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天壤之别
    皓月凌空,柔和银光倾泻而下,与丝竹管弦之声,一同逸散在长夜之中。

    地上的影子随风摇曳,忽长忽短。

    褚爻驻足时,佩兰仙子也停下脚步。

    褚爻从峻宇雕墙中收回视线,缄默不言,佩兰仙子对她这样不闻不问的态度很是满意,投以微笑,继续前行。

    褚爻始终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走向一条晦暗小路。

    曲径通幽,乐声到此处便停了。

    “叩,叩。”

    敲门不应。

    须臾,佩兰仙子再扣两声。

    仍无人应答。

    “阿燕?”

    佩兰仙子用手抵在门框上,轻轻推门,尽量压下老旧木门的吱呀声。

    褚爻又听到阵阵丝竹之音,时而嘈嘈,时而切切。

    原来是这家宅邸的后门。

    庭院中听起来很是热闹,如此小心翼翼的开门,实在没有必要。

    褚爻不明就里。

    “阿燕,你在吗?”

    第二遍的声音,像是误食黎檬,发酸发涩,褚爻只觉她几乎要哭出来。

    佩兰提着裙摆,踩过横生荒草,踩过白色麻钱,将这方寸小院踩了个遍。

    急急切切,哪里还有什么仙子模样?

    灵堂之中不设白绸,不挂丧联,烛火将牌位的影子拖得纤长,绵延至地面的棺椁。

    跪拜的蒲团上,空无一人。

    谈笑声中夹杂着酒盅相撞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丝竹之乐伴着歌伎的吟唱穿入梁间,缭绕飘荡。

    光是听这声音,就知道是何等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之景。

    声色犬马,仅一墙之隔。

    “姜爻公子,你可见到阿燕了?”

    褚爻根本不知道谁是“阿燕”,只知道佩兰已经急得有些口不择言了。

    她扯了一把荒草,不多不少,正好六根,掷在地上,排列出明确的卦象。

    ……就在屋中?

    灵堂很小,几乎没有藏身之地。

    褚爻越过佩兰,往房梁上望去,正好见到一截衣袍消失在黑暗中。

    褚爻看了一眼身后略显焦急的人影,将踏进门槛的半只脚,缩了回来。

    “仙子不必担忧,你的朋友……”

    “她还在吗?”

    褚爻从佩兰眼里读到了很复杂的情绪,似痛苦、似难过,似悔恨、似解脱。

    褚爻忽然不知道,佩兰是更希望听到阿燕暂时离开,还是彻底离开的消息。

    于是她只说:“阿燕无事。”

    “好,好……”

    佩兰用力绞着衣袖,泪水不争气地流下,又被吞回眼中,如此反反复复。

    褚爻着实惊异了一瞬。

    阿燕到底是谁,能够让她的情绪起伏不定?

    褚爻不知该说些什么,取出一张锦帕递到佩兰手边。

    佩兰下意识地接过,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身体轻微颤抖。佩兰抬袖掩面,正欲转身,忽然发现褚爻背对自己,松了口气,搦锦拭泪。

    褚爻等了半晌,歌伎的曲子来回变了好几首,终于听到身后有了新的动静。

    “多谢。”佩兰仙子已收拾好情绪,绕行至褚爻身前,曲膝行礼,“今日让公子徒劳而返,是姎之过。”

    褚爻轻轻摇头,于此间私事,仍无窥探之意,“无事,我送仙子出去吧。”

    侍从候在两条街外的大道上,褚爻目送佩兰仙子离开,回看宅邸,府中仍旧灯火不熄,歌舞不落。

    ——

    俞劭搓着手臂,摩擦起丝丝热度,不料脚下踩到一点柔软,把他刚升起的热意吓退不少。

    他跳着脚后退,又被一只手抵住后背,顿时冷汗淋漓。

    “啊……!”

    抑制不住的短促尖叫震起群鸟。

    俞劭及时捂住自己的嘴,小声抱怨:“若筠!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死我了。”

    褚爻捏着神乐,忍住想打他的冲动,“刚到,你一惊一乍的干什么?”

    俞劭小跑至褚爻身后,“我害怕啊若筠,咱们就不能白天来吗?”

    “你难道想被当成偷尸贼?”

    明彧的声音从身后传出,又吓了他一跳。

    “你别站我背后说话!”俞劭恨恨瞪他一眼,小声嘀咕:“晚上来乱葬岗不是更像做贼的吗?”

    江旻踹了俞劭一脚,他一直用袖口捂住嘴鼻,声音闷闷的,“行了,快找。”

    城中每天都有人死去,无人认领的尸体会被扔到乱葬岗,而其中大部分都源自附近的流民,尸身并不完整,想要辨认出被剖腹的尸体,颇为耗费时间。

    明彧也被熏得头昏脑涨,“去看义庄里的不行吗?”

    顾情扶着他往外走,“殿下,我来。”

    明彧触及褚爻似笑非笑的眼神,捏着鼻子转身,“不用,一起找能够快些。”

    江旻解答道:“义庄里的大多都是家属送去的,城中出了这样的诡事,先前的那些尸体,早就被领回去了,白跑一趟不说,我们这种外人用什么理由去翻看人家的尸体?”

    顾情皱眉看着自家养尊处优的殿下在坟堆中行走,“三言两语,就将一个普通的偷尸案与传国玺联系起来,有什么依据?”

    俞劭从他跟前走过,故意用衣袖掀起一阵风,臭气直冲顾情脑门。

    “别问,问就是你脑子不好使。”

    鸦青只举着火把,手上没有用来翻找尸体的工具,跟着俞劭走过,“普通吗?”

    江旻笑道:“书上不是总写,帝王动不动就喜欢诛人九族吗?唉——他们这样的天潢贵胄,就是这般草菅人命。”

    明彧深吸一口气,吸到一半被迫停下,双手都拢着袖子交错在鼻前,试图汲取衣裳上残留的熏香。

    “没有诛九族,没有草菅人命,这些都已经是尸体了,说什么草菅人命?而且我只是个亲王!”

    跟这群人待在一起,真的是寿命都要少好几年!

    褚爻轻声道:“不尊重逝者,也是会遭天谴的。”

    “此处的不过是些孤魂野鬼,殿下能够踏足此地,已是……唔唔……”

    明彧眼皮一跳,捂嘴阻止顾情口出狂言。

    褚爻冷笑一声,继续拿着树枝在堆积成山的尸骸中挑挑拣拣,终于发现些端倪,“鸣谦,来这看看。”

    江旻将火把递给身旁的鸦青,戴上手套,开始翻看尸体,但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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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能不能退远点?不要围成一圈,空气不流通。”

    “别说你,我都要被这尸臭熏死了,快点看吧江鸣谦!”

    江旻抓起地上的碎石朝他扔去,反正隔着手套,不怕脏污,“你怎么不来验尸!”

    褚爻扶额,“你们几岁?这儿哪哪不臭,神医,快点,这里没有人会验尸,就靠你了。”

    江旻啧了一声,屏住呼吸,迅速检查起来。

    “有缝针的痕迹,再看看别的。”

    一连翻出好几具尸体,皆与偷尸案中的描述一致。

    江旻发现这些人生前,腹部都有缝针的痕迹,有的时间久远,线已经长进肉里,有的死亡时间尚短,还能看见肉里的桑皮线。

    俞劭惊得口鼻都忘了捂:“我靠,变态啊,专捅人伤口?”

    鸦青点头赞同:“变态。偷尸也变态。”

    “先离开吧。”

    “嘎!”

    褚爻猛然转身,只见一只秃鹫眼神犀利地盯着自己,随后俯冲直下,从头顶掠过,停在了身后的尸体上。

    在乱葬岗遇见秃鹫吃人,似乎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回去的路上,明彧问:“能确定了吗?”

    江旻摇头,“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一切皆有变数。”

    明彧不满:“要什么样的才算确切的证据,这一晚上难道白忙活了?”

    褚爻反问:“你帮上什么忙了?”

    明彧想反驳,但是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确实没帮上什么忙,“那你们非得让我一起?”

    褚爻淡淡道:“我见不得有人游手偷闲。”

    明彧指着鸦青,“那她呢?”

    “阿青,告诉他你在做什么。”

    “嗯?”鸦青疑惑地偏头,托了托手中火把,以作回答。

    明彧哑口无言,好半晌才说:“还需要什么才能确定?难道就一直,天天晚上跑来翻尸体?那还不如直接去找玉玺!”

    江旻问:“能弄来这个案子的卷宗吗?”

    明彧又沉默了,他不好暴露身份,但没了景阳王这层身份,拿什么去找湘源太守要卷宗?

    “我试试看吧。”

    俞劭撇嘴,“着急的是你,这不行那不行的也是你。”

    “不行。”褚爻突然站定,“湘源太守的态度很奇怪,既要彻查此事,为何最后不了了之?不能打草惊蛇,容我再想想。”

    弯月隐去身形,圆日从云层中破出。

    第三次鸡鸣声刚过,院中便有人醒来。

    只是——

    “啊!!!”

    “俞!卿!宁!”江旻打开窗户,扔出一个枕头,“你又在鬼叫什么?”

    他昨日接触尸体太久,回来洗了一个时辰的澡才睡下,现在根本没睡醒。

    褚爻打着哈欠,从屋中走出,身后跟着穿戴整齐的鸦青,“怎么了?”

    俞劭拿着一卷简牍,不可置信地说:“偷尸案的卷宗!”

    “什么?”

    褚爻的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她快速浏览完案卷,看向刚踏出门槛的明彧,“该不会是你……?”

    明彧夺过半边简牍,发现上面官印齐全,竟是真的卷宗,喃喃道:“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