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中秋
    账簿没有记载。

    贾若已死,黄真倒戈,褚爻买官之事死无对证。

    至于五铢钱的数目……

    柳如烟有意无意地掠过此事,派绥州军羁押三位涉事从事,并让其按照账簿的记载,揪出州牧府中贪官污吏。

    堂中乱作一团的场面,顷刻被柳如烟镇压。

    实在雷厉风行。

    柳如烟遣散一众官员与围观百姓,留下褚爻。

    柳如烟有心把褚爻完全摘出去,好让买官案落下定局,“你身边那个文官,找个时机处理掉。”

    “不急在这几日。”

    柳如烟也不想让他死得过于巧合,引人怀疑,“看好他。”

    “我如何看?”褚爻提议:“不如你将人要到自己身边。”

    这样褚爻省事,柳如烟放心,申颍晋职,一举三得。

    柳如烟点头,“我重新给你安排两个属官,协同你撰写案卷。”

    褚爻听着滴漏声,估摸着快要到酉时了,“我明日来处理。”

    “明日?”

    褚爻脚步一停,柳如烟不会要让她连夜赶案卷吧?

    “明日中秋,我已特许府中官员休沐,不必上值。”柳如烟似是想起什么,轻轻一笑,“褚师友不知道?”

    褚爻面无表情道:“忘记了。”

    柳如烟见她独自出门,问道:“你那侍女呢,我差人去唤。”

    “不必送,有人来接我。”

    柳如烟暂时放下手中事务,将褚爻送至府门,“褚师友今日辛苦,早些回去休息罢。”

    州牧府今日闹了一出大案,许多百姓都围在门外,迟迟未散。

    有人见柳如烟对亲自送属官下值,感慨道:“柳使君仁善,对下属官员也颇为体贴啊。”

    褚爻在心中骂他虚伪,嘴上应道:“下官告辞。”

    “褚师友的案子办得也漂亮,竟一举抓出这么多贪官污吏。”

    ……谢谢,我也是其中一员。

    柳如烟对百姓们含笑点头,正欲转身回府,瞥见同褚爻亲密的身影,微微皱眉,“那是谁?”

    府兵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答道:“回使君的话,那是褚师友的小郎君,每日都来接她上下值。”

    柳如烟眯着眼睛看两人相携离去,半张脸藏在屋檐的阴影下,神色不明。

    季知禅护着褚爻穿过人群,忽地被她推远了些。

    “阿爻?”

    “血腥味。”

    季知禅皱眉,看了看自己的衣袖,是杀贾若时沾上的,血迹浸入黑衣,看不见痕迹。

    他抿了下唇,稍微退远些,“若是回家沐浴,一来一回,就接不到你了。”

    “有这么重要吗?”褚爻不解,“我自己也能回家。”

    季知禅在这件事上相当固执:“有。”

    褚爻不欲与他争辩:“行。”

    回到家中,季知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

    褚爻独坐院中,手上不停地转着喝空了的茶杯,思索着下一步计划。

    州牧府官员大洗牌,从柳如烟接下来的安排中,便可以推断出哪些家族同柳氏交好。

    但要斩断柳氏在绥州的势力……全部都要杀么?

    季知禅取过褚爻手中茶杯,左手钻进她的指缝里,右手拢着她往怀里带。

    “闻闻?”

    褚爻靠在季知禅胸前,猝不及防被热气包裹,一丝好闻的香味钻入鼻腔。

    这不是阁中女弟子,最爱用的茵墀香么?

    她忍不住吸了一口,紧接着——

    “阿嚏!”

    季知禅茫然,“阿爻?”

    褚爻别开头,猛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哪来的香?”

    褚爻忽然想起,似乎是前日逛街买的,改口问:“你用了多少?”

    “一半?”季知禅解释道:“怕洗不干净。”

    茵墀香煮汤沐浴完的馀汁,倒入水渠,可称“流香渠”,他竟然用了一半……

    “下次别用这么多。”

    季知禅忍住蹭她的冲动,拉着褚爻起身,“现在去洗吗?我在外面晾一会,就不呛人了。”

    褚爻点头。

    季知禅问:“茵墀香?”

    “……加白芷。”

    季知禅替褚爻打理好一切,靠在门外守着。

    夕阳的余晖缓缓退场,四周的景物模糊着隐入阴影,夜幕降临。

    褚爻拉开房门时,圆月恰好破云而出,银芒落了她满身。

    眉含远山,面若霜竹,就算是这病骨支离的模样,也受月色偏爱。

    季知禅悄然凑近褚爻,见她没有不适的反应,一把将人抱住。

    “好香。”季知禅在她颈间深嗅一口,“明日上值吗?”

    明日中秋……

    “不上。”

    褚爻想起鸦青等人,神色淡了下去。

    季知禅敏锐地感到她神思游移,扣着她的脑袋问:“同我过节?”

    褚爻踌躇间,季知禅又说了一遍:“阿爻,我陪你过中秋。”

    褚爻轻轻抚上他的发顶,应道:“好。”

    中秋月夜,街上张灯结彩,酒酽花浓,丝篁鼎沸。

    橘黄灯火只攀到褚爻眼角,映不入眼里。

    褚爻正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忽然被季知禅牵着拐了个弯。

    手腕蓦地一重,褚爻摸到一条温润细腻的珠串。

    “是什么珠子?”

    “朱砂。”季知禅补充道:“可以辟邪。”

    季知禅看她空荡的手腕又多上一抹朱红,觉得自己心尖也漾起一抹红。

    季知禅拉着褚爻的手覆上自己的手腕,“我也要一串。”

    褚爻仰头“看”了他一眼,指尖滑过他的手腕,留下一片痒意。

    摊主也跟着应和:“是啊,小夫妻就是要戴一对才好。姑娘右手边就是上乘的朱砂,挑一串吧?”

    褚爻划过串串朱砂,继续往右。

    摊主提醒道:“这边是桃木手串了。”

    褚爻勾起其中一串,“就要这个。”

    “好嘞。”摊主接过五铢钱,“二位慢走。”

    褚爻拨了拨桃木珠子,没有立即戴到季知禅腕上。

    “阿爻?”季知禅抓着她的手心问:“在想什么?”

    在想要不要给你戴上。

    ……礼尚往来,是这个词吧。

    桃木手串缓缓穿过季知禅的手掌。

    又不是套上了就要我对他负责。

    褚爻将它推进到手腕。

    季知禅换到褚爻左侧,用戴有桃木的右手,牵与她戴有朱砂的左手。

    幽幽清香勾住嗅觉,酒香与花香交织,余韵悠长。

    褚爻缩回一节手指,在季知禅掌心挠了挠,“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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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卖桂花酒?”

    季知禅看向四周,酒肆皆不挂酒旗,桂花酒香是从民宅里传来的。

    “我去找。”

    褚爻反应过来:“中秋家家饮酌,晚上应当买不到了。”

    季知禅一定要让褚爻喝到,“我去找。”

    褚爻没忍住漾起一抹笑意,扯了扯季知禅握住不放的手,“怎么不走?”

    季知禅垂眸看她:“一起去。”

    褚爻懒懒道:“走不动了。”

    “抱你去。”

    谁要被抱着走在大街上?

    “不要……”

    见到上司,正准备打招呼的申颍忍不住打断他们。

    “咳,褚师友。”

    两人同时变脸,褚爻收敛神色,季知禅冷冷看去。

    “申颍?”

    “正是。”申颍被季知禅的气场压迫得往褚爻一侧悄然挪动,“下官这里有坛桂花酒,赠予师友,庆贺中秋佳节。”

    褚爻拍了拍季知禅,示意他接过,“多谢。”

    看在桂花酒的份上,褚爻决定给申颍提个醒:“最近几日,若是柳使君找你。”

    申颍激动得心尖一颤,难道经由褚师友进言,柳使君准备重用他?

    “不管他问什么,你都要答‘不知’,懂吗?”

    申颍一愣,咽了口唾沫,“使君,使君要问我什么?”

    褚爻揭开一点红绸布,醉人香气袭来,浑身的馋虫都被勾了起来。

    “你叫我什么?”

    “褚……褚师友?”

    “这就对了。”

    申颍一惊,已经在思索跑路一事。

    褚爻预判到他的想法,屈指敲了敲酒坛,“可别想着跑,跑了,就碎了。”

    申颍止不住地战栗,“那我,那我该怎么……”

    “回家躲着啊。”

    “对,对,回家躲着。”

    申颍喃喃,出神地往回走。

    季知禅等他走远,重新握住褚爻的手问,“什么时候杀他?”

    褚爻知道季知禅在说柳如烟,但她杀人,不能只杀人。

    “棋还没走完。”

    “需要杀谁,同我说。”

    褚爻含笑点头,“回家。”

    半途中,褚爻忽闻哀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季知禅看了眼远处的香案红烛,“他们在祭祀。”

    褚爻从祭奠的人群旁经过,没有停留,听到模糊的两个字,如飞燕般掠过耳畔,被风吹到烛上,燃成灰烬,又消散在风中。

    身死已成定局。

    季知禅掀开酒封,将坛中酒换入酒壶,香气四溢,醉了满园。

    佳酿在月光下抖落酒杯,似倾倒一匹银练,落在杯中,又汇聚成一轮圆月。

    阒然之中,只剩沥水声,与玉石相击之音。

    褚爻又一次将空杯搁至季知禅的方向,季知禅为她斟酒,褚爻的手却迟迟没有收回。

    季知禅抬眸,被夜空披落的月色晃眼一瞬,望见褚爻已合上双眼,身姿却挺得笔直。

    像断崖上的修竹,落满了簌簌寒酥。

    月下疏朗美人,不过如是。

    季知禅轻轻移开酒杯,跪坐至褚爻身前,右手覆上她的双眼,在自己手背落下一个吻。

    这双眼,若是有了神采,必然皎皎如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