不是屏风外面正站着一位残暴又好色的皇帝,此时此刻当真称得上是美好。
直到屏风外面又响起了一道声音,她瞪大了眼,一颗心从剧烈又慌张的压抑跳动中,逐渐平缓了下来,变成了轻巧的砰砰声。
是贺宴舟的声音,他在说话。
贺宴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跟着皇帝一起来了乐苑,但他本就是天子近臣,几乎是在皇帝跟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皇帝时常叫他待在身边也是常事。
贺宴舟就在这陪在残暴昏庸帝王身边的缝隙里,尽力为百姓谋取。
秦相宜一颗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有贺宴舟在,她心里总算松快了许多,但又知道自己更不能给他找麻烦,便又垂头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形,确定没有露在外面的破绽。
一切都还好,只要等他们走了就行。
秦相宜心里偷偷想着,贺宴舟也许永远也不知道她此时此刻出现在了这里,他更不知道他的到来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安心感。
一想到这儿,她不免又垂头稍微红了些脸,明明他比自己小那么多岁,却能让她产生安心感,竟不知是她太无用了,还是他实在太伟大了。
可她却没想到,贺宴舟的可靠性远不止于此。
他几乎是到这儿的一瞬间就看到了淑妃桌子上放着的,她的箱子。
淑妃面前摆着一张首饰图纸,上面有她的新鲜字迹。
关于她的字迹,在她给他做禁步的那一晚,借着微黄的灯光,他便在她的桌子上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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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眼便不能忘。
而贺宴舟那双不知比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皇帝锋利了多少倍的眼,很快便捕捉到了那抹消失在屏风后的碧绿色身影。
在向淑妃行礼时,他默默走到了那张屏风前面,将皇帝的视线彻底隔绝。
秦相宜拧着手帕屏息听着外面的讲话,直到一道身影侧身出现在了她面前。
贺宴舟侧头看了眼屏风后的她,一双眉眼沉沉地递给了她,尽是要她安心的意思。
秦相宜两只手在胸前拧着手帕,一颗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用力蹦跶起来,他究竟知不知道,她此时正为他心如擂鼓。
“咚——咚——咚——咚——”
他根本不知道,他递过来的那一双眉眼,蕴含着多么大的力量。
她几乎难以招架,但又深知它跳得坚决又雀跃。
秦相宜背过身子,用手抚上了发烫的脸颊。
在贺宴舟的眼里,他极少像这么凝视过她的背影。
在宫中时,她的头发全部高高盘起,衣领上的一截雪白脖颈就那么立着,坚韧又清冷。
他神色黯然扫过她的肩背,想象她脊骨的曲线,掌珍的宫装将她身形勾勒得笔直严谨,她一直都是这样像一棵松一样屹立着身躯的女子。
他费力扫去脑中杂思,垂头时,从此不敢看观音。
更不知她此时的心跳如雷、面红耳热。
两人都是隐藏自己情绪的高手。
殊不知她自觉不敢沾染他半分的时候,他更是如此。
皇帝和淑妃交谈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贺宴舟低头不语,秦相宜敛声屏气。
隐在屏风后头,他偷偷朝她伸出了一只手,摊开一看,竟是一颗芝麻糖。
秦相宜看了他一眼,他竟还随身带着小孩子才吃的东西。
她伸手接过的瞬间,两人皆是一滞。
她的指尖从他手心处划过,他的手心温热,她的指尖冰凉,贺宴舟收回手时,蜷着手心,僵了很久。
背过身时,秦相宜将芝麻糖塞进口中,两人皆在思忖,刚刚的动作,算失礼吗?
不算失礼的话,又为什么,他的手心出了止不住的汗,而她的指尖又开始了微微的发颤。
他给她一颗糖,倒像是在哄她一般。
至少他的眼神一直很沉着从容,他在示意她安心。
可外头不知怎么的,又闹起来了,皇帝正怒喊着又要打杀了谁。
贺宴舟但凡跟在皇帝身边,这样的事是随时都在发生的。
有的事情他能避免便避免,不能避免的时候只能先顾自身。
此时他身侧的屏风后正站着秦相宜,他就得先顾着她。
屏风外的声响极骇人,皇帝喜怒无常,又有一位宫人在敬茶时激怒了他。
场面一时间静到了极致,贺宴舟掀袍跪地,此时厅里除了皇帝以外,唯一还站着的人恐怕就只剩秦相宜了。
“杖毙!杖毙!给朕杖毙了他!”
秦相宜双膝一软,也滑跪在地,是如何也顾不得身形了。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拽住了贺宴舟散落在屏风后的衣袍,这是她现在仅能抓住的安抚。
秦相宜口中的芝麻糖渐渐化开了,甜意蔓进咽喉,而贺宴舟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挪移,紧紧握住了她拽在他衣袍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