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播送气象台今天早上6:00发布的蒲州天气预报。今天夜间到明天白天:雷阵雨转大雨,最高温度32℃,最低温……滋、滋滋——”
电流声撕裂了收音机里的播报。
中年男人啐出半截烟蒂,头顶几缕稀疏的长发像随手糊上去的,低头时微微晃动了一下。他松开手,喷枪扳机“咔哒”一声弹回原位。
男人的视线从迷潆的街道转回屋内。工具车上那台收音机,是他外甥女年前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里头断断续续传出电流声,夹杂着节拍不合的短音,像胡乱拼凑的摩斯电码。
梁有根嘴角一撇,“死了娘的蠢货。”诟骂得不够解气,又扭头冲着布帘后的棋牌室嚷:“惊水!给我出来!”
“来了——”
掀帘出来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一身半新不旧的靛青色工作服,头发用一根发带简单束在脑后,与饱满的头骨紧密贴合。
她微微低头,看向梁有根,眼神平静得像村口的水塘,既无讨好,也无不满:“舅舅,舅妈让我替她的位置,耽搁了几个婶婶会怪。”
“就你?别去了把牌局的风水都搅坏了。”梁有根闻言嗤一声,眼神示意她去关收音机。
梁惊水拍了拍机盒,电流声反而更尖锐刺耳。徒劳无果,她只好拔掉插头,把那刺耳的噪音彻底压下。
紧接着听见舅舅嘴里蹦出一句:“花多少钱买的?”
原本被掩盖的雨声涌了进来,雨滴密密匝匝地敲打在铁皮屋顶上,入口处早已是一片融化的泥浆。
这会正值江南梅雨,洗车行进入销售淡季,车流往来更多来自于对街的商业型写字楼。
银行大厦在左,市图书馆在右,作为一个蒲州市内臭名远扬的钉子户,“泡沫之家”洗车行在闹区苟延残喘二十年,外墙上的阿童木涂鸦早已模糊不清。
它死死抓握着这片金土地。
梁惊水答:“一百八十多,索尼的。”
她没有多作解释,比如这台收音机是用自己剩下的奖学金买的,又比如,是他儿子梁祖当初打着“学习”名义非要用的。
毕竟,顶嘴的后果远大于素日一通没由来的训斥。
梁有根意味不明地睇了她一眼,随后从抽屉里拿出账本和笔,冷着脸甩下一句:“从你这个月的工资里扣。”
她静站了一会儿,直到对方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句:“赶紧把这个季度的税务报表上传了,我搞不来电脑。”
梁惊水走到电脑前,熟练地登录税务局网站,核对流水和发票记录,接着确认税控开票机的数据上传状态。整个流程已经执行过无数遍,所以不费什么工夫。
就在她准备提交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急促地震动起来。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刚抬头,梁有根的目光已经像钉子一样落在屏幕上。
待看清来电名称,他脸色微变:“接。”
备注是“单家-郑经理”,是梁惊水父亲手下管事的家庭经理,很少会拨这个号码。这个时候打来,估计是单父有什么事情交代她。
那一刻梁惊水的情绪异常汹涌。
八年前她被舅舅接走,这八年间听到那个男人声音的次数屈指可数,倒是经常听一些亲戚背后嚼舌根说“这孩子打小缺爱”“指不定哪天就走歪了”,像在宣判一个既定事实。
后来梁惊水遇见了一个能接纳她锋芒的同龄男生——分手那天,他说:就是因为你没爹没娘,才把别人施舍的那一点点爱看得那么重。
母亲去世后,梁惊水在这世间看似有亲人常伴,实则早已举目无亲。
为了对抗那些预兆她日后会走上歧途的闲话,她勤学累攻,心无旁骛,初中和高中各跳级一次。高考那年,尚未成年的梁惊水以理科674分的高分考入A大统计学专业,成了青岭区普高广为传颂的励志楷模。
梁惊水是一个善于抓住机遇顶风而行的人,她知道,自己必须付出多寻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在屋檐下争取到一袭之地。
她划开接听键,平静出声:“喂?”
“梁小姐……”
郑经理带话,要求梁惊水即刻前往单家,老爷有要事与她商谈,涉及其亡母梁徽的族谱归属。
…
通完电话。
“车已经到门口了,税务文件我也都上传好了,您点提交就行。”梁惊水顾不上手中的事,拉开工作服外套,边脱边朝门口拔腿狂奔。
梁有根皱眉,对着她离去的方向冷嘲热讽:“和你那没见几面的爹倒是亲,亏心玩意儿。”
女孩前脚刚走,电脑屏幕弹出一条系统通知,红点在右下角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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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有根眼角扫过去,手上的动作停了片刻,随即点开了邮箱。
他浏览了一遍邮件内容,眼底的忌惮如波纹般一闪即逝。鼠标悬在删除键上停了两秒,指尖用力一按,接着点开垃圾箱,彻底清空。
屏幕恢复安静,梁有根坐在那盯着桌面看了一会儿,咂咂嘴:“行了,飞那么高没用。”
*
单家独栋坐落在青岭区南郊的一片高档住宅区,院墙高而厚,外头是成排的香樟树。
大门口站着一名身穿深棕色西装的中年男人,他站姿笔挺,神色间透着对不相称客人的淡漠。
车子驶入铁门,梁惊水倚着车窗,目光落在那栋屋子上,眼底的情绪也很丰富——戏谑掺着恶意,又混着几分疏离的冷淡,像一道调色盘上不协调却精准的色块,半点不见之前寄人篱下该有的谦卑。
这样的表情像一场反叛。
维持到男人踱步过来替她开车门,才稍稍敛了几分。
梁惊水被护着脑袋下车,落地后冲对方懒洋洋一笑:“谢谢你啊,小郑。”
郑经理被比自己小二十余岁的小姑娘这样叫唤,也不恼,面无表情领她进到建筑里面。
接待室里,单忌和女儿单雪潼正坐在沙发上,点评着面前新拍下的清代古玩。单雪潼的男友则弓着腰,低眉顺目给两人端茶倒水。
梁惊水余光瞥见这幕,流转几轮,她还是没能移开眼。
青年几乎日夜正装加身,天然带着圆通无碍的公务员气质,是吃这碗饭的天赋型选手。
他显然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梁惊水,目光先一步离开。
梁惊水自然认得,A大统计学硕士陆承羡,旗下人才团队精锐尽出,他本人更是作为数字科学领域的翘楚,年纪轻轻已有斐然的成绩。
如今单家列席名流世家一员,手握的资源足以讲一介毕业生培养一个企业接班人,作为女婿候选人,陆承羡具备成为单家核心利益链重要一环的绝佳条件,前景光明。
从人品到骨气,他给她的惊喜太多。
陆承羡搁下一盏八分烫的白毫银针,刚掀起眼皮,就被进屋的梁惊水刺得颤回去。无端想起墓碑前摇曳的烛光。
梁惊水径直走到单人沙发前坐下,眼在茶几上的热茶和三人身上来回转,最后锁定陆承羡:“阿羡,好久不见,没想到你这辈子真投胎来到单雪潼身边了。”
陆承羡僵住:“两情相悦而已。”
梁惊水半是荒谬地勾起唇角:“是,你说的总占理。”
旁人哪能听不出她唇舌里的讥讽,单雪潼生平第一次当这类尴尬角色,无从反驳,只能温声软语地岔开话题:“水水,父亲叫你来是有正事,就是郑经理打电话跟你讲的那些,你应该会感兴趣。”
梁惊水此行并不是为了旧事重提盎盂相击,一番较量下来,她也没追究,只是沉默地看向主位,她血缘意义上的父亲。
单忌不觉屏息:“孩子……”
有一些话本没必要说破,可在他看来,两三年没见,惊水成年之后的样子愈发像她母亲。
即便性格再恶劣,胜在脸蛋美艳,所以她这副缺德相,恰好戳在某种让人无法忽视的软肋上。
梁惊水冷言打断他的思绪万千:“直接说吧,我母亲上单家族谱的条件是什么。”
见对方开门见山,单忌索性不再绕弯子。
“三井海运控股,你一定听过这个名字。”他话里话外蕴着一股平和的笃定,“现在我需要你作为蒲州单家小女儿单惊水,替我去香港谈下合作。事成之后,梁徽的遗愿我会亲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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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惊水没有立刻回答,只低头看着茶几,指腹缓缓划过椅扶的木纹,仿佛在将单忌说的每一个字碾碎,慢慢消化。
事实上,打从梁惊水十二岁那天母亲去世,她就开始怀疑这件事和单忌脱不了干系。雪地失温前的最后通话记录是单忌的,时间精确到分。而死亡时间恰在通话结束后一刻钟。这样的“巧合”,太过扎眼,很难让当时幼小的她真正接受。
“所以你的意思是,”梁惊水终于开口,调子里听不出配合情绪,“我要用一个空降的身份,去谈一个你都未必谈成的合作,连我和母亲唯一有关联的姓氏也要改回去。”
单忌:“没错。”
他没有言语威胁,也没有打亲情牌。只是足够信任梁惊水对梁徽的感情,这是他最大的筹码。
沉寂,冷场,鸦默雀静。
女孩没涂润唇膏的嘴唇有点干,她艰难抿了抿,抬起双眸。
所有来之前的对抗都敛了下去,只剩与20岁年纪相符的单纯和困惑:“可是,为什么不选单雪潼?偏偏……是我?”
窒息的氛围盘踞在空气中。
过了两秒,似是为了掩饰尴尬,单忌拿起茶盏浅尝一口,尽力不让他的回答显得冠冕堂皇:“我平时一直在关注你的动态,你很聪明,很适合参加这场商业谈判。至于雪潼,她身体不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况且心思简单的一类人不适合与商人打交道,你能体谅最好。”
“算了吧。”她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妥协,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单忌微愣,尔后双臂支着沙发半坐起:“你的意思是……”
“我会去香港,”她一字一顿道,“去完成你的任务。”
*
回程时,梁惊水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一路没怎么说话,广播里放着断断续续的地方新闻。
她仰在后座靠椅上出神,不知不觉竟想起了四年前那位还在资助自己的好好先生。
丧母到考上大学的四年期间,梁惊水几乎全靠那位的资助才能留在学校。每一笔汇款都简单得像从机械里打出来的——数字精准,备注寥寥,“学费”二字却沉甸甸的,撑起了她整个求学的机会。
倘若没有这笔钱,舅舅早就把她从教室拽回家,塞进工厂的流水线,让她去赚一份微薄的工资,填进洗车行的账本里。
这个从未露过面的陌生人像是她人生里的一根突兀而不可或缺的支柱,她却觉得时时踩在薄冰上,既感激,又有种无由来的羞耻。
想着,梁惊水迅速调整好表情,坐直身体,滑动手机到网银App的账户记录。
最后一笔汇款停在2012年9月1日,备注依旧是简单的一句:“學費”。
往下滑才发现当年竟漏看了一段:「水水,恭喜你成功考入大學,這也是我最後一次提供資助。將來如有需要,可以隨時聯繫我。」
她盯着那条备注的手机号看了许久,屏幕上的0和8在她的眼里交叠又分开,模糊了又清晰,始终没有挪开视线。
直到屏幕熄了,眼前一片暗灰,梁惊水才像被什么惊醒似的,匆匆伸手点亮,将那串来自香港的电话储存在手机通讯录里。
备注:「好好先生」
梁惊水不会粤语,在输入框编辑了一条讯息,再用翻译软件将简体字转化成繁体字。
短短几句话,她努力权衡每个字的分量,敲得很慢。发送键按下的那一刻,屏幕上显示的“已送达”让她愈发紧张无措。
-好好先生,我是您曾经资助过的梁惊水。年中我从A大毕业了,十分感谢这些年来您的资助,没有您,就没有今天的我(非沉重语气,没有让您感到压力的意思)。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去香港,不求当面感谢,只想亲身感受一下您所在地的本土文化。希望您一切安好,生活愉快!
消息回得很快,快得让梁惊水有些意外——她还没到家,手机就震了一下,对方的回复已经传了过来。
-見到你今日嘅成就,我由衷感到高興。
这一天的梁惊水尚未知晓,对面的“好好先生”,他的目光已经很长久地嵌进了她的生活里。
而他们恰好是一类人,比表象更残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