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乘客负责的森林将他们吐在了一处看上去像高地的地方,起伏的山岗上长着稀疏的树丛,好在法尔法代在出门前特意观察过,城堡的西南面多荒原,往北看就能看到林海与山脉,要回城,除了往南边碰运气,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都什么破事。已经麻了的法尔法代只得带领其他两人继续走。现在是灰雾的季节,不好不坏,在特定的时候,那飘渺的雾气会突兀地变得浑浊起来,变作厚重的,土一样的黄色,让人迷失方向。这时候,一路上都处事不惊的魔鬼就会宣布休息。他们遇上河川的时候,会守在岸边捕捉跳鱼。这是一种需要把卵产在伴水而生的千层黑木上的鱼,繁殖时会跳出水面,以图吸附到树干上产卵。
跳鱼肉质鲜美且富含少部分毒素,产出来的卵嚼起来很像软冻胶,诡异的腥甜味会在牙齿咬爆鱼卵的瞬间炸开。
听上去像某种鱼子酱。法尔法代在心理评价道。
先品尝卵再去吃鱼是最佳的选择——这是维拉杜安在吃完一条鱼后的感想,他先吃过鱼再去吃鱼卵,结果就发现自己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别担心,很快就好。”少年说,他好像知道会有这么个效果,魔鬼的促狭,想来也是正常的。
吃饱喝足后,大约又走了很久,一处被草木遮掩的残砖废瓦出现在眼前,这看上去像另一处人迹,那些横梁和木桶疲惫又劳累地各自倒在一旁,绞链的一头被门板紧紧攥在手里,另一头却被拉在了一双枯老的手里。
“哎呀,真是意想不到。”手的主人说。
一个亡魂,一个年老的亡魂。
在这个时代,能寿终正寝的人可能并不多,法尔法代瞥了那个亡魂一眼,一张隐士会有的脸,长长的胡子乱成一蓬,仿佛存心要给虱子制造一个能爬上爬下的王国,白发紧紧贴着头皮,苍老脸上长着寿斑,他目光闪烁,看上去像市侩者才会有的打量,又好像蕴含了一种别人看不懂的智慧。
“这里是地狱。”他说:“唯有亲身经历,才能知晓他们所说的半数是谎言。”
……这老头讲话是不是有点太爱咬文嚼字了。
“您知道了这里是地狱,冥土,死后的世界,然后呢?”法尔法代随口问。
“如果我还能活,我是一定要把这份消息传递给生者,以证明死后不是一片虚无。”老人说,他仰天,举起手,铁链叮当。“唉,唉!生前不作为,死了才后悔,却完全出于恐惧而非悔过!这就是我,圭多·斯图里亚!”
他说完,突然直勾勾地盯着那名少年——出乎意料的年轻,出乎意料的像人,唯有那绿色的头发和猩红的眼睛昭示了他的身份。
“告诉我,魔鬼。”他诘问道,“我来到这里,是因为不诚心——我承认,我从不诚心侍奉什么,地上君主,天上的君主,我对哪个都不诚心,我只信奉学识!还是因为我曾经为三位病人进行换血——这点容我辩解,活了其中一个,剩下的都死了;我研究那些黑暗的,伤人的学说,饲养阴毒的草药,哪一份罪更重?”
“你非得问我?”
绿发魔鬼真心实意地说:“在我看来,生前的罪名都不重要——”他快步走到圭多身边,在老人惊诧而惊慌的抗拒中,一把撕烂了他本来就破的亚麻衣袖。
他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腐烂而且还在流脓的丘疹!
“还不明白吗?罪多罪少,罪大罪小——人呐,人呐!凡是不能永生者,在死掉的那一刻起,就皆列为罪人啦!你们如羊群般轰赶至此,却总幻想有一道赎罪的赦令。”
“谁敢大言不惭自己无罪?”
他松开那条碎布,淡漠的低语道:“饥饿、病疫、恐惧,不过是劫难的开端,冥土在人心中是可怖至极,但你们在尘世就爱滋养着这些祸害,不要什么都怪罪到魔鬼头上。”
他突然觉得有点乏味。任性地把布条一扔,“算了,没意思。”爷要走了,你爱问谁问谁去吧。
但他刚想走,就被圭多一把拽住了披风,要不是他察觉得快,差点要被这老头阴上一把了。
他回过头,看到了匍在地上,眼角挂着一滴泪水的圭多,他近乎疯狂地喊:“等一等,你这傲慢的鬼怪,你在花言巧语!”
“信不信由你。”反正他也是瞎说的,这世界观都是他现编的。
他不知道的是,他这套效果堪比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信口胡说几乎戳中了炼金术圭多平生最隐秘的渴望。是啊,如果能长生不老,谁还惧怕什么死后,冥河,谁还要去没完没了地给神像作诗,宛若金银那样永垂不朽的青春与生命,是所有炼金术士毕生所追求的、真理中的真理。对于野心家而言,或者善德有点用,但那也是出于拉拢谁的功力性质。
“我听说,魔鬼最青睐的献祭是生病的牛羊、婴孩的心脏还有谋杀者使用的刀……”
“你听错了。”法尔法代立马否认,这都什么邪典啊,他不是,他没有!“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
“那开价吧,魔鬼。”圭多说,他越来越确信,这魔鬼怕是当真知道些他所不知晓的神秘,他还有什么伎俩没用出来?他还要抬些什么价?经书上说,魔鬼之所以能蛊惑人心,乃是他们拥有和神同等的智慧。既然已经证明(其实他忽略了魔鬼说谎的可能,魔鬼给出的说辞实在过于诱人)有时候辛辛苦苦做善事还不如想办法走捷径,即使走不成,他也是愿意去交换些什么,他生前就是这样的人,死后也不准备改变。
法尔法代并不清楚圭多的想法,他无奈地扯着披风,既然送上来了,那就……收一下吧。
黑焰腾起,再绚丽的场面,到了第三次也能让人索然无味。他看了一眼等候在一旁的赫尔泽和维拉杜安,突然命令道:“你们两个,把眼睛闭上!”
——此前,魔鬼法尔法代从来没有使用过如此蛮横而强硬的句式,维拉杜安在下意识的遵从前,眼睛就已经紧紧合上。他和赫尔泽自觉的服从起码让他们免于品尝这样一种溃败——关于尊严是如何被肆意踩踏的溃败。操控灵魂的法术,他叫你往左面走,你就得一直往左,直至把“左面”这个概念踏穿,他叫你跳入河中,直到把自己变成被甘愿被河流冲刷的沉石。
“我和你们不一样,既然跟着我,哪怕是奴隶,我也愿意先给出一点报酬。”少年认真地说:“嘘。”
他伸出手,嘎吱嘎吱,咔咔嚓嚓,像皮肉被掀起的声音,像钩连被扯断,一条生着多足,披着甲片的虫子,一种被具现化的象征,从他的后脖颈那里被抽拉出来。
他把拧来拧去的蜈蚣打成结,然后猛地扯断,圭多顿感轻松,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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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被治愈了。
见多识广的炼金术士翕动嘴唇,他从丰富繁多的记忆中寻找,经书上所言甚多,正典,伪书,他都在生前细细阅读过,他以防遗落什么存在于其中的真理。在少年不在乎地把连着壳一起,把蜈蚣嚼碎,他的牙像蛇一样尖,那种撕咬,咀嚼的声音就这样刻入了他的脑海,即使过了多年,也让炼金术士圭多难以忘怀。
他恍然大悟,眼前的魔鬼法尔法代,恐怕就是书上所记载的,传说中执掌瘟病的魔鬼。不管怎么样,人都会将一种灾难对应起一个魔鬼,就像厨师执掌勺子,马倌执掌缰绳一样。
他猜的倒是很准确。
不要告诉他们。红色的眼睛说。在震慑过逐利之人后,他,赫尔泽,维拉杜安,以及中途加入的圭多,继续踏上漫漫归途。
他们依旧靠食用野果,啜饮灰色的溪水来维持体力。法尔法代在途中,也稍微摸索清楚了一点他的能力。他能实质性地触碰“病疫”。对于他而言,那些溃烂、衰败就像是可以随手从人身上捻起的毒物,他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这种东西看不到。当然,既然能捻起,就能放回去,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那样,把捡来的毒蛇,蝎子,蜈蚣随随便便抛向路人,在尖叫中取乐。
神奇,也充满了不详的意味。吞吃蜈蚣让他感到了饱腹……也许散播会得到更强的力量,但他需要更多的人手,给自己人下毒这件事还是免了。
圭多对无论如何都无法变清澈的水很感兴趣,他在和两个年轻人混熟后,侃侃而谈关于创造世界的物质。维拉杜安保持谨慎的看法,赫尔泽倒是很喜欢听老人讲那些她不曾听过的事物。直到这位没有剑的骑士忍无可忍:“您讲的那些太过叛道离经……”
“哦,现在可不讲究那个了,你我现在都是法尔法代大人的仆从。”
没想到圭多会耍赖的维拉杜安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法尔法代可没空管他们的一些小争端,他忙着收集图鉴,用眼睛去丈量土地,这和积极寻找返回城堡的道路不冲突,他觉得,总有一天,这里也将被标准在地图上。没错,在找到补充能量的方法后,他已经不再迫切,而是能从容地考虑起稍微远一点的事情了。
只是,半路上,他们又不慎卷入了另一片游走林,有了经验的赫尔泽和维拉杜安都不再慌张,反而是圭多惊呼着:“我需要把这些都记下来。”
这一次,他们跟着食酸蜂找到的是排头树,几棵橡树,他们手里依旧没有斧头和剑,也没有火兰花。赫尔泽拨了拨自己的长发,说:“啊,我有个好主意。”
她的想法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说真的,要是有耐心一些,用石头磨个石头斧头也不是问题,除了太浪费时间。他们挑了最细的那棵橡树,凿缺口的时候,法尔法代莫名想起了河狸。
“树要倒了,站远一点!”等“砍”得差不多了,维拉杜安喊到。
随着树干倒下——好像有什么东西静止了一瞬,这下他们没有再突然掉出去,整个游走林已经不再游走,剩下的就是靠自己的双脚走出来了。
终于,在从森林中钻出来的那一刻,红眼睛的魔鬼稍微惊讶了一下——他的城堡就屹立在能够被肉眼看得到的、远方的山崖之上,因祸得福,他们居然在误打误撞中被游走林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