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医馆门前的灯笼被风吹的鼓荡,突的,其中一盏忽的灭了,残烟融于空中,眨眼不见踪迹。
空荡荡的长街忽然传出几道有节奏的敲击声,宿在外堂的陈丁倏然警惕的睁开眼,拿起枕边匕首,放轻动作慢慢起身,紧贴在门后出声。
“谁?”
“陈丁,快开门!”绥喜的声音伴着焦急和一丝微不可查的哭腔,尾音都在发颤。
陈丁顿了顿,把匕首收回,另一手将门猛地打开。
刹那间,风卷着残叶飘进门内。
夜色中朦胧勾出虚影,绥喜肩上背着一人,发簪歪斜插在鬓边,乌发垂落挡住大半面容。
“快,去叫李大夫。”绥喜在陈丁旁边走过,声音绷紧却难掩慌乱。
“小姐受伤了。”
陈丁将屋内油灯点燃,血腥气在光亮中更加突兀而明显。
“怎么回事?”
“来不及细说了,先去叫李大夫。”绥喜催促着,眼里的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她和公主从许东那离开后,许是知道自己的情况,姜回便果断决定去李氏医馆,却没想到,还未走到一半,姜回突然吐出一口血,还没来的及说一句话就晕了过去。
事实上,在渡口时姜回便隐隐有些撑不住,只不过藏的太好,绥喜又不算细心,才没被发现,等晕过去,才知她已是强弩之末。
陈丁不再多言,掀开帘子便往后院去,不多时,先是一道惊叫,再然后,李桂手便被强拉着带了过来。
昏沉和不满在看到晕在那的姜回陡然僵止,眼神肃穆:“这是怎么回事?”
绥喜在脱口而出的前一刻堪堪忍住,顾忌的看了一眼陈丁,含糊道:“小姐从马车摔了下来,手臂被碎木划伤了好长的伤口。”
绥喜实在是被这段时日接踵而来发生的事吓怕了,陈丁这个人,虽然也算对公主言听计从,可是眼神却看不出多么恭敬,还是提防着些好,公主说过,少说总是没有错的。
比起她,李桂手更是无所顾忌,直接开口赶人:“陈丁,你出去。”
绥喜想了想:“小姐的包袱在留客来客栈,你去取来吧。”这样待会也好更衣。
陈丁默了默,眼神冰冷的看着两人,绥喜自觉已经说完话,自顾自去了一旁,找了干净的帕子,又去端着木盆寻了锅里剩的温水,把帕子放进去端着走到姜回身边,投洗干净给她擦洗。
至于李桂手,则是正眼不瞧他的去拿了药箱。
陈丁原地站了片刻,才走出门去。
绥喜也没注意,抬眼时见只剩下李桂手,才道:“李大夫,小姐是。”
她抿抿唇心疼道:“毒发了。”
“毒发?”李桂手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俯下身查看姜回伤口,又把了脉查看一番,用布巾沾取她殷红唇边的鲜血,折身拿起油灯将布巾点燃,很快,褐青色的烟雾飘出来。
李桂手目光狠狠一骇,从药箱中夹层取出一个玉瓷小瓶,倒出一枚三纹丹药强塞入姜回口中。
“去,将她的四肢按住。”
李桂手目光凛冽,又折身去后院,月光明亮,照出狭窄小院一方潭影。
鹅卵石密密匝匝布满圆池,水草泥土湿漉,却奇怪的没有水。李桂手却并无异样,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枚哨子。
那枚哨子形状古朴诡异,像是猛兽尖锐的牙齿所做,泛着森白的冷泽,让人视之毛骨悚然。
李桂手轻轻吹响,低闷短促的调子响起来,很快,像是泥土蠕动的细微声,伴随着细细的摩擦,很快,一条深黑泛青的蛇猛地钻了出来。
三角头还沾着一小块潮湿的泥土,弓着蛇身,阴森可怖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人。
活像是有了人的意识!
李桂手的眸光却含着满满的得意,伸出手臂让蛇缠上。
这条蛇不大,却极是细长,足足缠了六圈尾尖还悬在空中。李桂手穿着圆领绣竹叶黑袍,远看似融为一体,是以刚进来时绥喜并没有注意。
直到那条蛇顺着李桂手悉悉索索爬上姜回的手臂,白皙的手臂赫然出现一抹黑色。
绥喜尖叫一声:“啊!蛇!蛇!”
蛇头懒懒看她一眼,并不将这个弱小胆怯的人类放在眼中,伸出尖牙狠狠咬了姜回一口,便又沿着爬了回去,窝在李桂手手臂不动了。
绥喜想阻拦都没来得及,脸上一阵青白,顾不上恐惧猛地推开他张开手臂护在姜回身前:“李桂手!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看见我在救人。”说完,李桂手烦躁的摆摆手,语气很冲:“不听话你也滚出去。”
他最烦人在治病救人的时候话多。究竟是当大夫还是当茶楼里的说书先生,用个药还得将来龙去脉讲个清楚。
绥喜不放心的看着他。
李桂手颇觉好笑,索性一扔药箱道:“要不你来?”
两人僵持之间,不知何时,姜回已经睁开了眼,身体却似千斤重吐出一口气都艰难,强撑着一字一句道:“李大夫,麻烦了。”
说完,便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瞧瞧,你主子就比你懂事的多,想活着就要懂闭嘴。”李桂手将药箱里的小刀放在火上炙烤,一边警告似的说了几句,心里却也没多动气,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
“不走就按着她的手臂,接下来,可是一场大功夫。”
回鹘蛇毒源自西域,□□顺血液而行经脉,杀人于旦夕之间,本是至毒之物,却也可做解毒之引。
医经有言:“病之当服,附子砒霜皆是至宝;病之不当服,参芪鹿茸枸杞皆是砒霜。”
又说:“而劫痼攻积,巴菽殂葛,犹不得而后之,以毒攻毒,有至仁焉。”
世人愚昧依常,殊不知剧毒如砒霜,也若似甘泉,不过寻常难见,竟值得视之若洪水猛兽。
李桂手心中嗤笑,手上却不敢怠慢,从腰间拇指大的葫芦里拿出一粒绿色小丸捏碎敷在黑蛇咬下的伤口处,细看,他眼中还飞快的闪过一抹心疼。
“去后厨拿四个海碗来!”
绥喜不敢耽搁,匆匆忙忙的差点撞上药架,连忙拍了拍额头定神,很快,抱着一叠碗走过来。
“李大夫。”
李桂手将海碗放在姜回两侧手腕悬空下端,又去药柜里抓了半步栌、马钱子、虿尾虫、一寸尾、又以石斛、海珍珠、葫蔓藤、野灵芝等相佐,草草包上递给绥喜,“一碗水,煮的滚了就端过来。”
李桂手将银针在油灯上细细烧红,月影斜窗,笼出长长一道人影,衬得苍老无肉的面容更加严肃冷厉,旋即,银针分毫不错的扎入穴位。
两刻钟后,绥喜端着黑乎乎的药碗回来,李桂手随之取下银针,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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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喜给姜回喂入口中,抹了一把汗,疲惫的声音似重重钟声砸入姜回脑海:“记住,不要忍。”
“否则,你必死无疑!”
天亮前最后一刻的黑暗将天地席卷,风声遇幽深密林而不止,浩荡闯入长街小巷,门外连翘簇簇落叶。
床榻上额间布满汗水的女子似乎有所感知,细眉蹙紧,手不自觉用力抓着身下布衾,却又蓦的松开。
李桂手从针炙包里拿出一把无柄的细长小刀,银光烁烁照进那一双隐隐藏着兴奋的眼,小刀缓缓下压,轻而易举刺破肌肤,鲜血顿时如小流往下滴涌,他却还不停止,又转至另一侧相同的位置狠狠划下。
极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按住她!”李桂手呵道。
绥喜惊骇回神,这才发现姜回手臂在空中痛苦而剧烈的挥舞,鲜血近乎无处不在,遍地都是红。
她神情麻木而僵涩的上榻按住姜回的肩膀和双膝,觉得自己就像刑场上冷血无情的刽子手,任凭犯人多么凄苦的哀求,都无动于衷的拿起长刀割下头颅。
尤其,那个人还是她朝夕相伴数载的小姐。
“啊——”绥喜无助而崩溃的喊出声。
这一声,让门外陈丁脚步猛然一滞,旋即,更快的往医馆奔来。
门被霍的推开,冰冷的夜风立刻灌进来,地上的药草被吹的乱舞,一把长刀架在李桂手脖颈。
“停下来。”
李桂手巍然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的注视着姜回流出的鲜血,眼底流露出偏执而又残忍的疯狂,宛若魔音:“急什么,放掉她身体一半的血才能停。”
陈丁冷沉着脸,中刀流血尚且会死,更遑论失去身体一半的血,这简直和杀人无异!又怎么能说是治病救人,他手中的刀更进一寸。
“陈丁,你住手!”绥喜喊道。
她猝然抬眸,一双圆溜溜的眼此刻沉寂而坚定:“这是小姐答应的!”
她读书不多,更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小姐说了她就会听,也绝不容许其他人破坏。
姜回乌发间要坠不坠的发簪终于落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霎时四分五裂。
她的手指深深地嵌入肉中,血色的掐痕斑斑刺目,被冷汗濡湿的发丝粘在脸颊,整个人如同水捞起来,肌肤泛着肿胀的青白,女子痛苦的皱着眉,唇边隐忍的溢出几道破碎的呻吟。
李桂手蹙眉大声道:“不要忍!发泄出来!否则你就会死!”
你就会死。
会死。
女子脸色苍白透明,唇色更是淡至近无,呼吸微弱,连挣扎也变得如蝼蚁攀树,微若其微。
瞧着竟真的像垂死之人。
但凭什么?!
作恶者依旧稳坐高台,而微贱之人就命如蝼蚁,汲汲营营、拼尽全身每一寸血骨也难求公道。
既公正佛在上,青眼明睁,不见世间蝇营狗苟。那她便自己爬上去把他们一个个拉下来。
她偏不死。
她要活着!
即便剐骨削肉,也,在所不惜。
姜回猛地睁开眼,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眼通红狰狞,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寒意森森。
溢出唇齿的痛苦声淋淋含血,像是伤痕累累的野兽在濒死时仍狠狠撕扯下敌人的血与肉,声声带厉,在昏昧幽室中犹如魑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