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全然暗下来,渡口江水荡起细微的波浪,四周一片阒寂。
“从贲!”
“就是他凌辱我的妻子,让她承受流言蜚语三月之久,最终自戕而死!”郑从贲目眦欲裂。
郑从贲原是户部左郎中手下一个小小的典薄,再微末不过的官职,每日点卯上下衙门,虽不得重用,却也得清闲。
直至武华英来到户部,他出身显赫,乃当朝翰林院家的独子,依靠家中权势到户部任知事,是盐运使手底下的一个稽校文书的闲职,可有道是富贵荣极多浪子,武华英也是如此。
他不甚聪明,甚至平庸无为,连校写文书都错字斑斑,却极喜欢逞排场,若来府衙,必定香车宝马,前呼后拥,美婢环绕。
他的屋子也阔至寻常三倍之大,他去瞧过一眼,干金纻绣,金鱼攒盘只做踩踏,明珠坠帘,叮叮作响,各色琳琅宝器,金光闪烁,飘花玉椅,穷极奢华,比肩天庭玉府。
不像奉职办差,倒似游玩享乐。
他手里的文书堆成山海也自顾饮酒作乐,隔着墙都能听见不少淫靡艳语,万幸他心不在此,每月来的屈指可数。
有一日,武华英出奇早来,他甚为稀奇,哀悼今日怕是又要难捱,却听人道,似乎是他被那位学士大人教训一番,起码今日不会“嚣张”,却不料,不过晌午,他身旁的小厮笑呵呵的走到他面前,七拐八绕的恭维,最后,给他手里悄悄塞了一叠银票。
“我家公子有诸多不懂,烦请郑大人多多照顾。”
他不肯受银票,却在小厮热络恳切的目光下碍着脸面应了。
小厮脸上浮起笑意,下一刻,那小山般的文书便堆在了他面前。“能者多劳,多谢郑大人。”
郑从贲微愣的看着小厮离去的背影,从那时起,这便成了他的“分内之事。”
直到,他发现付坤借助漕运之便贩卖私盐,他拿着账本千等万等,好不容易等来姗姗来迟的武华英。
对方拿着账本散漫的打开,堪堪看了半页,便不耐的扔到地上。
还愤怒的看向他,不在意的语气。
“我只当有何急事。”
“大人,贩卖私盐乃是重罪,我们应立刻奏折上书陛下,怎能?”郑从贲急道。
武华英啧啧两声,围着他转了一圈,似乎要将他看个清楚,手落在他肩上:“我还当郑大人是个聪明人,怎么却犯起糊涂,这种事,我们又何必插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落得清闲不好么?”
郑从贲目露惊愕,武华英却已走了,他满腹心事的回到家中。芙儿看他愁容,也不急着询问,而是去烧水泡茶。
袅袅茶香升起,案几后女子眉目越发显得温静娴雅,郑从贲郁气消减不少,打定主意再寻他途。
谁料,突然有人敲门,郑从贲正疑惑是谁,他在盛京除了穆闻无甚好友,同僚亦不会在此时拜访,芙儿却已经捉起布裙起身:“夫君,我去开吧。”
盛京地贵,郑从贲是租住的偏僻小院,芙儿勤勉,院中不断洒扫,是以倒也干净整洁。
芙儿打开门,便见一华贵公子站在外面,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她侧身避让,“公子找谁?”
付坤从武华英手下得知此事,一时又怒又惧,又知道郑从贲官职低微不能写奏折他又拒了是以还暂时无人发现,方才松口气,一颗心却仍吊着,忙从歌姬身上起来打听令人打听了郑从贲住处,一路疾驰而来。
本略不耐烦,却不想瞧见个美妇人,眼中多了兴味,他细了腔调:“郑从贲郑大人可是在此居住?”
“在。”芙儿说话像她长相一般婉软约柔,听上去像是酥麻了骨头。
付坤陶醉的露出垂涎的笑容,跟着芙儿往屋中走,都忍不住打探。
“敢问夫人闺名?”
“小妇人出身乡野,不敢谈闺名,小字芙儿。”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夫人真真是好名字。”付坤言语轻薄,目光僭越而露骨的落在芙儿发间,见只有一个不值钱的木簪,眼底浮现倨傲与不屑:“郑大人未免也太委屈夫人,夫人如此美人,怎可没有珠翠相衬?”
芙儿眼底隐有怒色,却因脾性太好而没有发作,“这便是了,失陪。”
“夫人莫走啊。”见留不住,付坤惋惜而流连的目光注视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眼中闪过一抹势在必得。
“你是何人?”郑从贲推开门,见到正望着院中,跟着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特殊。
“郑大人不是在查我吗?怎会不知我是谁?”
“你是,付坤?”郑从贲稍加思考,立时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他黄昏方才与武华英提起,现在,他却已站在他眼前。
郑从贲心中闪过一抹警惕,“付大人有事以后自去陛下面前分说,找我又有何用?”
付坤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脸色一瞬间沉下来,挥挥手,身后随从立刻打开樟木箱,露出里面堆叠满满的银票。
“付大人这是何意?”郑从贲沉下脸。
“这是一万两银票,至于何意嘛,我想郑大人心里清楚。”
这是要用钱封他的口?郑从贲心中嗤笑,他岂是贪慕钱财之辈。
“付大人请回,恕不远送。”
“郑大人何必这么急着拒绝,银钱嘛,万事好商量,若是不够我可以再加三千两。”
“有了银子,郑大人便可在盛京置办一处宅子,起码,不至于如此委屈了夫人。”他说着,眼神留恋的看着芙儿消失的方向。
“无耻!”郑从贲气的青筋暴起,他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他的夫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郑从贲再不顾礼节,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外赶。
付坤脚步踉跄,却忍不住更加心痒:“郑大人莫要动怒,不若你把你的妻子让给我,我可在加五千两白银。”
“有了银子,你再娶也是易事,说不定还能攀上个官家小姐,前途无量啊!”
“娶个十个八个也成啊!”他身后跟着的随从附和着调笑道。
言谈之间,竟是从未把郑从贲放在眼中。
“滚!都给我滚!”
他将付坤赶走之后,回屋看见隐忍哭泣的妻子,怒上心头,连夜写了文书去求见上官,却不知,付坤一行并没有走,趁他不在家,如入无人之地凌辱了他的妻子。
他遭受闭门羹之后回到家便见到这撕心裂肺的一幕,当即要同付坤拼命,却被他身旁随从制住,还称是他的妻子趁他醉酒主动勾引,再之后,他四处求告,一连串的麻烦惹上身,让付坤狠狠被咬掉一块肉,心中生恨,命人散播他妻子不贞的流言,加之确实有邻居听到动静,无可辩驳。
郑从贲每日昏昏沉沉当差,一心想报仇沉冤。
大理寺言他并无证据,其他官员闭门不见。皇城脚下,他竟一连三月求助无门。
心中发沉回到家中推开屋门,却见到他的妻子躺在冰凉的地面,薄如蝉翼的轻容纱悬于房梁,层层叠叠堆积下来,本是绚丽悦目,却在浸水之后成了杀人的武器。
轻而易举便能挣脱活下来,他的芙儿该有多么的绝望!
“我怎能不恨!”
“所以,”郑从贲缓缓站直,脸上浮起快意:“我剐了他。”
“将他的肉扔给乌鸦啄食,死无全尸。”
“我假意投诚,在仇人手下苟延残喘整整三年,终于能报仇雪恨,穆闻,你不为我高兴吗?”
“你怎么变成这样?”穆闻震惊难以接受,甚至觉得眼前人面目全非,剐刑,死无全尸,听者无不毛骨悚然。
有仇报仇也就罢了,竟连尸体都不放过!
“我的妻子又有何错!她为让我全心全意考取功名,日夜浆洗缝补换取我上京的盘缠,我满腔才华却未能得到重用,她对我始终不离不弃。”
“如此也罢!”但,郑从贲额前青筋暴起,歇斯底里:“我也曾为北朝尽忠!在发现盐税有误不受金银所贿上报朝廷,可朝廷如何待我?”
“那人依旧安然无事,我却被人记恨牵连发妻!你告诉我!我怎能不恨?”
穆闻闭了闭眼,道:“与贪官污吏沆瀣一气终归不是大丈夫所为!”
盐运关乎国法,郑从贲为虎作伥,贪利而损国仍是事实。
郑从贲手不住拍打胸脯,胸腔悲意难舒,双唇干涩而颤抖,几度发不出声。
他与穆闻识于微时,多经磨难引为知己,他自以为全天下最应当懂他的人莫过于穆闻。
高山流水遇知音啊!
郑从贲的眼神近乎崩裂,脸上似哭似笑,用着全身的力气在问:全天下人都可以如此看我,憎恶厌弃,但怎么能是你呢?”
怎么能,是你。
“你我刎颈之交啊!”
早生的柳叶已近枯败,半黄半绿的在枝梢苟延残喘,一阵风吹过,那片树叶终于打着旋落下来,顺着水流漂离而去,再不复返。
“从贲!”
“你是胸高志远的大丈夫!我是只知仇恨的真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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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不配,做你兄弟!”
“郑从贲!”穆闻叫住他。
“穆兄!”郑从贲背过手,“谢你今日不远千里来此一程,但你我兄弟情义,到今日止。”
说罢,郑从贲转过身对着穆闻拱手一礼。
穆闻浑身一震,恍惚当年初遇,青涩的书生满怀志向高谈阔论偶得挚友,也是这样的一礼,满怀欣喜的说。
“在下郑冀,见过穆闻兄”。
郑从贲决然转过身,穆闻顷刻潸然泪下。
就在众人沉默之时,郑从贲出手迅疾闪电,姜回心中莫名觉得危险,下意识往后退去,却为时已晚。
劲风已至眼前,迎面而来一道浓重的血腥气,迫在呼吸之间。
“小姐。”绥喜护在姜回身前,害怕的肩膀颤抖却还僵立在那不动,英勇就义似的闭上了眼睛。
姜回眼神微寒,拨开绥喜,感觉到身后那人正欲扼住她的肩往后退去,平静出声:“是不是我看起来太过软弱可欺。”
趁他被她的话所吸引,姜回骤然往前,喉咙被挤压窒息也全然不顾,漂亮温驯的面孔撕裂成骇人的妖冶之色,趁这隅隙,借力猛地抬手,染血的断木恶狠狠扎入郑从贲的脖颈。
鲜红滚烫的血在少女精致的面容溅成一道,与此同时,姜回平静道:“才会让你一而再,选我出手。”
可惜,蠡虫啮木尚不可欺,更何况是人,即便,她是女子。
惊魂之中,郑从贲好歹略通习武,反应不慢,可他到底对姜回心存轻慢失了防备,是以一道上口霍然从肩划至胸口,血肉翻涌,徐从贲吃痛,猛地推开姜回。
凶恶的眸光残忍的凝视她。
姜回扔了断木,尖锐木屑扎进掌中,血一滴滴湿透襦裙,成刺目一团。
“大人,你看戏的时间未免也太久了。”
姜回冷声提醒,她一直听说这个人从来无情冷血的很,竟能做出自除族谱的惊世骇人之举,他今日旁观她不奇怪,但也不知当初为何会在雨夜停在她面前任她踢打发泄,是失心疯了?
裴元俭目光落在她身上,少女绣海棠藻纹襦裙被划破染尘,颊边一道血痕让那张精致瓷白的小脸如同美玉有隙,生生破坏了那份美,却不显黯淡,宛若一株被血浇灌的花,淬着谁与争绡的森然纤丽。
“我为何帮你?”
“呵。”姜回讥讽一笑,眼中愤怒一闪而过,受命抓捕朝廷钦犯的明明是他,此刻却成了与己无关的局外人,这人不但冷血,还擅颠倒黑白。
“大人终日风霜刀剑,又岂知没有用的上我之时?”
“你这话什么意思?”薛殷问道。
“我很擅长埋尸。”姜回认真道。
这是在诅咒他们大人!薛殷恼羞成怒的瞪着她,却见姜回看也不看他。
“邱从贲,想挟持我逃走,我劝你别做这种美梦。”
姜回语气漠然:“你方才也看到了,这位大人可是从未将我的命放在眼中。”
“与其做这种无用功,不如好好想想自己身上有什么筹码。”
漕运,盐税。
姜回侧眸,似笑非笑提议:“或者,你既报了仇,不如直接跳入江中,为你妻子殉情,也算情深意重。”
郑从贲蓦的抬首望去,却冷不防对上裴元俭的眼睛,那双眼沉郁浓稠,落在他身上含着不放在眼中的轻蔑和无情的杀意,冰凉刺骨,又落在四周持刀围堵的人,心底登时一坠,他已逃无可逃。
“哈哈哈!账本我绝不会交出去,要是有能耐你便自己寻来!”郑从贲对朝廷已再无信任,大喝一声,冲上前夺走侍卫长刀,刀尖对着众人。
“郑从贲!”薛揆横刀护在裴元俭身前。
“都别过来!”郑从贲凶目一厉,充斥着被逼至绝境的狠毒。
穆闻道:“从贲,若杀人是为报仇,那你杀人之后潜逃却又继续走私犯盐又是为何?”
穆闻指着不远处那一艘货船,方才船上掉出的猪肚里面,竟沉甸甸的都是盐!
“你本来就没想活着吧。”姜回道。
“你劫持我妄想逃走,真正的原因是你还有一个人没杀,你没亲眼见到他死,你又怎么能死呢?”
姜回淡淡道,平静无波的眼底含着惊人的锐利。
“你说什么?”穆闻蹙眉道。
“郑从贲,你恨走卖私盐凌辱妻子的付坤,却更恨漠视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
“你的上司。”
“武华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