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医馆位于北街尽头,更近平人村舍,门前冷僻荒凉,周围店铺也多空置。
空了两年裁缝铺和医馆隔了两步宽,渐渐成了李桂手搁置枯枝、不能用的药草之地,风吹雨淋又去旧添新,靠近墙壁久不见日光,已生了一层厚厚的墙藓,宛若深山无人问津便倔强着任其独自枯败的山蕨岩。
太阳东升,晨曦清辉映在屋脊瓦片,驱散夜色阴冷。
宛若晦暗拨去,沉金见光。
灰扑扑褪色裂纹的招牌牌匾也蒙上崭新明媚。
李桂手如往日一般将从药农手中收来的药草挑拣一番,半晌,捧了叶黄虫蛀的地黄石斛等次等药材正要出门,却被人抢过药草,一脸热络的道:“李大夫,这些药草我来帮你放。”
他左右看了看,瞥见探出的一点药草枯枝,忙走过去,问:“李大夫,是要放在这里?”
李桂手虽人逾四十,轮廓精瘦干瘪,短白胡须,像一块黑沉的朽木,唯独那一对深陷的眼尤为矍铄,藏着锋利的傲气。他皱着眉,快走几步伸手欲抢过,却被那人眼疾手快的速速放下。
还来不及说什么,又有两妇人一扫一擦配合默契的将他门前青石板擦洗的光可照人,李桂手更加摸不着头脑。
“李大夫,您看还有什么要做的?屋里要不我们也帮您打扫?”戴蓝头巾妇人一脸堆笑,眼神颇有些小心。
昨夜,李桂手凭一几之力治好了全城大夫都治不好的病,这事街头衔尾几乎传遍。
先是有人不信,后有人说他干娘家儿媳的三大姨的表侄就在县令府当差,他一早便去打听了,这事千真万确。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又有人反驳,那又怎么样,李桂手天生肩膀歪斜上不得台面,就算通陵没有比他更好的大夫,我就不信北朝没有!他李桂手还天下第一不成?
几人面上没说,心里却反驳,这北朝有没有比李桂手更好的大夫他们不知道,便是知道,也是那天高皇帝远,解不了近渴,这李桂手,可是近在眼前。
俗话说,宁得罪小人,不得罪大夫。这好大夫就更是要打好交道,以备不时之需。几人瞧清楚对方心思,忙不迭散去。
不过半刻钟,便又不约而同的聚在了李氏医馆门前。却只小声交流,生怕吵了惹李大夫不悦。
等到他开门出来,才殷勤洒扫帮忙,从北街搬到东街的蔡婆子拎着一竹篮的鸡蛋从人群挤上前去,“李大夫,咱们也算老相识,如今你得县令大人看重,我合该道贺,聊表心意。”
李桂手垂眸看了一眼,鸡蛋又大又圆,像是被人挨个擦拭,十分干净,又有元宝铜钱样式的红剪纸盖在上头,红灿灿的很是喜庆吉利。
他再抬头,一张张笑脸和煦,仿佛往日龃龉从不存在,热切的仿佛亲朋好友。李桂手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砰一声把他们关在门外,不再理会。
李氏医馆前的连翘结了果,小枝黄色,艳艳可爱,有一株不知何时爬入墙内,冒出着绿芽,院内空荡无人,李桂手才放任自己,脸上的表情由僵肃渐渐转冷。
“李大夫人逢喜事,为何还愁眉苦脸?”一道声音突的响起,陈丁从墙上跳下,端详着李桂手的面色,发出一问。
岂止是黑脸,李桂手此刻的脸色像是苦大仇深。
“门庭冷落为人郁闷,如今熙攘盈门,李大夫却是这番面色,让人费解。”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李桂手难得一笑,一语双关:“沉暮往后去,添色前头走。”
“我给你家主子调了新药。”李桂手去前头拎了药包递给陈丁。
“你拿回去,她会懂得。”他虽昨日道为世不容便百倍胜人,就如酒香不惧巷深,总有他出头之日。
可心里却也明白,当时若无姜回,只怕他连救治的机会都没有便先被赶出门外。
眼见陈丁接过要走,到底有些心疼,李桂手往前走了一步,叮嘱:“这里可加了我的宝贝蛇血,让她一滴都不许剩。”
回鹘蛇牙腺有毒,浑身蛇血却是世间难有之宝,于补体活血有奇效,更别说他已养了三十余载,已经有了灵性。
陈丁背对着他点点头,一跃而起。
“他当真如此说?”姜回拿起汤匙,面不改色的喝着药,听着绥喜将李桂手的话转告。
绥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眼神转了转,却紧紧闭着嘴巴。
“想问他这是何意?”姜回瞥了一眼,将空了的白玉碗放下。
“奴婢不想。”绥喜慌忙跪下摇头。
姜回看着她,半晌才松口道:“起来吧。”顿了顿,又道:“他这是拐着弯在向我道谢。”
昨夜谈话短促且又似针锋相对,李桂手对她隐瞒显然有怒,却又在心里记得她为他辛苦谋划,别扭的要以此“偿还”。
不然,为何昨日过后今日便添了蛇血作药引换了新药?
姜回倒是不介意李桂手先前藏私,毕竟他对她也已十分的尽心竭力,只不过药效可能差一些罢了。
“哦。”绥喜道,“奴婢懂了。他是为了公主在张县令面前为他铺路道谢。”
眼神落在玉碗,指了指:“所以陈丁说李桂手调了新药!这药就是谢礼!”想到这才回过神,跺了跺脚:“他竟然藏私,枉费我如此信他!”
姜回摇了摇头,平静道:“君子公以外直,心持私欲,不以有邪,不以违君,操有常理,已是天下福祉,寻常人,更如是。”
“他帮我,却并不当倾其所有,藏私也无可诟病,反而,我该深谢他。”
“奴婢不懂。”绥喜不明白,帮一个人,若是藏私,那岂非心思有杂,并不纯粹,这样帮了那还是帮吗?
“想不通?”姜回侧眸问道,绥喜诚实点头。
“想不通便记在心里,有朝一日,自然会明白了。”
通陵东街多售盐、米粮和猪肉,偏角处存着一间无人居住的窄小院落。缠绵夕阳洒红瓦片,前头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闪闪躲躲进来一个瘦小男子。
学鸟叫了三声,院里突的出现一个遮挡的严实的男子,从瘦小男子的方向只能见一道背影。
小院堆满杂物,蜘蛛结网,野草疯长,靠墙角的地方放着青石缸,一只生了霉斑的葫芦瓢搭在上头,可见荒凉。
瘦小男子拿衣袖擦了石凳,请那人坐下,那人并没理会,冷声道:“说正事。”
瘦小男子也不介意男人的态度,拨了拨眼前的蜘蛛网道:“小人跟了钱业隆两日,却并没有发现异常,所经之地所见之人也都没有问题。”
“于是小人便换了个方向。”瘦小男子眼神得意:“小人换了个人跟,这人便是钱业隆的女婿,王贵。”
钱业隆为人奸险阴滑,却对独女真心宠爱,因此爱屋及乌对女婿王贵也颇为倚重。若谈心腹信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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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自然当属第一人。要是想寻到蛛丝马迹,从钱业隆那里得不到答案,从此人入手或许会别有收获。
他便找了个口风严谨的兄弟盯着钱业隆,自己则是去跟了王贵。
王贵每日来往于通陵与水云庄,所去之地多为蔬市肉行以及盐行粮铺,表面看去,再正常不过,可蔬菜鱼肉每日更换新鲜并不稀奇,可盐却为久贮之物,同米粮无异,为何粮铺所去鲜少而盐行却每日必至,未免蹊跷。
更何况,王贵乃水云庄管事,手下自然有不少庄仆,为何非要亲自采买?
“这么说,你发现异常了?”
瘦小男子神色一僵,缓缓低了头,“这,没有,王贵似乎每次都只远远瞧过一眼,也并没有见到他和盐行的人打交道。”
“不过今日盐价忽然上涨了不少,这几日一直卖二十文,今日忽的涨到二十三文,盐行外排的人长的不见尾。”
“原先一直等着再降观望没买的直扼腕悔恨呢!”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早早买了五十斤,今日让家中小弟降了一文去卖,不到一个时辰便被疯扫,小人还小赚了一笔。”瘦小男子即便憨傻也意识到了气氛不对,故而声音越来越小,头垂的低低。
一阵衣料摩挲声响起,似乎有脚步徘徊,忽而短促冷哼一声,再抬起头已经不见人影。
唯独石桌放着白十两纹银。
瘦小男子走过去,把两枚银锭子挨个放入嘴里咬了一遍,确认是真的,才乐呵呵关门走了。
陈丁回去的时候,绥喜正投了帕子擦地,瞧见他也没起身,直到将最后一点擦完才扶着腰站起来。
姜回不喜生人,虽没明说,但绥喜却隐隐察觉,是以每次县令府的人前来打扫都被她打发,送东西也只停在凝夏院外,实在不行才会允许他们入内,也是快快就走。
凝夏院阁楼虽算不得特别宽敞,打扫起来却仍旧废功夫,绥喜便找时间一点一点做,因此,日落黄昏才将最后一点做完。
姜回性格冷僻,不喜多言,又因重病未愈常常躺在榻上,因而也没有察觉,绥喜更不会主动提。
陈丁黄昏出现在此并不寻常,面色也不似以往阴郁,反而有一丝犹豫。
绥喜起了好奇,拍拍手走过去。
阶前荷花池被金色余晖所笼罩,荷叶轻轻摇曳,仿佛娇俏羞涩的少女轻轻摆动裙摆,犹如一幅温柔浅墨的画卷。
“陈丁,你今日似乎有些不对。”绥喜直白道。
湖水静谧无言,唯有荷花清香阵阵。
半晌,陈丁望着湖面道:“你说,若是证据摆在眼前,公主可会依律惩处有罪之人?”
树倒了,依附它的枝叶自然会发黄死去,若有人此时加一把火,不过眨眼之间,便会被烧的一干二净,分毫不存。
“……我不知道。”绥喜答的犹豫,转瞬却又干脆:“但公主做事,自然有公主的道理,我不需要懂,我只需要做。”
就像公主说的,她不懂,可以放在心里一点一点去琢磨,日累天长,她总会明白,至于眼下,她既然是公主的婢女,就要唯公主之命是从。
绥喜这话说的几乎盲目,偏偏眼神发亮,显然对她口中的公主极为信任依赖,甚至不觉有异。
“这样吗?”陈丁喃喃道。
下一刻,一道清冷女音从后响起,尾音太过干脆而显得如冷冰无情:“本宫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