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小报波澜
难得的一个休息日,黄菲前一天晚上从公司回来,便关门在家中,一整天都没有出去。
她是在自己的仙境之中。
这个时候已经是二月下旬,山上梅花盛开,当初进入这里,已经过了花开的时节,黄菲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看到了满山满岭的梅花,是一片野梅岭,放眼望去全是梅树,无边无际,初春开花的时候,黄菲站在岭前,静静地伫立观看,脑中浮现出《梅花岭记》,“梅花如雪,芳香不染”,是当年读过的文章,那时候只觉得这两句格外优美,却没有此时这样深的感受。
因为已经看过了几次,虽然都是清晨匆匆的,到这时也已经不再是起始时候的震撼,只是依然觉得美,但凡有机会,总要来欣赏。
黄菲坐在一块平平的青石墩上,心情平静地望向前方不远处,翠绿的草地上,两只大羊正在吃草,身后跟了两只小羊,踩着细嫩的草叶,在双亲身边闲闲地走着,忽然之间,一只小羊小步跑了前面去,凑近母山羊要吃奶。
都是今年春天新出生的小羊,当初在桂林安顿下来,找到了房屋和职业,黄菲立刻就做了另一件事,出城去买山羊,因为潼关的那一碗烩面,黄菲从此对羊肉有特别的感情,简直刻骨铭心,因此便要在梅岭之中放养山羊,希望将来能够成很大的一群。
那时她买了两只山羊,一只母山羊,一只公山羊,希望今年能够有小山羊出生,天随人愿,果然就有,现在已经是四只羊。
黄菲心中计划着,过一阵再去买两只羊,也是一只母羊,一只公羊,这样就不会血统太过接近,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梅林之中或许就有八只羊,照这样繁衍下去,再过一年,就是十六只,再过一年,就是三十二只,再过一年……再过一年……
黄菲的眼前出现了上百只的一群,漫山遍野,徜徉在梅花树下,如同一朵朵雪白的云,天上的云飘在了地面,倘若是那样,自己的内心该是多么笃定,生命的感受何等丰满。
这样想了一阵,黄菲也觉得有点好笑,自己的精神啊,如今就寄托在一群羊的身上,而且还不是单纯的美感,自己想的是羊肉,各种法子的烧羊肉,从前的自己,是以为即使胃里面填满了,然而灵魂饥饿,人也依然是饥饿的,是真正的饥饿,然而现在的想法则是不知不觉有些变了,这一阵自己已经很少想到精神方面,思想啦,心灵啦之类,思绪萦绕最多的,就是食物,总觉得只要胃是饱满的,人的头脑就也会充实起来,莫非自己果真沦落如斯?
然而现在却没有功夫太多思量这个问题,黄菲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接近中午,是要准备午饭的时间了,她于是便站起了身,开始料理午餐。
二十几分钟之后,地面上升起一堆火,火上架着一个小小的饭盒,饭盒里煮着大半盒水,水面上漂着圆圆的黄色梅干,还有蘑菇,这是一份梅子蘑菇汤。
对于梅子蘑菇汤,黄菲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当初她开启了梅岭的世界,第一餐就是这一道汤,当她喝饱了水,缓解了干渴,生命不再感到随时会枯竭,她便看到了落满山坡的梅子,又找寻到了蘑菇,在泉水之中洗净,即刻煮了一道汤,身边还余下一点盐,便加在了汤中,煮熟之后略晾了一会儿,便喝下去,当时的感觉,简直是人间绝顶的美味!
所以即使到了现在,经济状况已经缓解,黄菲对于梅子蘑菇汤也有着格外的偏爱,每个礼拜总要喝上一两次,西菜馆里面有奶油蘑菇汤,黄菲也尝过的,感觉很是一般,还是加了梅子的蘑菇汤更加鲜美,即使不加咸肉也是一样,而这个时候,梅树上还没有结成果实,今年新鲜的青梅要在几个月后才能尝到,所以汤里面加的就是去年盐渍的梅干。
这一个休息日,黄菲忙碌了大半天,捡拾干柴,采摘蘑菇野菜,一直到了傍晚,才回到外面的房间,打开电灯,在灯下看了一阵小说,眼看到了九点多,便早早地上床睡觉了,第二天还要去公司,实在不能像学生时代一样熬夜。
次日,黄菲如同以往一样在公司里面站柜台,售卖皮鞋,情形本来还是照常,然而到了将近十一点,忽然便有些不太一样,顾客之中有人背对着她挤眉弄眼,悄悄地做鬼脸。
黄菲是个很敏感的人,对周边氛围的变化相当敏锐,虽然这些痕迹都很淡薄,但仍然给她察觉到了,直觉不大对劲,她定下神来,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实不太寻常,不是自己多心,这并非平时该有的状态,有两个人正在那边望着自己笑嘻嘻,咬着耳朵,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判定了这一点,黄菲登时便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心跳加快脸发烧,过往的经历潮水般涌来,又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事?那些人都是在怎样地议论自己?这一份销售员的职业,莫非也不能做长久吗?
到了午饭时候,谜题终于揭开,胡丽莎端着碗,凑到黄菲身边,咯咯乐着低声说:“黄菲,你真是聪明,把过去的事情卖了钱,那家小报给了你多少稿酬?”
黄菲一头雾水:“丽莎,你在说什么?”
胡丽莎嘴里咬着筷子,笑得愈发畅快:“就是XX晚报啊,你还要当做不知道,莫非要我把报纸拿来给你看么?那上面明明是你的文章,讲延安的,好长一篇呢,还说是连载,一期不够,后面还要再写,你老实讲,到底卖了多少钱?我本来还以为,你去了那边这几年,很是吃亏,什么也没有得着,就回来了,现在看来,你可真的是生财有道,可见无论是怎样的事,只要用得好,就能换钱。”
黄菲约略猜到了是怎样一回事,问胡丽莎要报纸,然而她并没有带在身边,休息时间很短,大家都是轮换吃饭,吃过了饭便又要匆匆回去柜台,黄菲一时间也顾不得查问,午餐结束马上便又回去上班,一直到了晚餐时候,她咬着面包,匆匆来到路边一个报摊,便向小贩询问这份报纸。
报贩见她问这张小报,登时嘻嘻哈哈地笑:“小姐你也要看这张报吗?真是有趣,一个女学生,从延安回来,讲那边的事情呢。这小报往常虽然也卖得好,可是毕竟不像这一回,全都卖空了呢,从前一天下来,总能剩几份,这两天那可是,都卖完了,还有人问我要。幸好小姐你是这个时候来,刚到的晚报,我这里便只剩最后一张,再晚一点就没有了。”
黄菲顾不得和他多说,接过报纸拿了零钱给他,便凑在路灯之下翻看,只见就在头版,赫然的油印大字标题:《昔日延安女学生,今天时髦公司明星,细说中共秘辛》。
不必看内容,单只是看这个题目,黄菲便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仿佛有炮弹在里面炸开来一般,这说的不是自己又是谁呢?黄菲眼前不住地金星乱闪,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镇定下来,视线沿着那报上的字,一列列往下看,“中共的延安,已经是一个沸腾的汤锅,不断的斗争,对无辜的青年学生进行了残酷的迫害,尤其是女学生,除非她们愿意成为中共官员的夫人,才能够被认为是‘政治上可靠’。笔者本人就是经历了一番九死一生的险恶,最终弃暗投明,回归国民政府治下的桂林……”
黄菲差一点就把报纸扯碎了,脑海中瞬间掠过几天前,那一个在柜台前探问自己的家伙,她急促地喘着气,只觉得一颗心乱跳,差一点就要跳出腔子之外,耳朵都开始嗡嗡响,胸中气血翻涌,烧得胸口滚烫。
当天的晚班,她勉强支撑着站完了柜台,晚上回到家中,顾不得洗漱,提起笔来就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预备送去那家小报。
封好了信皮,黄菲定下心来想了一想,终于又写了一份声明,信封里夹了两张钞票,投到了《广西日报》,这是当今广西最大的报纸,声明上写的是,自己从没有为任何报纸杂志写过延安的生活,也没有应允任何人为自己代笔,但凡影射是自己的手笔,一律是虚假,希望对方立刻改悔,否则将诉诸法律。
当夜黄菲整晚都不能安睡,在床上辗转反侧地失眠,许多往事翻腾在胸中,她的一颗心一会儿沸腾激动,一会儿又是失望沮丧,一直到接近天明的时候,才迷糊了过去,然而不多久就要爬起床,赶着去公司,无论头脑中有怎样的理念斗争,谋衣食还是眼前最切近的事。
或许是因为黄菲那一封信的口气十分严峻,也可能是担忧广西日报上,声明之中提到的法律告诉,到第三天,小报上的文章果然中断,虽然也并没有致歉的消息,就只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不再续写,黄菲特意买了这份小报来看过的,见果然没有再写,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她又看《广西日报》,把自己那一份声明反复看了十几次,其实不过是短短一则消息,夹在三大块文章之间,是窄窄的一条,就如同衣裙的镶边,然而对于黄菲,却是格外宝贵的,看过之后,她珍而重之地将这份日报收藏了起来,用油纸包好,就压在小羊皮箱的最底部。
一周之后,“新闻风波”终于开始淡去,黄菲的生活恢复了日常,她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本以为从此就可以回归宁静的生活,然而终究还是有人会提起往事。
这一天,一个高高个子、淡褐色头发的白人男子来到柜台前,他上下打量了几下黄菲,用英文问道:“Hello, are you Miss Huang?The shoe princess?”
黄菲微微一笑:“I'm Huang Fei. But the shoe princess, I don't know.”
那个二十七八岁、一身美国军服的男人望着她,认真地说:“Well. I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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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t to know, are you really from Yan 'an?”
一听对方提到延安,黄菲的神经登时又绷紧了起来,眼神一闪,带有警惕性地望着他:“I sell shoes here, Sir.”
那人笑了起来:“I'm sorry. I didn't mean anything by it.My name is James. I am very interested in Yan 'an. Could you tell me something about Yan 'an?”
黄菲仔细看了看James,觉得他的神态很是真诚,并没有敌意的挑衅,也不是轻浮的好奇,于是想了一想,回答道:“Yan 'an, a place full of Puritans.”
延安,一个充满清教徒气息的地方。
虽然读过几页《圣经》,不过黄菲对基督教并没有很深的了解,她之所以头脑灵光一闪,说出了这样一句,是因为当年读《西行漫记》,里面有一句话,说革命的群体总是容易过于禁欲,而禁欲让她联想到了清教徒,她在这里销售皮鞋,有时候与外国人闲谈几句,会谈到宗教,她对于清教徒的理解就是,特别虔诚,特别勤奋,这样的两种特点,恰恰符合于延安的人。
听她这样说,James笑了:“我问过一些人,她们对延安也是这样说。”
然后他又问道:“那么你怎样看待桂林?”
黄菲又想了一下,说道:“这里好像末日天堂,人们抓紧最后的时间享乐,好像没有明天。”
James点点头:“有些人是很热情地在抵抗日本,也有一些人确实就是这样。”
桂林啊,在这个国民政府治下的地方,各色人物也是不同的,普通的平民为了生活而奔走,她们是谈不上怎样纵情狂欢的,一些有志向的人则是全心为了抗战,另外也有一些人,整天就只是忙着追求欢乐,看时髦的外国电影,或者中国传统的戏剧,要么就是摆宴席,打牌,出门游玩,人世间各种快活的法子,都给用了个遍,好像没有半点忧愁,唯一的烦恼就是时间流逝太快,总觉得欢快是有点来不及的样子,虽然很是畅快兴奋,然而总觉得带了一点悲伤,仿佛是走上了末路。
而这位Miss Huang,说的就是这一类人。
James又问道:“Miss Huang,你真的在报纸上声明,从没有写过有关延安的事情吗?”
黄菲点了点头:“是的,我讨厌给人利用。”
James的眼睛登时一亮,竖起右手的拇指,称赞道:“我虽然不是很能信任延安,但是我钦佩你,你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人。”
James在政治上,一向是充满怀疑的,当权的人有很多黑暗的方面,不过反对他们的那一派,也让人感觉有些不安,所以他对于当今轰轰烈烈的革命,不是很愿意靠近,James能够认定的只是,日本侵略中国是不对的,因此他作为志愿人员,参加了美国援华航空队。
对于黄菲的去了延安又归来,他也不愿评价什么,他所赞赏的,只是黄菲对曾经的信仰所秉持的忠贞,这也是一种自尊,即使已经做出另外的选择,对于其她人的信念,依然保持尊重,也并没有此时所处的环境所压倒,出卖过去换取现在,黄菲是一个勇敢的人。
而此时在延安,有一个人的心情非常复杂,就是张琴秋,她已经得到了消息,□□激烈的时候,有从延安出走的女同志,在国民党的报纸上写了文章,攻击延安。
是广西人,在桂林的报纸上写文章,她第一个就想起了黄菲,黄菲是她明确知道的,□□开始之后,唯一一个离开延安的桂林同志,当初女大的学生。
对于当初的这些学生,张琴秋是十分珍惜的,虽然年纪相差不很大,但她一直把学生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对年轻的女学生寄予无穷的希望,所以去年听说黄菲走了,她感觉很是怅然,深深遗憾。
哪知如今却听到了这件事,地下工作人员已经把报上的文章剪裁了,送到了延安,自己当时一看,刹那便是极其强烈的愤怒,这可真的是,“勇敢的她们,做了流血的牺牲者;可怜的她们,是军阀刀枪下的冤鬼;懦弱的她们,投降了封建资产阶级;反动的她们,做了敌人底工具”,黄菲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可以远离革命,但为什么要背叛革命?
张琴秋的愤怒持续了好一阵,终于稍稍平息,到了这个时候,她头脑一转,忽然想到,能够在报上登文章,说明黄菲已经安全回到了故乡,张琴秋叹了一口气,最起码,她的生命是获得了保全,从这一点来讲,倒是可以让人安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