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人不明就里,洛北只有替李重俊遮掩几句,又带着他离开人群处。
他们走过半条杨柳依依的堤岸,李重俊才想起来自己是这是微服出巡。他差点在待考举子之中炫耀身份——若是被有心人看见,不知道要被御史们参个什么罪名:“还好,还好,幸好洛北你拦得及时。”
洛北点了点头:“殿下勿怪,不仅今日殿下不能出声,之后在朝上,除非陛下特地以此事相询,否则殿下也最好不要出声。”
“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大唐子民被他们轻侮至此,我这个当太子的,连句公道话都不能说了吗?”李重俊问。
他对政治的一知半解也没有出乎洛北的预料。洛北走了半步,来到一处柳树下,看向头上的一片萋萋绿荫:“殿下是太子,理应为陛下分忧。如今却掺和进了这样一件与朝廷大政有违背的事情,对陛下来说,这与遮天无异啊。”
李重俊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你,你这是离间天家亲情......”他话到一半,又觉得自己底气不足。
天家亲情是什么东西?是母亲为了权位杀死儿子,儿子为了皇位威逼父亲。就是父亲逼死儿子,又有什么不正常,前隋的废太子杨勇不就是这么死的吗?
李重俊低下头去,深深地叹了口气:“是,我受教了。”
洛北把李重俊送回东宫,自己才慢慢地回了府邸。裴伷先已在堂前等了一刻,见到他先笑道:“公子料事如神,张孝嵩已经来问过风声了,我把他挡了回去。”
“称不上。”洛北笑道:“是伷先办的文会好,这几天曲江边能聚起那么多人,你功不可没。要是没了这个台子,今日这场戏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唱。”
裴伷先挥了挥手:“还是公子安排的戏好,那吐蕃人威风的模样让我看了都生气。只是万一朝廷追查此事......”
“他是小赞普的舅家,摄政太后的亲戚。吐蕃人无论如何都会保他的。更何况圣上并不想和吐蕃动刀兵。我想此事就算追查,最后也不过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洛北道,“我会备一份厚礼,悄悄地送到他吐蕃家里去。”
裴伷先知道他曾经在雪域高原上住过一阵子,却不知道他交游广泛到了这等地步。他一边佩服洛北为人,一边道:“这么说,不久太子就会上书把这件事情捅开了?”
“如今这场戏还不到太子粉墨登场的时候。”洛北摇了摇头。
与魏元忠不同,此刻他并不想把太子搅到此局中来。
不仅因为太子是个不够成熟的青年,更是因为李重润被杀之后,韦后对一切可能登上自家儿子原本太子之位的皇子都恨之入骨。轻易让太子站队,反而容易激起韦后的怨恨。如果韦后拿定了主意要和太子对着干,李显很可能屈从于韦后的想法。
洛北可不想拿这样的事情试探韦后对李显的影响力。毕竟他还记得在政变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正是韦后屏风后的一番话改变了李显的立场。
裴伷先大为不解,他看洛北,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那这件事情又有谁能帮忙闹到朝中呢?御史的分量够吗?”
“不,当然不能是御史,也不能是魏元忠魏相公。而是另外一个对朝政有影响力的人。”
吐蕃要求割让九曲之地的事情立刻借着春闱举子的传播传遍了街头巷尾,甚至盖过了圣上特许宫中女官外出置别宅的恩旨。
上官婉儿乔迁外宅的那一日,来恭贺的车马挤遍了坊外的街道。武三思和太平公主是其中最显贵者,张柬之等人虽没有亲自道贺,也派使节前去送了礼物。
在这一群天潢贵胄,朝廷要员之间,便没有人注意到洛北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得以在人群中徘徊一番,找到了正在席上作诗的褚沅。
褚沅叫在一边玩骰子的曹珍娘替她照应座次,自己从席上下来,虚虚挽住了洛北的手臂:“公子怎么正大光明地来了这儿,也不怕御史参你一个与内臣勾结的罪名?”
“这满屋朱紫,还差我一个小卒吗?”洛北伸手要挣开她,“只是你的名节.......”
褚沅忍不住笑了:“讲究这套的人家怕是不会理会一个宫中女官的。公子别见怪,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为了把你从人群里带出去,我只能这么干了。”
洛北无奈地和她一道走进门中,穿过抄手游廊,走过几处假山,绕到一处开阔的庭院中,远远地只看到几座亭台楼阁隐有丝竹声和欢声笑语传来。那便是上官婉儿同太平公主、武三思等宴游的地方。
“阿兄有事寻我?”褚沅心思洞明,见洛北踌躇满志,又不敢开口,便先问了他。
“本来不该来找你。”洛北摇了摇头,“只是我如今的身份贸然求见太平公主,只会引人怀疑,所以才想托你帮忙。”
“要是为了吐蕃那件事,阿兄可来晚了。武三思今天一早就抬着三大箱礼物来了。我当时正在旁边看着珍娘清点的,可以说是蔚为壮观呐。绿松石、红玛瑙、象牙佛珠.......不可胜数。”
洛北心念一动:“你是说,武三思收了吐蕃的东西?”
“吐蕃的第一批使者来的时候,本朝当政的还是武三思的姑母,女皇陛下。”褚沅道:“他们去求见武三思是理所应当的。如今既然还是为了婚事,再找武三思从中说项,也没有什么奇怪。”
洛北点了点头,把此事记在心中:“话虽如此,如今吐蕃开出的条件可是要把九曲之地划为金城公主汤沐。此事若成,我陇右河西百姓将再难安寝。倘若有办法转圜,我还是想见公主一面。”
“阿兄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朝中反对的人会很多了?”褚沅问。
洛北一时不解她的意思:“难说,宰相们私下议事时,是赞同者多,反对者少的。若是开大朝会廷议此事,估计会有所改变。”
“我明白了,阿兄是想让公主牵头廷议此事。”褚沅轻轻一笑,“我会和公主提起此事,不过她要是牵头上书,恐怕会赞成此提议。阿兄可要做好准备。”
洛北见她笑意盈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公主是想自己给自己泼污水?”
褚沅双眸一弯:“阿兄还没见过皇后和安乐公主吧?她们在房州吃够了苦,一朝登鼎权位,怎么会容许有人凌驾她们之上?太平公主已经有了实封、有了镇国的头衔,有了开府的特权,要是再不做些自泼污水的事情,怕是立刻会成为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明白了。那说服公主上书的事情......”
“包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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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褚沅一口应允,又回到人群之中去了。
不日,太平公主果然在朝会上公开赞成和亲吐蕃,人选是多年前已由女皇选定,是章怀太子的儿子李守礼的女儿李奴奴。
当年李奴奴被女皇选为和亲公主,已蒙李显夫妇收养为女儿,封号金城公主,如今吐蕃再次求亲,正是两国联姻,边境和平的大好时候。至于吐蕃提出的那些条件,更是应该一应照准,以全大唐的恩义。
御史台已被圣上要弃土给吐蕃的风言风语纠缠了一阵子。闻言便有两三个御史跳出来大呼不可,他们的理由简单而直接:“大唐岂有弃地弃民的天子?”
太平公主不悦道:“公主年纪尚幼,便要为了大唐去国远乡,难道做父母的多塞些陪嫁都不行?”
“公主,”张柬之忽而开口发言,他虽然赞成这些决议,却不能看着太平公主把朝廷大事当做家事来议论,“陛下是天下万物臣民之主,责任至重,不可为了小儿女下此决断。”
太平公主瞄了张柬之一眼:“哦,张相公是不赞成和亲吐蕃了?”
“九曲之地,难守易攻。倘委于公主汤沐,则可以绝百姓转输之劳。我是赞成的。”张柬之道,“只是此事兹事体大,理应召开大朝会廷议此事。”
李显看了一眼下面,他的东宫旧部唐休璟和魏元忠都是一脸不屑,开口点了魏元忠的名字:“魏相公,如今你检校兵部尚书,此事与你有关,你不妨说说自己的想法。”
魏元忠拱手道:“一位公主,一位郡王,都已经赞成此决议。微臣不敢说话。”
“准你无罪,说吧。”
“是。”魏元忠环顾四周,见一干大臣都已低下头去,朗声道:“昔年太宗文皇帝沐风雨,披寒暑,提三尺剑以定天下,才有我大唐如今疆域万里,子民百兆。子孙承基业,唯有小心守成,没有把国土和子民拱手送出去的道理!”
这话几近诛心,太平公主和张柬之面上都不好看。桓彦范忙出列打圆场:“既然诸位相公争执不下,不如召开大朝会廷议此事。”
唐休璟也开口道:“不错,此事涉及到两国边境,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干系我李唐国运,臣也赞成开大朝会群策群力。”
唐休璟是贞观宰相兼名将唐谐之子,平定过突厥叛乱,做过安西副都护,凉州都督,也曾在李显没有登基之前做过东宫属官。当年和吐蕃的洪源谷之战,他就是主将。当年他亲自披甲上马,六次击破敌阵,大败吐蕃,一报当年临洮之仇。此战结束之后,吐蕃便来使求亲——他确如魏元忠所说,绝不可能赞成此决议。
李显见他素来信任的两位前任东宫属官都赞成开大朝会廷议,自己沉吟片刻,也下了决断:“正好,三日后召开大朝会辩论此事,有司需将此事情况发给诸臣,让他们好好想想,再来讨论。”
魏元忠下了朝,一脸闷闷不乐地回了兵部,急召洛北来向他抱怨:“太平公主竟也上书要求割地,哼,朝政坏就坏在这些人手里了。”
洛北无心和他分辨太平公主的想法,只将地图给他:“正统之争还是交给御史台和门下省去辩吧。魏相公在兵部,理应和唐相公给那些大臣们上一课。”
魏元忠点了点他:“你小子,鬼点子倒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