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枇杷案
    回家。

    过去的记忆汹涌浮现,姜回站在长街之中,身影慢慢与当初狼狈不堪的自己重叠,纤细羸弱的面孔却在同一场水雨中积蓄漼折成一把扭曲的灵魂。

    火焰燃的正烈,浓烟弥漫在通陵县的上空,北朝见火不救皆为罪,何况还是县衙,一时间,家家出动,越传越多,最后大半个通陵县人齐齐都赶赴衙门。

    “快!撞开大门!救县令大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在喧哗中却似落在耳畔,救火的百姓被点醒,数十人合力撞击紧闭的漆红大门,纵使在坚固的门也经不起这样撞碰。

    不多时,门,开了。

    姜回站在人群之后,唇角微勾,眼里却没有半点情绪,仿佛意料之中。

    明昭眼中闪着兴味,忽然开始好奇她下一步要做什么。

    “你方才说要帮我?”姜回目光移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的明昭,突然出声。

    明昭先是一愣,折扇轻摇,笑意慢慢绽开,如春光醉人:“你自己不是说用不着么,怎么,该不会意识到本公子仪表不凡,德才兼备,所以后悔了?”

    “是。”姜回斩钉截铁,在明昭怀疑不定的打量中,虚伪的恭维:“公子心善堪比圣人,能否帮帮小女子?”

    “先说来听听。”明昭毫不客气的受下,矜持的开口。

    “看见那个鼓没有?”

    “看见了,如何?”县衙闻鼓,摆在那谁会瞧不见?

    “你去敲响它。”

    “你当我傻?平民敲鼓可是要受刑的。”

    平民敲鼓,不管所诉为何,按北朝律法,皆要受二十杀威棒。

    “可,”姜回眸色深深:“你是吗?”

    明昭唇边笑意不改,“我当然是,所以这我可帮不了你。”

    他此行有要事在身,断然不能在此时大张旗鼓的暴露身份。

    “也无需公子亮明身份,只需要足够令县令畏惧的把柄,如此,公子可否相助?”

    明昭笑意微收,盯着她看了一会,姜回坦然与之对视。

    “你怎么猜到的?”

    裴元俭位高权重,这个人能在他面前说为她求情,自然也绝非平凡之人,要么家世煊赫,要么,为朝中重臣,想来,应当是前者。

    不过,眼下她与裴元俭素不相识,自然是不能说的。

    姜回垂眼,落在他腰间偃月佩:“玉佩虽然简洁,用的也不是顶尖的料子,难得的是白玉生髓,恍若皎皎月光流动,此玉天下难寻,绝非寻常人所有。”

    巧的是,这枚玉佩她曾捡到一个同样的,却是一位姑娘所有。仔细看来,这枚佩玉结缀的罗缨,更与那位姑娘珍藏之玉,如出一辙。

    明昭目光落在玉佩,眼中光芒更为灿烂,更仿佛,多了一些温柔,半晌,不舍的摘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入锦囊中。

    做完这一切,他才静静道:“你是在威胁我?”

    “威胁?”姜回摇摇头,语气温柔:“怎么会呢?我怎么敢?”

    你这分明是敢的很!

    明昭冷静道:“我不帮你,你也有办法的不是吗?”虽是疑问,却含着笃定。

    “是啊。”姜回道,“但,能少些麻烦不是吗?”

    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好!我应了!”

    明昭话还未落定,那边喧闹声响起:“县令大人出来了!”

    一行衙役出来粗暴的驱赶出一条路来,一把雕花木椅放在正中,县令身着圆领花鸟青袖长袍束革带官服并乌皮靴从门内走出来,语带威严:

    “是谁在县衙外纵火闹事!”

    “是”明昭正想出声自己扛下,却听得身侧人扬声道:“是我。”

    明昭诧异侧眸,姜回面色平静,百姓如潮水让出一条路,姜回一步步走上前,纤细脏污的赤足踏上漆门。

    “来人,此人火烧县衙,罪无可恕,拉下去处死!”

    衙役立刻便要将姜回押下去,谁知,祸到临头,女子竟然陡然笑出了声,县令的威严被挑衅,登时怒火燃烧,女子唇边笑容骤停,淡淡道:“杀我?”

    “你,敢么?”

    “本官有何不敢!”县令一拍扶手,立即就要命人去,却没注意到身旁衙役变换的面色。

    姜回饶有兴致的开口:“我劝县令大人不如先问问你旁边的这位衙役,再行决定。”

    县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看见王顺闪烁的眼神,断眉深蹙:“什么事?”

    “还不照实说!”

    难不成这女子竟真的有什么身份不成?

    王顺闭眼附耳道:“大人,她是从宫里被流放出来的那位。”

    县令登时瞪大眼,身子往后一跌,即便是落魄的公主,封号未除,杀她便是祸连全家的杀头之罪!

    “怎样,大人还要动手吗?”

    县令脸色难看,挥挥手起身,姜回的声音在他起身的刹那同时响起,阻止了他的动作:

    “大人,我是来告状的。”姜回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张卷着的金粟笺纸举在身前:

    “大人不接状纸吗?”

    “去去去,把她弄走。”乔喆文给衙役使了个眼色,不耐的驱赶。

    “大人,刚才我敲了闻鼓。”姜回不急不缓的扔下一句,看见乔喆文无比难看的脸,继续道:“大人若不接状纸,当着我北朝百姓,不守北朝律法,大人有何颜面为父母官?”

    乔喆文转头,果然看见百姓在窃窃私语,暗地里对着他指指点点,心中不由得对姜回升起怨恨,他虽然不惧这些无知蠢民,却不能不顾自己的官声,咬着牙道:“你要状告何人?”

    “我要状告,我的丫鬟,偷窃。”

    姜回侧眸看向人群另一边被牢牢牵制住的六儿,轻讽:“不过不必劳烦大人押解过堂了,瞧,已经有大人衙役的知己好友代为操劳。”

    这怎么回事?大人衙役的知己好友帮忙抓了偷窃的奴婢,这不是好事吗?怎么县令大人的脸色如此难看。

    人群看似小声议论,却因此刻太过安静,便都清清楚楚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大人在审案前,我还有一事,方才堂鼓敲响大人却迟迟不出,想必是为了躲火,换言之,正堂应已成一片残桓,大人不若,就地审案?”

    姜回言辞轻柔,一步步却都暗藏机锋,逼他退无可退。

    明明敲鼓在前,纵火在后,可他此刻却不能承认,不然便是当朝县令疏忽职守,置百姓冤情而不顾,这么多人,悠悠众口。

    这一切她都是算好的!

    乔喆文猛地抬头,正对上姜回波澜不惊的一双眼,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冰冷,漆黑,如同漩涡,看似平静,实则杀气凛然。

    先前和苏大树交谈的衙役忽然凑过去道:“大人您不要被她误导,先前我们说的可是处置纵火之人。”

    对,光天化日之下纵火烧县衙,即便是公主,也要担责!

    乔喆文忽然有了底气:“县衙纵火是大事,方才你说纵火之人是你?”

    姜回讶然:“怎么会呢,大人?”

    “我明明是先发现火情然后便及时找人救火。”

    “不然,大人可以问问诸位乡邻。”

    在长街上呼喊救火的就是这位姑娘,北街上的大娘道。

    对!是她!当时她吓得脸色惨白,鞋子都跑丢了!我亲眼瞧见的!

    这位姑娘走路一瘸一拐的,走在我们最后面,纵火之人怎么会是她呢?

    而且,那分明是箭,她一个女子况还这么瘦弱怎么拎得起沉重的牛角弓。

    百姓纷纷道,明昭眼角抽动,她拎不拎的动牛角弓他不知道,但是,细弓可是使的熟练轻松的很!若他没有亲眼瞧见,只怕也信了。

    但是他不会站出来,押解那个丫头的那些人也不敢在此时说出来,毕竟他们是帮王顺的“友人”,怎么会反过来替“受害者”作反证?追根究底的话,不敢说的是他们。

    一步步,她都算无遗策。

    乔喆文越听面色越阴沉:“这么说,你还有功了。”

    姜回道:“大人既有意赏赐,我自然不敢不受。”

    “好啊,好的很。”乔喆文咬牙切齿,“来人,就地审案。”

    “大人!”王顺急呼一声。

    却被乔喆文挥手屏退,王顺不甘的退下,却悄悄往后退去,走出了人群。

    姜回看着这一幕,却没有说话。

    “你状告你的丫鬟偷窃,可有人证,物证?”

    “当然。”姜回迈步走到六儿右侧,撸起她的衣袖露出一道浅色疤痕:“这丫鬟名叫六儿,是水云庄的家生子,半月前,偷了庄子里树上结的枇杷,人赃并获。”

    “庄子里王婆子亲手打了鞭子。”

    “此刻,伤痕还未淡去,王婆子便是证人,这伤痕自然就是物证。”

    “既已惩戒,你缘何还要敲响闻鼓?你可知,无故敲响闻鼓亦是大罪!”

    姜回微微笑了,言带肯劝:“大人审案怎可听我一面之词,这可不好。”

    明昭差点忍不住笑,瞧见姜回眸光若有似无看过来,忙忍住了。

    “大人,我要告她,为显公堂之上,法理昭昭,自然也得容许她反告不是吗?”

    乌云褪去,一瞬间拨云见雾,晴空万里,昏黄日光衬得晚霞轻柔如缎。

    阳光割裂般笼在大地,女子秀丽的脸庞一半置于光明,一半融在暗中,嗓音幽幽:“毕竟,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

    “这里是公堂,岂容你随意玩笑!”乔喆文惊堂木狠狠拍在案牍,霎时,衙役敲击地面的节奏声响起。

    “难道我说的不对?”姜回淡然反问,没有半点惶恐惧怕之意。

    “休要花言巧语扰乱公堂,本官念你年纪尚幼,饶你这次,此案到此结束。”

    “大人。”

    再次被叫住,乔喆文只觉得晦气,头也不回继续走。

    谁知,下一瞬,那人便出现在他面前,“我劝大人考虑好再做决定。”

    明昭手中令牌一晃而过,乔喆文惶恐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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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道:“你,你是?”

    明昭点头,摆了个手势阻止他未出口的话。

    明昭眼神示意姜回,乔喆文连连应是,折身返回:“咳,继续审案。”

    “你方才说的反告,是何意?”

    “大人不若先宣证人王婆子上堂。”

    “宣。”

    乔喆文看向一旁站着的明昭,只能应允,最后一丝晚霞在天际消失,县衙外挂上两盏羊皮灯笼,莹莹光影透出来,映出一地洁白。

    一个时辰后,王婆子被衙役带了回来,身后却还跟着个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着,低着头看不清长相,走路间步伐不似寻常男子大步朝天,反而略几分缓,便显得小心谨慎。

    王婆子慌慌张张的左右看了看,衙役威呵一吓,立即蒙头跪下:“民妇人王氏叩见青天大老爷。”

    “小人王贵参见县令大人。”王贵也跪下来,却不似王婆子慌乱滑稽,反而极规矩沉稳,手下不着痕迹的扶对了王婆子的方向。

    姜回眼神一凛,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她便觉得蹊跷,心底莫名冒出一股寒意,似乎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恐惧。

    却并不是她的,而是“姜回”。

    若说她中毒身亡借姜回的苏醒,那么,原来的姜回又是因何而死?

    这个困惑她多日的答案,似乎在今日终于窥到真相的一角。

    寒食节夜里尚存着寒气,虽微不可查,却削似附骨之蚁蚀骨镂深,让人从心底发渗。

    羊皮灯笼被风吹动,零零碎碎的光打在女子脸上,衬得女子白皙的脸庞如温润清月,可月光如碧湖清镜,经年冷意深藏。

    看来,有些事,要迟些办了。

    “王氏,本官问你,水云庄丫鬟六儿偷窃,是否属实?”

    “是,六儿这个死丫头经常偷东西,不是果子就是厨司里的小食,可恼至极。”王婆子说起这个,便全然不见方才的胆怯,一字一句说的愤恨切齿。

    “六儿身上的疤痕可是你所为?”

    “是,不是。”王婆子点头,又摇头。

    “大胆!公堂之上还敢欺瞒?从实招来!”

    “民妇不敢,是,是……”见王贵犹豫片刻略微点头,才定神道:“是!”

    “民妇只是训诫,对,训诫!”

    “启禀大人,六儿偷窃庄子上人人皆知,当日偷窃奇葩亦不止小人娘一人所见,同行者亦有杨婆子、刘婆子二人,小人不才添居管事之位,小人娘也是替小人分担。”王贵恭敬的双手伏地,三两句话

    “你还有何话说?”

    “王婆子替儿子管教奴婢合情合理。”姜回眼神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漂亮的眼眸带着天真:“但不知王管事是在替谁管理庄子呢?”

    “自然是。”王贵刚说半句,自然是不对。

    是陛下,是皇族,是她。

    是她!北朝的长公主。

    姜回。

    乔喆文自然也不是傻子,到了这一步,也看清了姜回的意图,她这是要逼他们承认她的身份!

    “在大人眼中,王贵的娘替儿子管教奴婢合情合理,我状告六儿偷窃也在情理之中,为什么呢?”

    “哦,我忘了。”姜回唇角漾起细细的弧度:“大人为何不让我下跪呢?”

    “若无功名在身,北朝百姓皆要下跪。”女子的声音很轻,在夜色里如同深不见底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寂静的婆娑声,敲击在灵魂深处。

    “我,为什么不呢?”

    “不如大人,我跪下陈情吧?”

    她敢跪,他如何敢受?纵使陛下再厌弃,也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天威遭到挑衅!

    怕是她此刻下跪,不到明日,消息传至盛京,他项上人头不保不说,更会被陛下疑心有不臣之心,至祸连九族。

    乔喆文瞳孔猛缩,惊的悍然站起,走了一两步,瞧见满含不解的百姓,忽而闭了闭眼,脚步沉重的走到姜回一步之遥。

    恭敬叩首。

    “下官,乔喆文,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明昭手中折扇差点惊断,她是长公主?

    怪不得她非要他帮忙,恐怕是怕乔喆文如先前那般草草结案,更担心百姓被强势驱赶,她只单力薄恐怕一切还未说便被囚禁再也说不出口了。

    所以,她先以六儿这桩小事提出来,大大降低了他们的警惕心,而传召王婆子更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让他们觉得她不过是一个任性妄为,只知争辩对错的蠢笨人,再在最后,借王贵的手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逼他们不得不认下。

    过去,百姓只知皇庄,从今之后,所有人都知道,皇庄有一位长公主。

    人言可畏,但若能利用,便是一把利剑。果真,聪慧。

    “参见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安。”

    百姓乌泱泱跪了一片,在人群之中的女子面色仍旧淡然,道了起身,在离去之时忽而回头,精致瓷白的小脸沐在澄净灯光中,巧笑嫣兮的提醒道:

    “天干物燥,大人千万记得。”

    “小心火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