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州芜城。
长空连团成云,阴雨绵绵。城中处处见水行船,湖面升起淡淡的薄雾,湖色渐与天色混成一片。
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岸边短草更为翠绿,街上人行匆忙,画舫却不见减少。却也并不稀奇,画舫凌波,妙曲盈歌,缓慢悠哉,本就别有一番趣味。
唯有两艘尖头船分外突兀,船划得疾速,大片水花甩在船后,船上人斗笠黑衣,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画舫漆面透亮,船舱两侧挂深蓝帘幔,让人不能窥视。
“大人,芜城到了。”薛揆掀帘而入,腰间长刀一长一短,碰到舱壁发出短响。
坐在船舱正中的年轻人问声看过来,男人眉眼英挺,轮廓峻穆,一袭暗纹墨色束袖长袍,腰间系绣同色重纹皮革腰带,护腕冷质黑沉,宛若刀鞘藏血。
湖面寒风平动,斜斜潲雨侵湿帘布,画舫终于有了靠岸停船的迹象。
长街稀疏无人,茶楼瓦舍却热闹斐然。劈砖开石,飞球击瓶,相扑火戏,枝头傀儡,可谓琳琅人间色。
岸边不远便有一座茶舍,从外扩出一截,更显檐角宽大。三三两两孩童聚在一起,伸手接下屋檐垂落水珠,或是踩水溅在好友衣角,看湿润一片,便笑闹跑来,追追打打,好不热闹。
薛殷从茶舍前走过,袍角也不甚被孩童溅上水花,他眼中划过捉弄,佯装怒气唬的小孩四散奔逃,眼神颇为得意自己的杰作,等看见停泊画舫走下来的人时,飞快收起唇角,变脸似的恢复正经的走过去回话。
“大人,今日盐商首总卢庚正在茱萸湾摆坛设祭水官大帝。”顿了顿,薛殷敛眉道:“四大世家的族亲也有人在场,没到的也都派了亲信。”
禾州处于北朝水运河线之要冲,繁华程度甚至不落于盛京,而芜城地处重心,则更为商贵所趋,至于这禾州如此富饶的原因,便是因为盐。
传言,数百年前,曾有一国君王发布天下令,诱天下亡人煮海为盐,后吴国富庶,军费充足,至百姓无赋,可见盐道利大,难以想象。
后却因所招募之人多贪财、奸赖,难成大事,终国破家亡。
北朝引以为鉴,颁布诸如分盐折色,售者需以“盐之交引”等律法,换言之,商人若想经盐必先向官府缴纳足额现银钱去换取交引,盐取地、售卖范围一应规定,不可有违。
商人想要疏通官府,便会竭力请人牵线搭桥,百年氏族根深叶茂自然是他们的首选,也因此芜城虽盐商众多,暗地里却早已为将来“投诚”被四大世家分牢割据。
越是长久亨达的家族越是不能接受家族败落,一面将规行矩步刻作家训,一面却冒险激进,三十八年前,当今皇上祖父在位时,私募乡民在芜城开凿盐河支流,环经一圈延至茫茫大海,到后来,不仅运盐,瓷器、丝绸、香料、药材、茶叶等无有不涉,至此,禾州、芜城水运要塞地位便如北朝磐石,百年千载不可动摇。
北朝国库大半源于水运,而水运大半则流进了四大家族之中,曾有人编了一曲小调:“芜城水,天下财,聚马为舟四方来,禾州侨寓半官场,购买园亭宾亦主,经营盐典仕而商,富贵不思乡。”
禾州如此,北朝亦然。等北朝帝王发现震怒,要下令惩处时,才发现他的政令竟然传不出宫廷,也是此时,他才骇然发现,四大家族根基之深,早已遍布朝堂,纵使身为皇帝,他也已无力转圜。
北朝先帝母族微贱,且并不受宠,于夺嫡之路希望渺茫,却早早发现他父皇至尊之下的悲哀,便让他最出色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北朝帝代父向四大家族之一的孟家嫡女,孟皎提亲,册为正妃。
却是继室,孟皎二八年华,钟灵清秀,素有美名,而先帝却已是可当她祖父的年纪,本极不可能、甚至荒诞的一桩婚事,最后却不知为何,却真的成了。后来,北朝先帝仰仗四大家族成功登基为帝,孟家却逐渐衰落,最后被孟太爷心腹,郭秩林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四大盛族之一。
若想肃清私盐,必遏源头。
裴元俭神色冷漠,心中微念。
“四大世族这是何意?”薛揆冷眼对薛殷道:“难不成是想反吗?”
明知如今朝廷在查私盐一案,还敢堂而皇之出来祭神,简直不将朝廷律法放在眼中。
“哼。”薛殷嗤道:“我看他们的模样可是有恃无恐的很。”
祭天地水乃帝王之权,如此明目昭然,越俎代庖,未免也太过猖狂。
“不。他们这是警告。”裴元俭神色依旧,“若我退一步,则万事无忧。”
薛殷神色不屑,眼底眸色却厉了厉:“若是我们不退反进又当如何?”
他们,又敢如何?
“那就试试看。”裴元俭目光定在长街落雨,雨珠如离弦之箭,迅速而又缓慢的在他眼中悬停、下坠。
“究竟,谁能活到明日!”裴元俭眼眸陡然划过一抹刀锋出鞘的锐利,却又转瞬化作深幽。
侍卫牵马至停船桥边,裴元俭上前一步,接过马绳,手中长鞭一甩,黑马受惊狂奔,年轻男人眼眸忽而蕴起一闪而过的笑意,眸色似疯狂又似千帆波涌后的幽沉,却在无人知晓处,藏着运筹帷幄的深静。
年轻男人随马奔跑数步,惹得身后不知情的侍卫忧心急唤:“大人小心。”
而薛揆一行只是冷静的各自上马,随行而去。
迅疾之间,男人在众人胆战心惊中旋身利落上马,数不尽的意气风流,招袖侧目,暗纹黑袍却似活过来一般,在阴雾水汽中蜿蜒出森冷锐利的兽爪,呼吸之间,惊艳与惊魂同时发生,而在下一刻,如同被雨珠拍醒,只剩下阴雨天无孔不入的冷与沉。
这世间总有自以高位者,喜欢把芸芸众生视做棋子。
棋高一招,可保家族数十年荣宠不衰,甚至,登临九五。
却忘了,执棋者也作凡人,是人便都有忧,怖,畏,怯,如此便会,百密一疏。
而他,无忧、无怖、无畏、无怯。
弛风横刃在前,自当生死无惧。
那便看看,胜者为谁!
茱萸湾,处于芜城西南之界,长河波如玉珩,林木湫泺,遥遥望去,翠绿深邃。中大片空地,已经筑起三级刻古老符文圆坛,高二尺,平阔约为一丈,以黑绸衔接水上竹筏,空中、水面、地上皆飘荡纸钱,烟雾缭绕,皂幡鼓动。
卢庚着玄色绣黑鱼水纹锦炮,立在高阶,圆坛其左银盆植以净竹,右放水龟。
鹅颈洒血溅在坛中,卢庚嘴里吐出古怪悠长的腔调。
“旸谷洞元。青华宫中。”
“部四十二曹。偕九千万众。”
“掌管江河水帝,万灵之事。”
“水灾大会,劫数之期。”
“正一法王,掌长夜死魂鬼神之籍。”
“无为教主,录众生功过罪福之由。”
“上解天灾,度业满之灵。”
“下济幽扃,分人鬼之道。”
“存亡皆泰,利济无穷。”
卢庚唱罢,回身大道:“今乃庚日,天钱地钱水钱通宝,以拜五炁解厄水官大帝。”
“洗濯愆尤,祈祷祥瑞——”身旁小厮递上三根刻篆粗香,卢庚接过高举头顶,与众人面朝河流三拜后,正要插下。
急促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尘土飞扬,一只离弦之箭破开尘魍,宛若长虹贯日削却燃烧白灰一段,不偏不倚斩断火星。
人群中有人手臂微抬,数十黑衣人从林木中窜出,黑巾覆面,瞬间爆发慌乱,祭祀贡品被掀翻到处狼藉。
“来人啊!有人毁坏祭祀!抓刺客!”
“断香不吉,天神无应,恐会降下灾厄啊。”祭祀的老者惶恐呆滞原地,捶胸顿足。
可惜,已无人在意。
一片慌乱之中,位列末首的青年人显得极为突兀,他自始至终低着头,存在感低微,竟无人注意。
河流染血,草木也似诡谲流纹天旋地转。
他终于抬首,冷漠垂问:“何人行刺?”
“薛揆。”
“属下在。”
乱逃的诸人好似定住,目光惊愕的看着突然出声的裴元俭,顺着他的话,移向从河流之中破水而出的薛揆一行。
“谁敢破坏郭盐运使的祭祀大典,就地格杀。”男人唇角溢出一抹微不可查的冷漠弧度,
“无赦。”裴元俭平静道。
密林阒寂无声,一瞬间连刀剑相击声都似转弱,卢庚被家丁护着往安全处退去,听见此话,好似不识惊叫出声,声音里带着暗示:“他们是一伙的。这就是他们的阴谋,为的就是得到我们的信任之后再一网打尽。”
“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祭祀大典的护卫听令。”
他一脸狠色:
“除恶务尽,不必留情。”
眨眼之间,方才还似玩笑胡闹的“刺客”,身上气势陡然爆发,浓郁汹桀的杀气直扑裴元俭而来。
无辜奔逃者偏巧成了拦路之石,被顷刻间斩杀,好似收割人命的阎罗,眼也不眨。
裴元俭眼眸深处划过一抹厉色,刀尖在杀伤数人后直逼面门,电光火石之间,薛殷斜刺里突然出现,一剑挑起与之缠斗在一起。
“好武功!看来你背后之人倒是用心了!”数十招后,两人仍不分伯仲,薛殷狠狠压下他的剑,讥讽出声。
黑衣人飞快看一眼站在那不动的裴元俭,目光陡然划过一抹强烈的杀气,出招更为凌厉,剑剑直冲薛殷要害。
薛殷自然看见了他那一眼,登时暴怒,同样凶狠的刺去,声音怒气冲冲:“说!你背后之人究竟是谁!竟敢对我主子动杀心!简直找死!”
“薛殷!”薛揆被人围堵其中,听见薛殷的爆呵,疾声提醒他冷静,不要入了对方的圈套。
可已经来不及,黑衣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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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时机,直接当胸一剑刺穿薛殷胸膛。
薛殷倒退数步,猛地呕出一口鲜血,又拦了其余人朝他刺过来的剑,力有不怠就要跌倒。
薛揆眼中发急,却如何也赶不过去,下一刻,一直未动的裴元俭终于动了。
看不清他的身影,眨眼之间他便出现在黑衣人身后,一剑封喉。
刺红鲜血喷溅,星星点点落在男人侧脸、颈侧,却更添鬼魅嗜血,宛若荆棘丛中杀出来的阎罗,一步一步,血气与死气并染。
“想来找死?”裴元俭眼神似笑非笑,配上那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眸,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阴瘆。
他微一挑唇,
“本官亲来成全。”
半刻钟后,茱萸湾风平浪静,刺客无一活口。
那位盐运使,也是当朝中书令郭中槐的亲弟郭章,这才姗姗来迟。
“裴大人。”他面色惊恐不安。“本官来迟了。”
“来迟?”裴元俭皮笑肉不笑道:“郭大人来的正巧。”
一切结束才到,可真是够巧。
“裴。”一旁正在包扎的卢庚突然抬头,磕磕绊绊道:“大人?”
“小人不知,小人还以为。”卢庚猛地跪下,“小人有罪,小人竟然将大人错认为……
说到这,他骤然一顿,像是方才醒神,缩头道:“小人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裴元俭呢喃着这四个字,一步步走到卢庚面前,手中剑尖一路滴血,留下刻目的血路。
“陛下面前才该罪该万死。”
“卢首总如此威风,我不过一个小官。”
“我,”他低眼审视着自己,一字一顿:“哪、里、敢?”
粘稠的一滴滴血侵入眼中,像是开的异常灿烂的曼陀罗骤然被践踏成泥成浆,鲜艳乍然化作死气,沿着颈侧细细的毛发猛地扣掐喉咙,憋涨的难以呼吸。
卢庚吓得跌倒在地。
裴元俭眼神轻蔑,眼尾看见正垂头站在旁边的官员时,唇角笑意尽敛,直起身,突然将剑,“正巧”架在旁边郭章颈侧,冷白剑光折射过郭章骤缩的瞳孔。
“郭大人觉得,本官说的可对?”
“大人乃为北朝肱骨之臣,陛下面前第一人,身份贵重,自然什么都配得。”郭章答的谨慎恭维。
“哦?那你的意思是本官说的有误?”裴元俭侧过眼,眼里不见丝毫喜怒。
“亦或觉得本官年迈,神志不清,胡言乱语?”
剑刃擦过脖颈,鲜血喷涌而出,仿佛下一刻,他便会真的命殒当场。
郭章突的意识到这位裴大人的可怖,和朝堂众人对他的畏怯从何而来。
上一刻与人和乐宴饮,下一刻面不改色亲手灭人满门。
这就是朝堂之上,让人闻风丧胆的第一权臣。
郭章眼神急缩,看着越发进深的剑刃,疼痛与恐惧如蝼蚁啃食折磨过每一根神经。
胆战心惊。
“裴,裴大人。”他咽了咽口水,额头冷汗密麻滴进眼中,也不敢擦去,“裴大人风采出众,正值盛年,又怎会胡言乱语。”
“是微臣,不。”他道:“鄙臣昏昧,才会言语失度,头脑不清,冒犯大人,愿献田地百亩,钱一万两给大人赔罪。”
“原是如此。”仿佛这才意识到剑放在了郭章的颈侧,“本官收剑竟放错了位置。”
“薛揆,你也不提醒?”他侧目。
“属下失职。”薛揆道。
裴元俭不紧不慢收回,没什么诚意的问了一句:“郭大人可有碍?”
“不曾。”郭章捂着流血的脖颈,忍辱道。
正要离开时,裴元俭忽然停步,俊美的脸上乌云出日,疏淡轻狂:“方才卢首总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蛇打七寸,卢庚此刻仿佛被捏打虐杀七寸百次,脸色青白。
他们自诩黄雀,却不料黄雀另有其人。
自取其辱。
“主子。”藏在人群中的一人看着这一幕,眼里带着惊恐,垂首对身侧人道。
“慌什么,一切还未定。”谢冀道。
绿叶垂江,夜色将暮。
打发了郭章,裴元俭立刻对薛殷吩咐:“你立刻走水路。”
他侧眸:“进京面圣。”
“大人?”薛殷不解,怎么突然让他进京?
“就说我身中一剑,而剑刃涂毒,我命在旦夕。”
“薛揆,给他马。”
薛殷记下,还来不及细问便被推着上马,薛揆往他怀里塞了一瓶金疮药,一边狠拍了马臀,马儿受惊,疯一般前奔。
薛殷急急勒住缰绳,稳住身形,大颤声音被风吹散,“这么急的吗?”
裴元俭望着近在咫尺的湍流河水,眼眸也好似融进这一片汹涌,晦暗如深:
“恐怕,早已经有人先行一步,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