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见到沈青筠时,似乎有些意外,他颔首道:“沈娘子也在这。”
沈青筠入宫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提醒太子,正好四周没有沈相耳目,她于是行了个万福礼,道:“太子殿下,青筠有要事和太子相商,还请屏退左右。”
太子看了眼跟着的侍卫,侍卫知趣下去,花苑顿时只剩下太子、齐冷和沈青筠三人。
沈青筠瞥了瞥齐冷,还没等齐冷做出反应,太子忙道:“吾绝对信任阿冷,沈娘子不必提防他。”
沈青筠闻言,浅浅一笑:“但是青筠不想让定王殿下在这。”
齐冷闻言,没有说话,只是向来幽深如潭水的双眸莫名黯淡了下,太子正欲再说什么,齐冷却叫住他:“皇兄。”
他看着沈青筠,抿了抿唇,语气平静:“若我离开能让沈娘子展颜,那我离开便是。”
说罢,齐冷便转身,大步而去,太子喊他他也不回头。
太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对沈青筠:“沈娘子,其实阿冷……”
“请殿下不要再关心旁人了。”沈青筠摇头道:“殿下请多关心自己一些。”
前世这个时候,再过三个月,龙卫军都指挥使穆麟就会上书,说地方作院生产的兵器良莠不齐,士兵作战时犹如肉搏,因此建议朝廷仿照唐朝,设立军器监,由军器监监管全国兵器生产。
太子读了奏疏之后,深以为是,但沈谦却极力反对,沈谦的理由是,兵器生产和监管都由盐铁司负责,兵器有问题,让盐铁司多加注意便是,如今国库吃紧,没有必要再花费银钱设立军器监。
太子则道,盐铁司的盐铁使向来是文官出身,对兵器制造本就一窍不通,既然这样又何谈监管?况且盐铁司还要管理全国的茶、盐、矿,事务繁忙,无法像军器监一样能把全部精力放在监管兵器上。
两人在朝堂争辩多时,沈谦说什么都不同意设立军器监,最后太子气急,道:“沈相之所以不愿设立军器监,怕是因为盐铁使是沈相门生罢了!”
大齐因不杀士大夫的祖训,文官日益骄纵,除了打压武将外,还结党争权,其中以同乡、同榜进士、座主门生最易结党,历代齐帝虽有心整治,但祖训所限,也只能整治皮毛,而不能整治根本。
沈谦被太子一语道破,他先是惊愕,然后恼羞成怒,跪于正始帝面前痛哭流涕,将国库开支一笔笔列给正始帝听,他道:“军费、正俸、岁币,哪样不需要银钱?殿下是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反而责臣藏有私心,臣百口莫辩,唯死而已!”
太子都气笑了:“设立军器司到底是需要多少银钱?若能改良兵器,大齐便不至于和胡人屡战屡败,到时省下的岁币,都能设多少个军器司!”
“好了!”久病缠身的正始帝喝了声,终止了太子和沈谦的争执,他斥责太子道:“打胡人?你去打吗?吃了败仗,你去和谈吗?太平日子不过,整日妄谈兵戈!”
正始帝最后直接否定了军器监的提议,而是采纳沈谦的意见,让盐铁司多加注意兵器锻造。
军器监的事,就此告一段落,但有心之人却告诉沈谦,说太子当日回府后,怒气冲冲,咬牙切齿道:“奸相误国!若吾登基,必除此人!”
虽然太子有没有说过此话,谁也不知道,但太子在朝堂当众斥责沈谦结党,却是毋庸置疑的,沈谦也是从那之后明白太子对他厌恶已深,不是嫁一个沈青筠就能改变的。
自此沈谦彻底舍了身家性命,专心帮魏王夺嫡。
-
花苑之中,沈青筠轻叹,太子是一个好人,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精于帝王之术的人。
什么叫帝王之术?沈青筠虽然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齐冷是一个精于帝王之术的人。
齐冷与帝位无缘的时候,他没怎么理睬沈谦,但随着他在朝中势力渐渐壮大,能与魏王争夺皇位了,他也改变了对沈谦的态度,凡大事必问过沈谦,这让沈谦误以为,即使齐冷登基,他也能稳坐宰相之位。
等到登基之后,齐冷才开始疏远沈谦,更违背祖训大杀文臣,抬高武将地位,文官气焰渐消,结党之事日益减少,武将对他感激涕零,大齐兵权尽在他手,不过齐冷也没有矫枉过正,像之前打压武将一样打压文臣,文臣该擢升的擢升,该赏赐的赏赐,朝中文臣武官势力达成微妙平衡。
所以齐冷这个人,善于隐忍,手段残酷,相比太子,他心狠太多,但或许,心狠的人才能直达九霄。
沈青筠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她对太子道:“殿下,青筠斗胆问一句,身为储君,最重要的事是什么?”
太子微怔了下,然后答道:“自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一个十分完美的答案,但是沈青筠却摇了摇头。
太子奇道:“那是何事?”
沈青筠娓娓道:“身为储君,最重要的事就是讨好父皇。”
太子愣住。
“不与皇帝争权,不与宠妃敌对,不与权臣交恶,耐心蛰伏,这才是身为储君最重要的事。”
太子抿了抿唇,沉默了。
显然沈青筠的话违背了他的做事原则。
沈青筠叹气:“人心险恶,汉代有戾太子被江充陷害,唐代有李瑛被武惠妃陷害,太子之位,看似风光,实则如履如冰,直到真正登基那日,才算是放下心来。”
太子若有所思:“沈娘子的意思是?”
“我父沈谦,不算是一个良相,但他在朝中颇有根基,还请殿下登基之前,忍耐一二。”
太子思忖良久,终于点了点头:“沈娘子的忠告,吾记下了。”
他又道:“只是,沈谦到底是沈娘子的父亲,沈娘子为何要帮吾呢?”
“之前在桃林时青筠就说过,殿下是一个好人。”沈青筠笑道:“好人应当有好报。”
太子仔细看着她,片刻道:“沈娘子有点像吾的一位故人。”
沈青筠心猛的跳动了下:“是谁呢?”
太子看着她似曾相识的眉眼,慢慢说道:“是一位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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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小姑娘,浑身是刺,既害怕日光,又期待日光。”
太子大概想到了久远的往事:“不过可惜,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沈青筠低头,藏起发红的眼眶,她没想到如他这般尊贵的人,竟还能记得她。
她压抑住自己内心情绪,轻声道:“哦,那她真是可怜。”
太子道:“的确,如果她还在世,应该和沈娘子差不多年纪。”
太子顿了顿,忽俯下身,摘下一朵开得灼灼的红色山茶花:“此茶花名为赛朝霞,夕阳固美,但终是余晖,不如朝霞初照,充满无尽希冀。”
沈青筠还没琢磨明白太子此话何意,太子就道:“过往已矣,若那位故人再世为人的话,吾只希望她此生能如这山茶花一般,灼灼似朝霞。”
太子说罢,便将红色山茶花递给沈青筠:“送给沈娘子。”
他递茶花的时候,嘴角含笑,一如少年时的温雅和煦,沈青筠眼角又红了,然后她飞快低头,接过那朵山茶花,轻声道:“多谢殿下。”
太子点头:“时候不早了,吾要走了。”
他踌躇了下,又道:“沈娘子,吾有个不情之请。”
“殿下请讲。”
“嘉宜的事,想必沈娘子也知晓。”太子道:“嘉宜以前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最是灵动可爱,但是谁能想到,就因为党项国主的求娶,她就要被迫前往道观,与父兄分离。”
太子叹道:“她那种性子,哪里受得了道观的冷清,所以这四年来,她变得郁郁寡欢,吾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吾无法时时刻刻陪伴她,还望沈娘子能够多开解开解她。”
沈青筠答应道:“殿下放心,青筠会好好照顾劝慰公主的。”
太子颔了颔首,然后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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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离去的时候,沈青筠看着他的清俊背影,恍惚间,似乎回忆起了她当初问那温雅少年的话:“你真的会回来接我,不会抛弃我吗?”
“会的。”他说。
那时她就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依依不舍,只是造化弄人,再见面时,已是物是人非。
沈青筠握了握手中的山茶花,忽快步上前,待见到他走入人群之中,她又停住了脚步。
他就应该站在光芒中央,被万人簇拥,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荣耀,而她,能有幸得到光芒照耀,让她充满背叛的生命能够得到瞬间温暖,不至于对这漆黑世道完全绝望,就够了。
沈青筠于是没有再追上去,而是拿着那朵山茶花,静静站在不远处,看着太子背影。
而齐冷在看她。
齐冷看到她手中拿着灼灼山茶花,沈青筠是一个不喜欢花的人,他确信。
她也不是一个有闲情逸致赏花的人,所以这山茶花,不会是她摘的。
唯一的解释,就是太子送给她的。
她似乎很珍视那朵山茶花,手攥着根茎攥的紧紧的,齐冷一瞬间,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只是藏在玄黑鹤氅里的指节慢慢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