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尔惟盐梅
要说抗战时期的阔太太们,在桂林这一个诡异的桃源,确实享受了好一阵的摩登生活,烫头看戏请吃饭,神仙一样的日子,不过她们倒是也并不仅止于此,不是只顾享福的,也是有增值财富的心,各自想法子囤货,有囤棉纱的,有囤白米的,有囤菜油的,等着未来价格高企,自己可以大赚一笔。
白明珠是个精细能干的人,自然也动了脑筋,那些旧式的夫人太太况且想法子攒私房,更何况她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就如同美龄夫人发起的新生活运动所说的,“耻养于人,自食其力”,她想着自己当初在学校里,和同学们是怎么议论的?
“要作女界的先锋,靠自己的本领来谋生活,不能向丈夫掌心向上,伸手要钱,那样的话,我们这些受过教育的新女性,与从前依附男人的女子有什么区别?”
到后来自己终究是成了太太了,并没有在社会上谋职业,生活倒也是滋润,毕竟是富贵人家,而且其实也并不是无所事事,要管理家事,监督佣人,计算账目,平衡开支,交际往来,联络亲朋,还有极其重要的一项,就是督导子女的课业,所以太太这个职位倘若认真做起来,责任也是很重的,比如《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整天不得闲,忙到小产。
只是无论怎样风光安乐,周围的人又是怎样称赞“内助”——新式的太太就是不一样,很能够适应时代,旧式太太做不来的事,比如与洋人交往,受过新式教育的太太就能做——白明珠心中却总是隐隐地感觉有些不足,自己当年的志向啊,莫非就这样作了镜花水月?又有些惭愧,从前自负进步,顶看不起那些靠着男人吃饭的女人,如今自己虽说是为家庭出力,并不是只供观赏的金丝雀,然而再看一看街头那些挑担卖菜的,摆个小摊子卖杂食的,虽然是贫苦,虽然是不识字,却都是自己赚钱养自己,倒仿佛比自己还要先进一些,每当想起这些,便感觉有一根刺扎在心中。
所以太太们请客吃饭的时候,吃着水果闲谈,大家说起要怎样生财,“囤这个,囤那个”,白明珠当时便心动,只是她的思想毕竟是比别人高出一筹,虽然心痒,却仍有所顾虑:“如今抗战正吃紧,政府不许囤积居奇,扰乱市场,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一位老朋友就笑起来,瓜子皮吐在地上:“啊哟我的好太太,亏你想这么多,你手里才几个钱?丢到水里去,都不够听响动,你看那些大腹贾,大把大把炒黄金,又炒这个炒那个,但凡给他们看上了什么,什么东西便要大涨起来,让人都买不起,那才叫扰乱,你这几个私房进了市场,就好像把茶壶里的水倒进东洋大海里,都不起半点波浪的。我是好意,才会劝你,你守着那些纸票票,如今物价一天涨过一天,将来糊墙都嫌它麻烦,不如也买点东西存起来,将来纵然怎么,多少也剩有实物在手,比留了一堆废纸强,赵钱孙李,听不听随你。”
这位太太也爱读《金瓶梅》,有时候说话就要带出两句。
另外她说完这一长篇话,肚内也在思量,真不愧是读过新书的,想的事情就是与旁人不一样,还这么高风亮节哩,想着不要扰乱市场。
白明珠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当时便一笑:“听我家先生说,如今查得严,只怕给人抓到了,不好脱身。”
另一位太太便道:“你家有人朝上做官,怕什么?况且我们不过是一点闲钱买些东西存,少吃些物价上涨的亏,比不得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若是连这一点点脂粉钱都要查,那可真的是‘杀鸡骇猴’,专拿我们做人情哩!”
白明珠听了,也觉得有道理,实在是想要自己赚钱,这一番辩护又免了道德上的负担,于是便与几位好友太太合在一起,买了绸缎,想着仗打得这样久,绸缎这种东西将来必然值钱,到那时不但自己得益,与丈夫说起来也有面子,哪知日本人后来竟打到桂林来了,一家人临去重庆的时候,白明珠找了人,把这些东西收藏在山区,却仍旧给日本人找到了,一把火烧得精光,白明珠回来后,扼腕捶胸,自己的私房啊,大半赔了进去。
此时听东妹绘声绘色的讲说,黄菲也是心有戚戚,自己好在是有梅林,离开桂林的时候,把多数家当都放了进去,因此在这样混乱的时局,竟然没有太大的损失,比如那一包银元,就分毫都没有损失,让人不由得便要说一声,谢天谢地。
桂林十一月的天气,还清爽宜人,然而到了十二月,尤其是下旬,气温便陡然降到极低,必须要穿棉袍了。
这一天黄菲提了一些东西,去探望吴美霞,吴美霞这时候已经搬了出来,一家三人单独居住,也是住板房,在屋内听到有人拍门,忙放下书本,过来开了门,见是黄菲,很是高兴:“啊呀,好一阵不见了,这么冷的天,你还来了,清清昨天还念着你,只盼你能来!”
黄菲笑着把手里的东西提到她的面前:“好容易等到姐姐的礼拜,总算能来叨扰,就在姐姐家里吃饭了,省了我自己做。”
吴美霞一看她的手上,登时拍手笑起来:“啊哟,是野鸡,这可要焖上好一阵,焖得透透的,才好吃,深冬吃上这样一锅野鸡汤,最让人暖和。”
两个人于是就进了门,黄菲到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两点,那野鸡乃是活的,到了之后先要杀鸡,烫拔鸡毛,把野鸡斩成了块,放进锅里。
吴美霞家中到这时,一些物品已经置办了,有一个泥风炉,里面点上炭火,上面放一口砂锅,那鸡便与干蘑干笋一起,放在里面慢慢地煨炖,吴美霞还感叹:“可惜没有酒,若是能有一点米酒,放在这汤里面,那味道才叫醇厚,喝了那样的野鸡汤,保管你再不想什么琼浆玉液,人参汤都不换呢。”
黄菲笑道:“可说世间难有十全十美,以姐姐的手艺,这样一锅鸡汤定然也美味,让人满足。”
然后黄菲搂着清清,望着吴美霞桌上摊开的书,笑着问:“姐姐如今是又回到学校了,重执教鞭,感受想来良多?”
吴美霞叹道:“这些年离开了课堂,再给人家讲课,便感觉很是生疏。”
黄菲噗嗤一乐:“好在当初在凌云,姐姐招了一些小弟子,开班授课,事先便温习了这一门职业。”
吴美霞微笑摇头:“这一回是在中学,当初胡乱教几个小孩子识字做算术,怎么能比呢?我现在是满心忐忑呢,只怕教不好,让我回来,那可是贻笑于人,在家几年重回社会,倘若落得那样的结果,自己都灰了心,再不敢出去了。”
黄菲忙鼓励她:“姐姐的学问是好的,教学生也很有办法,想来不会如此。”
桂林光复后,德智中学迁回甲山,吴美霞托人在那里谋了个教职,上个月中旬,重新站回讲台上,便当了□□。
要说这一所德智中学,来历却是不凡,是广西女界的名流郭德洁创办,郭德洁的丈夫便是桂系著名将领李宗仁。
作为广西本地人,黄菲对郭德洁也是闻名已久,当年读谢冰莹的《从军日记》,自己便向往那种火热的生活,而郭德洁是亲身参加过北伐,担任广西妇女工作队的队长,率领一群女队员向北开进,据说她当年出征的那天,桂平城内万人空巷,男女老少都来看这位女军人,而且郭德洁热心公益,抗战之后,桂林有许多孤儿,郭德洁便办了儿童福利院,收容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又办德智中学,自己担任校长,德智中学校风严谨,对课业很认真的,未来想必有许多大家学者出身于此。
郭德洁女士的人生传奇,在桂林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说起来堪比那些出名的评书,甚至黄菲刚刚回来平乐的时候,大姐菊霜还拿她的例子来劝导过黄菲:“你总是嫌当太太是没落了,颓唐没了前路,可是你看看郭夫人,人家不是好好的?又是办福利院,又是办学校,像是那些立誓不肯嫁人的,倒是有志气,可是又做了些什么?连自家的饭碗都保不牢呢。所以说啊,当太太未必就不好,只看怎样当,若是有胸怀有志向的呢,找一个大英雄作丈夫,自己当一个有身份的夫人,便能做许多事情,为女界增光。”
黄菲当时给她说得头昏脑涨,只觉得似是而非,真要辩论,却又一时间不知该怎样辩起,这时候倒是母亲撇了撇嘴,说了一句:“我倒是听说,那位郭夫人她,不是原配。”
母亲这一句话,便给黄菲解了围,菊霜也是个伶俐的,当下便不肯就这个话题往下说,是的啊,李宗仁将军本来是有太太的,原配夫人姓李,郭夫人是第二位,到如今人家大夫人还在呢,得说这个“停妻再娶”的话题,在自家便是禁忌,在卢兰玉看来,那位郭德洁女士不管再怎么样妇女先锋,她抢人家老公就让人反感,原来当今搞什么女权女权,又是什么新女性,就是靠的抢老公。
这一天虽然是礼拜天,顾泰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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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在家中,黄菲与吴美霞便得以守着炭炉,尽情聊天。
吴美霞叹道:“真的是不能失去这一个职业,上个月半月的薪水,总算可以添一件棉袍,原来那一件皮袄,毛都要磨光了。”
黄菲看了看吴美霞身上那一件半旧的棉袍,脑子里浮现出在凌云时看到的那件皮袄,本来便穿了很久,在外面避难的那一个冬季,更加磨损得厉害,名副其实的“黑貂之裘弊”,虽然那件是狐狸皮的。
然后吴美霞便问道:“百货公司那边,还是没有消息?”
黄菲摇了摇头:“找了从前的老同事问过了,都说三个月两个月还不能开业呢。”
刚刚光复四个月的时间,如今的桂林,还是一片残破,许多房屋依然没有重修起来,入了夜,街面仿佛鬼市,幸存的人们都在为了吃饭而奔忙,更何况如今寒冬已到,又多了一项严寒的威胁,这一个冬季,不知有多少人会因为寒冷而病倒,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专卖舶来品的公司还怎样开业呢?况且前些天碰见了经理,听他说当初隐蔽起来的货品,给日本人也劫掠了许多,倘若勉强一定要开业,货架上空荡荡,也是难堪。
吴美霞便皱眉:“那么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总不能一直在街头卖木板。”
黄菲苦笑着说:“我也知道这样并非长久之计,若是能有一个正经的职业,也很想去做的。”
如今想当“尖头曼贵妃”也不可得,卖板材不是能常年做下去的事业,所以黄菲也是急盼望能有一个正式的工作,比如像吴美霞这样,当个□□,又或者干回老本行,去做速记。
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严峻,两个人说了不多几句,便转了题目,谈着桂林的新闻,专捡新鲜动人的来说,中间还开了锅盖,加了几颗梅干进去。
就这么聊啊聊啊,就到了黄昏时候,砂锅里的野鸡煨熟了,从锅盖的缝隙溢出一缕浓郁的香气,清清在地上蹦跳着说:“我要吃鸡肉!我要吃鸡肉!”
吴美霞道:“等你爸爸回来了吃,去门口看看爸爸回来了没?”
清清跑出去不多时,便快跑回来:“爸爸回家了!”
果然,下一秒顾泰从外面进来,一眼便望见了黄菲,一边脱了帽子,一边笑着说:“黄小姐来了!”
黄菲便也笑着应酬:“今天外面很冷,快来烤烤火。”
吴美霞则是笑道:“进了门守着炭炉,仿佛我们在凌云那时候一样。”
清清则是心心念念不忘吃饭:“吃鸡肉!吃鸡肉!”
顾泰坐下来伸出两手靠近风炉,转着头嗅了嗅,笑道:“好香的味道。”
吴美霞笑着说:“是妹妹带来的野鸡,已经在火上煨了一个下午,现在正好吃了。”
便张罗着给每个人盛饭,又舀鸡汤。
在火上三个小时的功夫,野鸡已经给炖得酥烂,味道极好,能让人下一大碗饭,三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抗战是胜利几个月了,桂林依然如此残破,要恢复到从前的繁华景象,不知要多久时间。
顾泰叹道:“且先不说恢复不恢复,一些人能够熬过这个冬天都不容易。”
眼看气氛因此而有些沉重,吴美霞连忙说道:“这野鸡肉因为加了梅干,格外的鲜嫩。”
黄菲笑道:“我觉得拿梅子代替醋是蛮好。”
吴美霞一挑拇指:“‘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这个烹调方法可是很有出处的。”
黄菲咯咯地笑:“立刻就觉得烧饭做菜很了不起的样子!”
顾泰心中则是想,确实,这话可是说得有点大了,这是武丁对傅说说的,渴盼他来治理国家,类似的还有“治大国若烹小鲜”,得恰到好处,如今不过是日常烧煮饭食,哪里就扯得这样大了?
晚饭过后又谈了一会儿,黄菲便告辞离去,外面夜色实在已经深沉,不能再坐了。
等她走了,顾泰问妻子:“她今天来做什么?”
吴美霞道:“不过是闲谈几句罢了,你在想什么?”
顾泰吁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是在想,她在街头卖木板,也不是长法,总该找个正经的行当,只是她这件事,我们实在难帮忙。”
根底不行,如今虽然广西还乱着,民生又是多艰,然而公教系统也难以容她,自家纵然想帮忙,也难以入手。
吴美霞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