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冯河
    漆夜寒风深垂,如雨丝无孔不入,沿路篱笆上结着白白小巧的花,被这寒风打落,凋一地衰荣。

    小朵白花被夜风卷动,忽高忽低的飘荡,有一片夹在城中布告缝隙,上面被淋的字迹残缺不清,只依稀能辨认出“为抵洪水之灾,护万千黎民安泰,一户出一丁,两日方一歇。”这几句。

    柴家自然也是这其中之一。柴冬无旁的弟兄,家中便只老父老母发妻小儿与他五人,这出丁自然便落在他身上。

    不大的茅草屋里,透出些温暖和煦的昏黄光晕。

    “两日一休,日日出去抗洪堵堤,东儿莫要再推拒了。不吃这身子怎熬得住。”柴母边说边拭泪,鬓边银丝似乎又添一缕。

    又拉着芳儿的手劝道:“媳妇,你只管喝下,冬儿吃娘这一碗便是。”

    赣州洪灾,连日来雨水不停,城中得风寒的百姓数不胜数,导致这伤寒药也被哄抬了价格,柴家自然是不堪其负。

    便从药铺里买了些零碎药渣掺进粥里,总也有些用处。

    可即便是这富户秀才不放在眼中的一碗薄粥,柴母也像是对待年节下的鱼腹嫩肉,一心只想让给膝下孩儿,怎么也不肯自己吃一口。

    柴冬颇恨自己无能,叫妻子老母连这一口粥都格外珍惜,索性起了身,沉声道。

    “母亲,莫要再哭了。当心哭瞎了眼睛。儿身体好的紧,不缺这一口,倒是父亲母亲已经年迈,更应该多进些才是。还有芳儿,你前些日子落了风寒,更应喝这驱寒粥散了病气。谁也不需让给我。”

    廉冬掀开毡帘从门里出来,却没有挪动脚步,半晌抹了把脸,熟练的拿起搁在墙根的麻绳挂在肩上,就要朝着外面走去。

    开门瞧见街上站着两名女子,戴着幂篱看不清脸,可在空旷无人的深黑街巷,徒生几分瘆人的诡异。

    他背着麻绳,低着头装作看不见般正欲从二人身旁走过,却见落后一步的粉衣女子拦在他身前,出口将他唤住。

    “可是柴冬?”

    “不是。”柴冬平静着脸否认,这两个女子来的怪异,既有异便容易生事,远离,才是他的上上之选。

    那女子听见意料之外的答案却也不急,仿佛极有把握的模样,声音也有几分喜气,让人一听便容易心生愉悦。

    “咦?白日茶坊中,我们曾见过,难道你这便忘了?”

    还未来得及反应,另一道平静无温的女声在夜色中突兀响起:“柴先生平日多是沉默,但出口的话却见地不俗,若愚实则藏拙守朴,想来也应知道,有些事,即便是想躲也是躲不过的。”

    柴冬脚步一滞,缓慢的转过头。

    深夜无月,唯有门前一两个纸灯笼投出莹莹白光,依稀看清女子乌黑的眼睛,眼尾弧度轻挑,恍若一池秋水,分明极是漂亮,细细看来,才会悚然发现,那里面薄凉的没有一点温度。

    分明没有任何不善之举,却如烛火被剪断冒出的那一点点黑烟,飘飘渺渺的骤袭神志,好似人也变成了烟,没了支撑自己的骨,形同瘫软烂泥,被恐惧吞噬。

    在恐惧即将灭顶的那一刹那,女子忽然极轻的笑了下,在月色下恍若芙蕖出水:“柴先生怕什么?”

    “只需要你回答我的疑问。”

    女子青色绣牡丹花的袖中露出纤细白皙的一根手指,从容悠闲:“你,和你的家人自然安然无恙。”

    柴冬瞳孔骤缩,他不是蠢人,自然听得出这话里明晃晃的威胁,他木沉道:“我不过一介草民,平日打猎为生,实在普通,更识不得什么有本事的才贵,恐怕我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

    “问了,你只管答就好。”绥喜皱眉道。

    柴冬仍是沉默,绥喜只觉得这人不识相。

    姜回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你担忧什么呢?如你所说,你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猎户,更应该坦然才是。”

    “毕竟,你一无所知呢。”

    柴冬话被堵住,反抗的心却莫名消减,多了几分庸弱无力:“你究竟想问什么?”

    “冯河。”

    柴眉头一皱,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问起冯河。

    顿了顿,他又道:“为何要问我?”

    随便找个人打听也一样能得到答案,偏偏舍近求远特来寻他?

    “因为在你这里,我或许能得到一个不同的答案。”

    旁人提起冯河,皆是耻笑津津,纵使有些信任,也多是摇头,退避三舍的模样。

    只有柴冬,提起他还颇为钦敬,倒是让人生出些好奇。

    “陈河。”柴低低呢喃着这个名字。

    略混浊的眼被夜里的霭雾迷蒙,也变得有些虚幻起来。

    春日揭榜,向来是盛京最热闹盛大的一桩事之一,还时常上演榜下捉婿的奇闻乐谈,故而有人戏称,这春恩杏榜高中的贡生实为“天子门生宰相婿”。

    冯河便是这永和三年进京赶考的考生之一,他出身穷苦,家中薄田两亩,其父乃是卖柴郎,本该继承父业平庸度日,最好便就是勉力送去当铺酒坊做个学徒。

    可他父却送他入了学堂,如此惊人之举,邻里舍人也多是劝阻不解,私下也有不少暗地嗤笑,田间草蛇有了成龙心,还不如梦里来的真切些。

    往后时日,束脩笔墨几乎将整个家多年积蓄掏空,冯父闷头背的柴压弯了脊背,即便是站起,背也再不能挺直。

    乡邻亲友由一开始的劝说变成不解的斥责,最后化作冷漠的叹息。

    只等着冯家吃够了苦头,方才知什么是认命二字。

    可结果却让人震惊,冯河在参加童试的第一年便出乎意料的过了县试,而后一路通过府试、院试成了廪生秀才,月月有朝廷发放的粮米。

    要知道,有些人六七十岁还通不过县府一试,一辈子都只能是个童生。而冯河却从这些过江之卿中脱颖而出,还成了最拔尖的那一小撮。想来那时的冯河年少得意,未尝没有天下庸碌唯我才的狂妄之心。

    那些曾经挖苦嘲讽他的人转身变了张嘴脸,提着红鸡蛋上门来恭贺,冯父一一谢过,却没有收下,脸上笑意与自豪表露在眉眼,怎么也掩盖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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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离去的邻舍心中感叹,冯家,可谓脱了凡土得势青云,从此以后,大不一样了。

    后来,谁能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科举不但未中三甲,还名落孙山,竟,成了一个疯子。

    冯河回赣州那日下了绵绵春雨,簌簌落珠成线,砸在人身上寒毛直立,柴冬胸臆微堵,于是便停了农活归家。

    冯家住在村口,他回家时正好经过,远远便看到一个被淋的不成样子的人就那么站在冯家门口。

    柴冬以为是匪徒,正准备悄悄退走去叫人,却恰好冯河转过头来,湿答答黑发下的脸似乎有些熟悉,这才反应过来是冯家的儿子,眼底飞快划过一抹同情,这才迎上去,还不及开口,就听到冯河神志不清、魔怔一般反反复复低喃着同一句话,离近了,方才听清,他说的是——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冯河?”柴冬忍住心悸,拍在他肩头。

    冯河猛地转过头,瞪大一双眼睛,几乎撕裂般的,扬高声调攥住他的手臂,力道大的他生痛,抵死重复着:“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冯河,你,知道了?”柴冬以为他得知了真相,崩溃失态才会如此,即使痛也忍着劝抚。

    “我们也是你走后才知道,你爹为了凑足你上京的盘缠,竟然把房子和田地都典当了,谁知,竟然被人骗了,本以为那掌柜善心大发又或是知道你的名号结个善缘才特例活当三年,谁知,竟然将暗地里偷龙转凤,欺负你爹不识字将三年改成三月,还在三月到期当日带人来索,你爹惊怒之下骤然病倒,不到五日,竟就这么没了。”

    “冯河,你是你爹最大的指望,你可要撑住,完成你爹的遗愿啊!”

    “他临死口口声声念着,等我儿高中归来那一日啊——”

    柴冬沉浸在悲伤中,全然没注意冯河一瞬间清明的目光,更错过了那一抹足够将人淹没的寂灭。

    他娘当年的治病钱,也是因阿爹不识字而被人诓骗,让他娘生生耽误而亡。

    也是因此,他爹不顾所有反对一心让他读书,做下这在邻户口中让人堂目咂舌的蠢事,不知受了多少嘲讽和白眼。

    可他从来不吭一声,然则,

    他负了他的期望啊!

    冯河眼中淌出血泪,风雨斜斜而落,不曾放过肩头鬓边,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人忽然动起来,颓唐而激愤的在雨中踉跄,任由雨点湿透他身上的每一寸,骨尖化作铁锤直直凿进熔炉中,火星激溅。

    他嘶吼着,却有着令人闻之落泪的震颤,与,悲惘。

    “寒窗苦读十余载,风雪不辍与谁同。

    呕心踟蹰乘舟渡,一朝尽丧终成空。

    只道他材高如山,怎知真假血泪残。

    沉苛病树转头望,满肚诗书空余腹。”

    “可笑、可悲、可叹啊。”

    “这究竟是怎样愚弄的世道!”

    “枉我苦读十余载,救不了我父,挽不回我母,到头来,百无一用是书生。”

    “生我何用。”

    “养我何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