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坊斜笼矗立,后巷枝隙蓊郁错乱,织成绿阴若云,将热辣日光沿壁摒弃,宛若吃人的幽深黑洞。
里间烛火似乎空置的太久,棉芯浸了潮暗的湿,只烧了一会,就摇摇晃晃的黯淡下来。
姜回倏而道:“方才胡掌柜好奇杨慎为何会变成我的人。”
“那是因为。”姜回眼神纯澈,明眸秋水,语气俏生生的,像是不谙世事的山间仙子,偏又恶劣至极。
“我答应给他解毒啊。”
胡富全这个人生性多疑,用了穷酸落魄只能苟居破庙、无父无母难以被人捏住短处的杨慎,雪中送炭又许以美人金银,按理,应放心为他所用,偏他辗转多思,又特意去他老家寻了一味难见更不易解的毒药下在他身上,这才堪堪放下心。
却不知,忠而见疑,对于那些有骨气还将此看的比命重的文人可是天大的侮辱。
况而,胡富全觉得每月按时甚至提前给杨慎解药已是施恩,但他忘了,毒,不下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得。
试想,一个人整日里夕惕若厉担忧不知何时毒发、不知何时胡富全又有疑心,不给他解药,又怎会安心享用美人珠宝呢?
胡富全双目淌火,愤怒的目光直向被压着的杨慎,却见他脸上没有一点惭愧,比起心虚更像事发之后反而平静的坦然。
他便更怒更气,五官因愤怒而渐渐扭曲。
“胡掌柜不会要恼羞成怒吧?”姜回微微捂唇,仿佛自己戳破了什么不该说的,对上胡富全几乎要吃了她的目光,惊恐的后退一步。
又觉得装的实在假的很,便索性径直开口,语气平淡:“胡掌柜每日见杨慎,难道就没发现,他反复换的不过三四件长衫吗?”
说到这,姜回玩味的欣赏着胡富全变换不定的脸,幽幽出声:“他的银子都去了哪里?”
胡富全下意识落在杨慎身上穿着的长衫,是极简单的样式,袖口已经洗的淡色发白,甚至有了卷边。
他蹙着半黑半白的眉:“杨慎,每月我给你白银三十两,比的上寻常铺子一月的收入,我待你不薄啊,你究竟为何要背叛我?”
“胡掌柜当初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活计我铭记于心,但。”杨慎眼眸微动,触及过去,仍对胡富全心存感恩,可除了感恩,别的却也什么都没有。
“他既不愿意说,那便我来告诉你。”姜回一字一顿道。
“那是因为他大部分的银钱都用来寻医解毒了啊。”
书生入赌坊总是为人诟病,也是入仕抹不去的污点,相当于绝了以后的科考之路。杨慎为了活下去选择如此已难免神伤,可偏偏胡富全没有给他体面,后又绝了他的尊严。
石有缝隙,即便看上去完美无缺,也挡不住内里的分裂腐朽。
“姑娘,你收买赌坊的人,可是犯了长乐坊的大忌!把玉章拿过来!”邱荣知从震惊中回过神,疾言厉色,灯火虚晃,将他的影子吊高般涨,蒙出煞人阴郁。
“我还忘了你。”姜回眼神瞥过来,微微勾唇:“县令大人府上爱妾,莺姨娘的生父。”
“邱、大、昌。”
“你究竟是何人?意欲何为?”邱荣知脸上方才的温和早已消失不见,转而涌上一层警惕的阴狠。
姜回迈着步子,不急不缓的坐到胡富全方才做的圆椅上,纤细白皙的素指从幂篱中探出,轻轻点在扶手兽头。
微微抬眼:“我啊,是要赢的人呢。”
“胡掌柜,既然见了玉章,接下来,我们这一场赌局该开始了。”
胡富全仿佛听到了什么大笑话,哈哈大笑,突的一收,指着她道:“赌什么赌?给我抓住她!”
绥喜立在姜回身后,笑嘻嘻道:“我劝你趁早把话收回,免得到时候无法收场哦!”
邱荣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仆二人给我抓起来!”
“是!”几个大汉应了,五指成爪阴狠的朝着姜回肩头抓去,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她连人带椅掷翻在地。
姜回岿然不动,绥喜冷了眼,拔高音调喊道:“陈丁。”
下一刻,不知从哪来的数十人持刀闯入长乐坊,惊起慌乱尖叫声一片。
领头的全身到脚黑衣束身,到了姜回面前方才停下,行礼道:“属下,叩见公主殿下。”
邱荣知直欲晕倒,她怎么会是公主!那印章可是关系到账本!
她是早有预谋!
邱荣知霎时明悟,收买杨慎,进入赌坊,一局局赌赢,又故意露出破绽让胡富全发现杨慎不对,到引他出现,故意逼他拿出玉章,这一步步。
邱荣知只觉背后阵阵发凉,不过一个女子而已,怎么会有如此深的心计?
“你是在想,我知不知道账本?”喆姜回蓦的道。
“还是在想,我知不知道这里是张文喆暗地里的私库?”
看见邱荣知眼眸顿时瞪大,像是生生撕裂般可怖,姜回明悟:“看来,是前者啊。”
姜回第一次去往张宅的时候便感到好奇,北朝县令的月银并不算多,京城边界的张家也不曾如此富庶,又怎会有余力支撑第三子宅邸建的比之京城伯府,可她让绥喜仔细却打听,意外的,这张大人虽不算清官,但也绝没沾染上骂名。
这倒是奇了。直到那日在客栈外意外得知张喆文与妻子不睦,却盛宠一个名叫莺莺的妾室,她让人跟了一段时间,发现她和一个叫邱荣知的人接触过多,而张喆文似乎也知情。
她又派人去邱荣知的家乡,辗转打听到他曾有一个女儿,还听人说他女儿曾在茶馆唱曲还被某个大人物看上,只不过这人行事一向混不吝,没人相信。
邱荣知在外落迹迫不得已让女儿抛头露面唱曲,却又一夕之间有了大把银两一月开数次宴会,而这时间恰巧与那人路过通陵的时间吻合,却还是不知银两从何而来,直到从那些参加集会的文人口中得知,邱荣知曾在醉酒后一时嘴快吐露出他与长乐坊关系不浅。
醒来后再问他,他却神色慌乱的离开,绝口否认,颇似欲盖弥彰。
事到此处,已不难猜,张喆文缺银子满足他的私欲,却苦于没有可信赖的帮手,毕竟赌坊面对的可是摆在眼前的雪花银,又有谁能忍得住不背叛,而邱荣知好拿捏却又渴望表现自己,加上“岳父”这一层关系,一切便顺理成章。
面前女子似乎扯唇笑了一下,只是却隔着薄薄云雾,如同一个谜,模糊却冷诮。
姜回把玩着玉章,淡淡道:“去叫张喆文过来吧。”
胡富全面容扭曲而阴狠,大声命令。“即便是公主又怎样?长乐坊可是我们的天下,给我拿下!”
“我看谁敢?”陈丁眼含杀意,眼眸肖似汪干涸的血液,暗红沉厉,等着下一刻就会张开利齿狠狠撕咬敌人脆弱的脖颈。
两方剑拔弩张。可正上方的女子仍安然坐着,神色恬淡,平如松山云壑。
语气却尖刻刺人:“看来胡掌柜当真是无法无天太久了,连主子的意思都可以不顾,莫不如我推举一番,让胡掌柜顶了张喆文的县令,当个名副其实的主子,如何?”
胡富全冷不丁听到,猝然一愣。
她望着胡富全,目露嘲讽:“果然是放出去的狗会咬人。”
自古财帛动人心,而胡富全的犹豫便说明,他心动了。
方才还质问杨慎背叛他,不过片刻,便轮到了他自己。
当真可笑。
“胡富全,你敢背叛我女婿大人!”邱荣知怒道,瘦的没几两肉的脸上痉挛颤动。
“亏我当时还替你在我女婿大人面前说好话,没成想真和我女婿大人说的一样,多疑善变,恐难以安分待在掌柜之位!”
“呵!你不过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烂人,却凭着卖女儿居于我之上,凭什么!”胡富全索性撕破脸面,松弛的脸上像布满弯曲复杂的田垄,双目却矍铄喷火。
“你!我女儿和县令大人是天赐良缘,岂容你胡说!”
邱荣知语调发颤指着他,简直怒不可遏!
姜回冷下脸:“我没兴趣听你们在这内讧,叫张喆文过来,否则,你们便到地府里继续说个清楚。”
“公主,小的去请大人。”
人群中,方才拿干果的伙计突然出声,冲姜回行礼,见她淡然应了,便跑出了长乐坊往县衙方向去了。
“既然有人去请了,胡掌柜,我们便继续赌吧。”
这时候了还赌?胡富全几欲脱口而出,下一瞬,雪光长刀架在了他的脖颈。
“赌,还是死?”陈丁冷漠的声音响起。
方才是他逼着姜回不得不赌,现在却调换了个,变成他被逼着,胡富全脸色忽青忽白,十足精彩。
刀近了一寸,鲜血瞬间喷溅而出。
“你!”胡富全愤怒看向陈丁,又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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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收回,认命道:“赌。”
“嗯,那胡掌柜便出题吧,邱大昌作画。”姜回道。
从戳破的那一刻,姜回便一直叫他邱大昌,像是刻意提醒他丑陋的、竭力想遗忘的过去,邱荣知脸色如笼罩着一片乌云,黯然无光。
胡富全略略一想,定了谜底——梅花。
邱荣知看了一眼,便接过伙计递过来的笔墨纸砚,在赌桌上作起画来。
日光从墙壁寸寸上斜,街上热闹的吆喝声越来越遥远,张喆文终于姗姗来迟。
想必路上已有人同他说了事情经过,是以他记得连官服都忘了换,风尘仆仆赶来,袍角都不复往日平整干净。
“公主。”他第一次向姜回恭恭敬敬、发自肺腑的行礼屈膝。
“求公主放下官一码。”
北朝律法,官员不论大小,一律禁止行商。虽说也有不少官员私下里暗地开设店铺,但是,被人拿到证据,却又是不同。
更何况,他开设的是赌坊。北朝虽无明令禁赌,但官员开设赌坊,便是公然带头,乱了国家法纪,按律,当黥刑并处以流放。
静,长乐坊内静得出奇,张喆文张着干涩的唇,像身处荒芜之地,濒死缺水的行人,恐惧从心底漫延到四肢百骸,他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什么宫里的贵人,权势倾天的裴大人,统统都顾不上。
“求公主殿下放下官一条活路。”
姜回却不看他,眸光落在邱荣知作画的笔上,眼看墨即将滴在画轴,顿时冷了眼:“别停。”
张喆文惴惴抬头,顺着姜回的眸光看向邱荣知,顿时明白,低声命令:“继续画。”
邱荣知对上张喆文凶急的眼神,赶忙重新蘸墨,脑子懵成一团,三两下草草结束。
姜回接了绥喜递过来的榛子放入口中,腹部的疼痛稍缓,邱荣知惶惶看了一眼跪在那的张喆文,小声提醒道:“画,画完了,可以猜了。”
伙计端着一盏莲花油灯走进来,里间的灰暗瞬间被驱除,烛光烁火鎏金,一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姜回懒洋洋托着腮,双瞳翦水,似午后秋千上慵懒打盹的猫儿,可眼神却是冷淡、平静、像漆黑不见底的洞窟,含着将人带几吞噬的决绝。
她脸色微晒,随口道:“柿子。”
从始至终,姜回都不曾往画作上看去一眼。
邱荣知怔愣,画分神似形似,既是赌坊,便像蒙上一层金银的面纱,是以断不可能弃神而求形。
但先不说柿子与梅花截然不似,只单单说,柿子也不是花啊。
这简直是答非所问,驴头不对马嘴。
邱荣知脸色变换,想怒而反驳,又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至于胡富全,他已经叛了旧主,便只能全心全意依靠新的主子,更是不敢张口。
姜回微微侧眸,看向张喆文,一字一顿道:“张大人说,我猜的可对?”
“公主说的,自然无有不对。”张喆文道。
“既然如此,辛苦张大人将赌桌上的金银珠宝抵成现银。”
“公主,凡是赌,自然得有彩头。”绥喜道:“奴婢听说,这彩头一般都是稀罕物,要么,就是成倍的金银压上去。”
“是么?”姜回道。
“是呢,公主,我看还是后者更为送到人心坎里去,不过奴婢地位低贱,不知,张大人可也是这样想?”
“下官,自然也是。”张喆文道。
“那拣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吧?”绥喜笑容满面道。
张喆文微愣,还是方才跑过去唤人的伙计拽了拽他才回神,连忙应了着人去办。
不过须臾,几张银票整齐的被递到姜回眼前。
张喆文弓着腰道:“公主,这里是银票六千三百两,其中一千七百两是公主先前赢得,剩余的则是长乐坊输给您的彩头。”他着重咬了最后两个字。
似乎怕姜回觉得他不够“诚心”,又补道:“下官又添了些凑了个整,望公主笑纳。”
“张大人是玩笑吗?我何时说过要张大人填补银两?”姜回冷冷回眸。
“是是是,下官口误。”张喆文冷汗频频:“这些都是公主自己赌赢,同下官没有一点关系。”
姜回点头,又道:“张大人以后切记,为官需谨慎。”
她微微侧眸,轻声细语:
“小心,祸从口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