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州渡口旁长着一片半人高的芦苇,清冷的月色倒映河边,照出一片细枝攒动。
一滴雨珠从天而降,紧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雨滴落下,像是不知趣味的俗人骤然闯入,却因淅沥清脆而别有一番幽寂。
绥喜撑着伞先下了船,站稳后便朝着上方递出手,一只细白如玉的手缓缓搭了上去,微微借力这才下了船,一举一动都带了先天的病弱。
姜回轻轻咳了声,很快用绣兰花草帕子抵在唇边,刻意压制的闷声在雨声中压在每个人心头。
姚文罗走在后面,相熟的同袍给了他个颜色,两人便落在最后,确认没人听到,才犹豫道:“你有没有觉得,长公主,似乎有些不对劲?”
姚文罗眸光闪了闪,佯装不解:“哪里?”
“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似乎觉得这实在缺乏说服力,他又挑拣出一两件事分析道:“比方说,我们商定的是修整一日后再启程,却在长公主适时的两句话后决定立即回京,连准备都十分仓促,行船途中,有意去询问长公主这些年的近况,最后讨论的却是后宫诸位娘娘,和膝下的公主皇子,而最初想问得到的答案却似是而非,听上去毫无破绽但我总觉得。”
“……怪异。”他吐出这两个字。
这位大人脑海中浮现那日场景,姜回半坐在床榻,隔着屏风和一道双绣湖水莲花纱帐,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却不难从断断续续的话音中,听出她的孱弱病气。
“长公主殿下,这些年您。”
内室中忽然想起一阵低咳,那问话便就只能这样戛然而止,好一阵,姜回咳完,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茶轻抿一口,声音低低又含着隐忍的脆弱,“我一个人怎么不叫活着呢?
冰河上总是多了几分寒气,昨日又下了一场雪,堆在水冰掺杂的河面,好似铺了一层雪白绒毛,船行过,那堆晶莹细雪便顷刻间融化似无。
日光从半遮的乌云中越过村庄树隙洒下,可在阴霾天里无论如何也觉不出和煦,丝丝冰凉无孔不入的从船脊漫进渗开。
床边被人折了株白梅插在天青釉水皿中,姜回披着发靠在软垫上,低敛着眸子,嗓音破碎哽咽:“若是为难,也不必接我回去的,这些年虽只我一个孤零零远在盛京千里之外的通陵。但这里也安静无人打扰,山上的树果也能填饥,有时还能换些银两去买药,虽不能根治,总也能勉强看见明日的太阳。现在还不是好端端的在这里,也叫皇兄放心。”
几案上挂铜香炉轻烟飘渺,晦沉清苦的香味弥漫,屏风外的几位大人好似被噎住般沉默。
这些话听上去皆是宽慰之言,却又点明了她这些年一个人远在通陵,非但度日艰难更甚至常常危极性命,但若说她是在诉苦怨怼,偏偏又让人无可指摘。
简直,哑口无言,
“也不知皇兄如今后宫有哪些人,能否容我一间窄屋,薄茶淡饭。”
一听这话,几位大人慌忙解释,陛下疼惜长公主,这些年也甚是思念,断不会让您继续吃苦,后又觉得她一无所知,也必然是忧虑不安,又想后宫不涉及前庭政务,也必然要与诸位娘娘公主相处,本打算简单的说一些。谁知到了最后,竟然连每位娘娘的母家旁枝姻嫁熟识都交代了个干净,简直是竹筒倒豆,一点不剩。
走出门时,才后知后觉似乎说的过多了,内心无不懊悔,却丝毫没怀疑这其中有什么不对。
细想一番,似乎每次都是因为这位长公主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同袍眼神骇然,越发觉得不简单,“总而言之,离这位长公主远些,你我官职低微,想必以后也不会同她打交道。”
“我倒是觉得苏兄想的太多了,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姚文罗不在意道,见同袍面色上仍是不赞同的模样,便好笑的推了推他追赶上去,道:“我记在心上了。”
抬目望去,似在寻找,忽然眼眸一亮,“谢大人在茅草庵那里,我先过去寻他。”
虽此番为公事理应前往下榻县令府,可赣州突发洪水,现在情况不明,姚文罗便想先去了解一番,再听从谢如琢的命令行事。
一是谢如琢对这里的情况更为清楚,二是先不提官职,谢如琢才是正经的迎回使,出于哪个方面,这都不该再由他越俎代庖,因而便折步走过去。
夜雨潇潇,岸边的芦苇吹打的簌响,虽雨丝不大,然在刚洪水褪去的赣州,却犹如千斤重石压在心头。
谢如琢披着蓑衣站在不远处,河堤前健硕的汉子接力背着沙袋在河与岸之间垒成一道防线。
“谢大人,非卑职玩忽职守,而是卑职也束手无策啊。”说话的是站在谢如琢身边的赤江县县令,他佝偻着背脊,面色沧桑疲惫。
“防治洪水就要开下泄洪,但是您也看到了,这赤江县势低,一旦开闸,这赤江县势必会荡然无存,但若不开闸,却也能留住七成百姓的性命。”
冷风吹的斜雨噼啪打在身上,茅草庵内的供桌被雨水打湿,三两滴打在被模糊面容的神像,骤然望去,似是留下两行悲悯的泪水。
雨水转而下的猛烈急促,树枝被吹的窸窣乱响,在无垠黑夜里宛若鸮啼鬼啸。
天地面前,人命如草芥渺小。
谢如琢闭了闭眼,抬手让县令不必跟着,抬步走到堤前。
他刚到那日,还未下船,便目睹了一场动乱。
洪灾过后,不少百姓的家被冲垮,便成了游民,那日动乱的起因也只为争一碗薄粥,偏偏县衙人手不足,未能及时阻止,挑动群情激愤之下便打了起来。
谢如琢命人阻拦,当场将带头闹事的几人依律处置,当机立断置收容所,收纳民兵维持秩序,并着人收敛浮尸统一火化,沿街熏艾,亲自去安抚了遇难百姓亲眷,排除内忧之后,这“外患”却始终没有解决的办法。
“要说这长公主也是可怜,明明是个公主,却过的比你我还不如。”
陡然听见丫鬟小声议论,谢如琢缓缓睁开眼,这才看见稍远处不知何时停下的下船,许是因为夜色漆黑,那两个丫鬟并未瞧见他,说话声还在继续。
“她可怜?”这个丫鬟似与话中的长公主有过节,反问时带了愤恨,尾音不自己拔高,轻嗤道:“这位长公主可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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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很,仗着身份颐指气使,连住在县令府都不愿意,外赁一座宅院也不行,你道为何?
“为何?”
“她竟然要前县令大人给她在皇庄另修一座行宫。”
“为贪图享乐修建行宫那都是昏君所为,大兴土木必然就劳民伤财,这些都不必说,单只说县令大人那点微薄的俸禄也远远不够,县令大人露出为难,她竟就拿皇上来压人,半个字都不容县令大人多说。简直嚣张跋扈!”
谢如琢眉宇微拧,在抬头看到赤江县的满目疮痍时,眉头便拧的更深。
“谢世子。”
一道呼喊声由远及近,谢如琢从暗色中走出,姚文罗便发现了他,快步走过来,“方才我还瞧着大人在茅草庵前,却不想等走到那时不见了人。”
谢如琢没心情同他寒暄,径直道:“姚大人所为何事?”
姚文罗适时住口,讨论起公事道:“大人,长公主殿下已到,眼下天色已晚,不知该安排公主在何处休憩?”
谢如琢一时并未出声。
姚文罗便依旧恭敬低着头等待,许是他思索的时间着实久了些,姚文罗悄悄抬起眼打量。
这位谢世子眉眼清俊,长发束以莲瓣玉冠,雕工精巧,并在玉膛中插一支木簪,即便在这风雨夜中,被这蓑衣遮挡,反倒生出濯淤泥而净己心的坦荡清直,格外风华出众。
谢如琢天赋过人,乃当朝太傅嫡孙,性情温和沉稳,无论从哪方面都挑不出半点错处,是个活在口口相谈中、难以望其项背的神话人儿。姚文罗自然也听说话无数关于这位谢世子的传闻,不免对他存有好奇。
可谢如琢当时并不在盛京,这份好奇也只能咽下,直到谢如琢被调任回京,两人同立朝堂,他见识了谢如琢朝堂之上字字珠玑的锋锐,从不随波逐流的刚直,被冷落的泰然,他才真正了解他这华丽外衣下,再清晰不过的一把潇潇君子骨。
论迹证心,不在意他人谤与颂,一心持律正法的谢侍郎。
他甚至荒谬的相信,即便他成为天下所指,大逆谋反、杀人放火的不忠不孝之徒,谢如琢仍然会是坚守本心的最后一个。
“收容所后院尚有两间空房,虽简陋,地势却居于赤江县最高。便让长公主殿下屈尊住在此处。”谢如琢眼眸微肃道:
“今夜我戍守堤坝,一旦不稳,收到传令后立即带长公主先行启程回京。”
姚文罗应是后便朝着姜回的马车走去,走进后对着马车内重复了一遍道:“长公主殿下,为了您的安全,不妨听从谢世子的意见,在收容所暂住一晚。”
“收容所虽鱼龙混杂,但眼下先避过洪水才是要紧。”绥喜道。
“谢世子。”姜回似有一瞬愣怔,连绥喜的话都未曾听清,喃喃低语道。
偏偏姚文罗此刻全部心神都放在捕捉马车内人的回应,恰巧这一刻雨声转而细微,因此,这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莫名传到了姚文罗耳中。
“是啊,谢世子。”姚文罗点头道,“便就是那盛京谢太傅的嫡孙,当朝侍郎。”
“谢如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