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第 56 章
    几个衙役正在院内的空地上打牌,见到洛北和吴钩,都站了起来。为首的一个厉声喝道:“喂,哪来的乡下人,懂不懂规矩啊,这是县衙的大堂。你们当这是自家的后院想闯就闯的?”

    这几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往洛北和吴钩身上撞过来,看起来是不准备善了。

    吴钩皱了皱眉,挡在洛北身前:“好大的胆子,这是新任鸣沙县令洛北洛公子!还不叫你们县丞滚过来。”

    那为首的衙役不由得又上下打量了洛北一番。他年纪轻轻,一身斑斓宽边绸缎圆领袍,比入狱之前还要清瘦一些,越发显得他隆鼻秀目,俊美昳丽:“这......”

    洛北冷笑一声:“怎么,要我当场拿出官凭来看?”

    “不敢,不敢,不敢。”他这一开口,衙役才觉得他身上气势骇人,忙跑到后堂去叫出来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那老者年纪虽大,走路却还稳当,一路来到前堂,先对吴钩躬身道礼:“属下姓顾,是本地县丞。见过,见过洛明府。”

    吴钩一边暗骂这老头什么眼神,一边往洛北身后躲:“顾县丞,我家公子爷才是新任县令。”

    顾县丞连忙道歉:“实在抱歉,这几日忙着官府授田的事情,一时看花了眼,还请洛明府不要见怪。”

    “无妨。”洛北摆了摆手,他在到达鸣沙之前,去了州府拜谒现任灵州刺史李贞。李贞曾同他一道在吐谷浑部族出生入死过,便将鸣沙情况对他和盘托出:

    鸣沙因有大军驻扎,一向安定,一年到头,也就是几个士卒打架、欠钱不还、田地纠纷的小案子。但也因为有大军驻扎,县中吏员往往倚仗和军队的关系为所欲为。反倒是前来赴任的外地县令的权力被压得很小。

    县衙内部混乱至此,倒也没有出乎洛北的预料。他没有纠缠此事:“顾县丞,你领我们在这县衙四处转转如何?”

    顾县丞带着他们进入大堂。堂内青砖铺地,打扫得十分干净。高高的案桌后面挂着一副绛紫的帷幕,中央是一副獬豸图样——这是象征县令明察秋毫的神兽。

    他们穿过帷幕后的门廊,进入二堂内。雪白的墙壁新近才粉刷过,靠墙摆着一副长榻,铺着一块兽皮褥子。

    “这是沙吒忠义将军到任之时赠与县衙的。”顾县丞解释道,“因有大军驻扎,鸣沙县一向安定,这次出了杀人命案,死者还是县令——县中已经是人心惶惶了。”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二堂庭院内,洛北推开前厅大门,县衙大印正端正地放在一张极为精美的高桌上。顾县丞将大印呈给洛北,洛北将和簿册上的印记对照之后,方才签收——自此刻起,他便正式主管鸣沙全县,成为了一方父母官。

    “正是授田的时候,县中公务繁忙。又有杀人命案在前,和城中名流会面的事情,只能之后再说了。”洛北道,“今日我想和衙门中的一干衙役和差人见面,还要烦请你去召集。另外,通知县中的里正明日来见我。”

    顾县丞喏喏应了,又道:“按律,吐谷浑部族所在的安乐州也在鸣沙县下属,只是阴山安乐王慕容宣彻出访部族,尚未归来,明府可要派人去寻?”

    洛北摇了摇头:“我与慕容宣彻有旧交,等他回来了再和他见面不迟。”

    那顾县丞闻言更是恭敬:“是,是。”他将洛北引到内宅里:

    “去年夏天,明府的前任赵县令已将此地修葺一新,他被杀之后,前来查案的御史将他的行李捆扎起来,预备着找到他的家眷后,便将这些东西送还,但至今杳无消息,小人便做主将他的东西都放到库房里了。”

    洛北点了点头:“无妨。我和吴钩也就两个人,你替我收拾出来两间屋子,就可以居住了。我现在去二堂更衣,你去召集衙役们。”

    吴钩跟着洛北走进二堂,替他打了些冷水洗脸。洛北换上一身官服,又草草洗了个脸:“这个县衙……衙役们张狂成那样,顾县丞却又特别恭敬。”

    “或许是公子爷突然到访,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吴钩道,“但他说此地有大军驻扎,所以一贯安静时,似乎没有说谎。”

    洛北沉吟片刻:“沙吒忠义和李多祚一样,都是百济族名将。我朝灭高丽后入长安效力,他在辽东多年,曾经参与多次与契丹、突厥的作战,也曾入朝宿卫,据说治军有方,很有声望。不过,在前任县令的死因查清楚之前,我不打算去拜访这位沙吒将军。”

    “公子爷怀疑沙吒忠义和此事有关?”吴钩问。

    洛北摇了摇头:“比起怀疑,担心这个词更恰当。沙吒忠义统领大军,若与赵县令不和,有一万种方式可以合法地把赵县令赶出鸣沙县。但赵县令偏生离奇地死在鸣沙,这对他......”

    洛北话到一半,突然顿住。吴钩抬起头一看,正看到顾县丞从外间走进来:“洛明府,差人们都到了。”

    洛北随他走上堂前,衙役和差人们在堂下跪倒一片。顾县丞将这地上的二十余人逐一介绍过一遍,又向洛北躬身道礼,等待县令的命令。

    洛北站起身,走到案桌之前:“诸位,本官新到此地,不想骤然改变规矩。在此与你们约法三章,其一,有违律法之事不可为,其二,滋扰百姓之事不可为,其三,有违伦理道德之事不可为。本官到任之前的事情,既往不咎,若是之后还有再犯的,本官会依律处置。听到了么?”

    一众衙役都俯首称是。洛北又当堂任命吴钩为县衙主簿,负责一应例行公务,并命顾县丞和吴钩一道去清点账册。

    他自己则回到书斋中,命书办找出了赵县令死亡案的卷宗,细细地研读起来。

    赵县令年近半百,寒门出身,朝中并无背景,进士及第之后,一直辗转担任各种小官。鸣沙县令是他担任过的第四任官职,就任三年以来,政绩平平,即将于今年年底调任他处。

    就在离调任还有六个月的时候,赵县令的尸首被发现出现在县外的密林之中,尸体残破不堪,只剩下一堆碎块。县中官吏还是通过尸体旁边残缺不全的衣物才认出了赵县令的身份。

    朝中御史前来勘察,也对这毫无线索的案件无从下手,最终以“野兽伤人”结了案。

    洛北将案卷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也没有从这案卷里看出花来,只得又命书办拿出赵县令所办的一系列案件卷宗来看。

    “公子爷。”吴钩端着一碟餐饭走进来的时候,洛北还在埋首案牍:“赵县令的案子可有什么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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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北揉了揉眼睛:“赵县令为官为人,堪称‘平庸’,从他的案卷中我是什么都没看出来,现在我将他历年办过的案子一一复核,希望找出点眉目来。”

    吴钩摆出一叠账册递到他面前:“我这里倒是有收获,可这对公子爷来说恐怕算不上好消息,我与顾县丞盘点了鸣沙县的府库,这库里是老鼠见了也发愁啊。”

    这件事倒是洛北没有预料的,他翻了翻账本,粮仓里的存粮只够现有的这些差役和官员糊口、各色军械破的破、烂的烂,从无修缮。库房里更是干净得能照见人影:

    “怎么会?此地街市兴旺,往来商旅频繁,水源丰富,土地也有百姓耕种,年年赋税虽不说提前足缴,也不至于拖欠太久......要是县衙的账目烂成这个样子,这三年赵县令是怎么在州府那里过的关?”

    吴钩摇了摇头:“这便是我也觉得奇怪的地方。如果说鸣沙是突厥前线,年年遭受侵扰,导致百姓穷苦。赵县令这三年又是怎么能够把赋税糊弄上去的?对了,他还修葺了县衙。难道全靠盘剥百姓?”

    “盘剥百姓也不能做的太出格。此地是突厥前线,如果他压迫太过,老百姓勾结突厥造了反,他这个县令是要掉脑袋的。”洛北敲了敲桌子,还有一个问题盘旋在他的脑海中,“可若是赵县令另有财源,那他自己也绝不会一分不留地都给了州府吧?这些银子又去了哪里?”

    此刻风声四起,吹得不知何处的门窗砰然关闭,震得整间屋子都抖了一下。洛北一手按刀走到那边,却发现是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户正在大风中摇曳,他试了几次,也未能将窗户合拢:“这窗户的锁扣坏了,得找人来修。”

    吴钩愁眉苦脸地往桌边一坐:“公子,要不我从自己家里拿点银子出来?”

    “现在就要自己贴钱,以后拿钱的日子可就多了,还是明日我和顾县丞说吧。”洛北摇了摇头,他回到桌边,又拿起案卷读了起来,忽而指着其中一处案卷对吴钩道:“等等,你看这个案子,是不是有些蹊跷?”

    吴钩拿过案卷看了看。这是一桩杀人凶案。一个逃难来的流民孙二,指控住在周围的流民杀害了他的兄长孙大。

    鸣沙河自鸣沙县穿过,造成了鸣沙县充足的水土资源。附近的州县和羁縻州中的贫苦农民、牧民经常来此寻觅空旷之地,安营扎寨,开荒种地。这些人没有户籍,不好管理,让地方县衙经常一筹莫展。

    既然有了人命案子,赵县令便只能带人前往勘验。一开始没有找到孙大的尸首,赵县令将周围人抓起来一一询问,才找到了一具无头男尸。于是赵县令拷问流民,要他们交出凶手。

    这些流民有汉人、吐谷浑人、突厥人,各民族杂居,有些人连汉话都说不利索,自然也没有交出凶手。赵县令下令严刑拷问,生生在大堂上打死了一个人,才有一个汉人,一个突厥人出来自认罪行,但始终不肯交出孙大的头颅。

    赵县令以死罪将这两人关入大牢,等待秋后问斩。可这两个人遍受酷刑,不久就病死在狱中。因人犯已死,此案便到此作结。

    吴钩道:“流民愤而作案确实可能。但如此明显的疑点,勘察赵县令命案的御史来的时候,难道没有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