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三十九章 留人不住
    第三十九章  留人不住

    到了三月,天气不再那样严峻,已经在缓慢地变暖,这一天孙定康路过桂花街,不由自主地驻足观望,那一间窄窄的小楼,看不到三分钟,后面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做这种职业的人,都是极其机警的,随时保持警惕,孙定康自然也是如此,登时便是一个激灵,头脑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暴露了,给人发现了,这对于密探来讲,是有可能致命的,他连忙转过头来看,一个身穿国军服装的人站在自己旁边,正似笑非笑望着自己。

    孙定康登时“吁”了一声,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人,还以为是共产党,虽说中共的谍报人员也有混在国军里面的,不过毕竟不是随便就能遇上。

    孙定康冲着对方笑了笑:“兄弟,什么事?”

    钟坤笑道:“老兄,桂林都已经残破成这样了,您这还没收工呢?有这精神,干点正经事不好么?”

    孙定康一听,便晓得他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于是便也不隐瞒,笑着说:“兄弟你放心,我如今也没这闲工夫,在这里望望只是习惯,你也知道,习惯成自然,积习难返。其实我早就以为,这样干没必要,谁年轻的时候还不走点弯路呢?我已经看出来了,那是个不错的人,不管是妇女会还是学生团,到她这里来劝捐,定然不会空手而回,总得拿个十块八块的,虽然赚得不算少,可是每回都这么捐,也让人替她肉疼,自己还能剩几个钱?总得过生活啊,真不愧是从那么红色的地方过来的,简直好像苦修的一样,一点点钱就能过日子了。”

    钟坤一时间哑然,这位暗探虽然话不很多,倒是把黄菲的形象描画得活灵活现,确实好像清教徒,非常勤奋刻苦,钟坤隐隐地便有一种直觉,她是会把普通的生活乐趣也当做奢靡的,倘若有一点点享受,之后便会感觉惭愧,觉得有罪,不过黄菲是喝梅花茶的,或者表明她并没有完全摒弃人生的情趣。

    孙定康说了这几句话之后,见钟坤一时间没有反应,便乐得轻松,转身抬腿便走了。

    钟坤见他离开了,自己平复了一下心情,便往教育局走去,在那里,他见到了科长林枫。

    一看到他来了,林枫便笑着请坐倒水:“老同学,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们可是很久没有见面了。”

    钟坤坐下来笑道:“我也是想着好久未见,特意来看看你。”

    两个人闲谈几句,钟坤毕竟是军人作风,不耐烦拐太多的弯,便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老同学,你这里还有职位么?那些中学校小学校,有没有职务出缺?我这里有个人介绍。”

    林枫乐呵呵的用一根食指朝钟坤指点着:“我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难得你也会为人说项,从前大家都说你是冰玉一样的人,一尘不染的,原来也有这样的人情。你难得来请托一次,我自然尽力而为,等我看一看……啊,这一所小学校正需要一个国文□□,你的那人能教么?如果可以,我便把名字补上。”

    钟坤登时满面欢喜:“多谢你,她叫做‘黄菲’,读过许多书的,在小学校教国文一定没有问题。”

    林枫笑道:“是什么学校毕业?把证书拿来看一下,便来教书吧,其实有你保荐,学问定然是好的,只不过程序如此,这个过场必然要走的……啊,你等一等,你说的这个人叫什么?黄菲?与那位‘尖头曼贵妃’有什么瓜葛么?”

    钟坤脸色瞬间便有些艰难:“便是她,黄小姐虽然只是拿到初级中学的毕业证,然而她曾经在女子学堂深造,教小学生的国文足可胜任。”

    林枫的身体往椅背上依靠,头微微向后仰,笑着说:“我晓得了,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有谁不知道她呢?以她的学养,教小学国文自然是可以的,然而现在问题不在于她的学问,而在于政治背景,她是从延安回来的,你知道吧?政府的学校怎么能容留这样一个人,来给学生们讲课?尤其是小学生,思想很幼稚的,正需要人好好引导,她如果天天讲马克思,讲共产主义,那怎么受得了?岂不是一个个都给赤化成了小共产党?所以这个人情,我真是不能帮。”

    黄菲,自己知道啊,可真是深造过的,只不过读的是延安的大学,真要论起学问来,那肯定是相当的不错,只是她的那个毕业证书,在这边可怎么拿给人看?

    钟坤蹙眉道:“黄小姐不是那样的人,工作和个人想法很能分得清,更何况她已经离开了延安,难道一个人不能够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以往两个人闲谈,钟坤发现,黄菲对于政治,似乎已经淡然了,很少谈及国事,多是说一些日常话题,况且毕竟是她自己选择离开延安,对于共产思想,想来已经不再那样热衷,又怎么会给小孩子去讲?那么小的孩子,又怎么能听得懂呢?

    林枫连连摇头:“她是可以重新选择,只不过不能当□□,老同学,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公教系统她是进不去的,最起码在桂林是这样,就算我这里肯通融,到了那边也要给拦回来。我给你出个主意,让她远走高飞,到别的地方去,再换个名字,她毕竟不是特别出名的人,还没有名闻全国,到了外省,又是改名换姓,哪里那么容易追究根底?保不准就混了进去。我是和你要好,才同你说这些,你可不要怪我不讲人情。”

    钟坤默默无言,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以黄菲的身份,还不至于出动中统军统,她换个名字,混入人海,真的未必找得着,所以林枫所言倒是个办法。

    话说到这里,再坐下去也是索然乏味,钟坤于是勉强又聊了几句,便站起身来告辞走了。

    送走了钟坤,林枫坐回椅子上,口中啧啧连声,自己的这个老同学啊,向来是清高出尘,有点可望不可即的味道,其实他倒也不是刻意高傲,只是人实在长得秀美,又很聪明,风度翩翩,要想找一个能与他匹配的人,自然不很容易,没想到竟然栽在了尖头曼贵妃的手里,他这也算是情路坎坷,如果只是相恋倒是还罢了,倘若真的结了婚,有这么一个太太,只怕升迁之路不顺,很给人怀疑他的忠心。

    钟坤回到宿舍,闷坐了一阵,便有人通知他,上司找他有事,钟坤去见了上司,又看过了训练,晚饭之后终于有了空闲,坐在灯下,拿起笔来开始给母亲写信。

    写了几段文字,钟坤停住了笔,望着灯光,思绪飘散开来,黄菲的名字,从前驻防桂林也略有耳闻,本以为是一个寻常的交际明星,哪知相识之后才发现,竟然是一个如此朴素的人,家中烧饭烧水只有一个容器,就是日本的军用饭盒。

    与日军作战四年时间,日本人的饭盒自己当然认识,由这个军用饭盒,便想到了她的来历,是从延安回来的,黄菲自己对此也没有隐瞒,在车上的时候就和刘玉狗谈到延安,玉狗之后都和自己说了:“长官,长官!你知道吗?就是坐我们车的那位小姐,那个黄小姐,她是去过延安的啊,在那里待了几年呢!”

    说这话的时候,玉狗一脸兴奋,太稀奇了,这么漂亮的小姐,曾经去了延安,而自己则是想到,从旧家庭而延安,又从延安而桂林,黄菲的人生转折不可谓不大,难为她年纪轻轻,竟然遭遇了这样多的事情,假如母亲得知了这些过往,也会为她而唏嘘吧?

    到了五月里,刚刚过了小满,这一天钟坤手里拿着一封信,兴冲冲来找黄菲:“黄小姐,有一个好消息!”

    黄菲正在街头售卖青菜,春天了,开始种青菜,此时听他这样说,便问道:“是什么事?”

    钟坤笑道:“母亲来信,说江陵一个小学校需要一位先生,讲授国文,她推荐了你,那边也已经答应要你去试一试,我想你一定可以的。”

    黄菲一听,也是大喜过望:“那可太好了,我一定竭尽全力,多谢伯母,也谢谢你。”

    钟坤问:“你什么时候动身?”

    黄菲毫不犹豫:“越快越好,如果可以,我想今天就走。”

    钟坤笑着说:“那也太快了一点,或者明天吧,我也来得及为你送行。”

    黄菲一想,当天离开确实太草率,总有些事情要安排一下,比如要告知一下家中,就托东妹姐给母亲带个信,另外美霞姐那边也要知会一声,还应该答谢钟坤。

    于是黄菲当即便收了摊子,与钟坤约好当晚请他到家里吃饭,那半篮青菜也送了钟坤,给部队添一点菜汤,便匆匆赶去了车站,先买票,好在第二天便有去荆州的车票。

    买票的人很多,简直是人头攒动,即使是这样混乱困窘的时局,也有许多人出门,有时候便要纳闷,为什么大家都是要四处走?

    黄菲好不容易才挨到窗口,递了钱进去,拿了票出来,手里攥着这宝贵的车票,快步又往东妹那边走,见了东妹,找了纸笔给母亲和哥哥写了一封信,又说了一阵话,便赶快转去见吴美霞,到这些事都办完了,再一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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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表,已经是下午四点多,自己还没有吃午饭,方才那样的紧张忙碌,并不觉得饿,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

    这一天傍晚,钟坤来到黄菲的家中,见她正在将小小的肉块穿在竹签上,便很自然地蹲在炉前,掏柴灰,然后点燃木柴。

    黄菲很快便开始烹调晚饭,她将几串肉放在柴炉上,让那火苗舔着肉块,很快便滋滋冒出油来,便往上面撒辣椒粉。

    钟坤坐在炉前的一个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把扇子,一边轻轻地将空气扇进炉膛,一边与黄菲随意地谈着:“湖北那边人吃辣,仿佛比广西厉害一些……荆州的鱼糕很是有名的,毕竟鱼米之乡……”

    黄菲偏过头来,望着他,忽然间噗嗤一笑,钟坤有些好奇,便问道:“我说了什么荒唐的话吗?”

    黄菲微微一摇头:“我是想到《西行漫记》,那里面说陕西的妇女会给红军拉风箱,一边生火一边和红军说笑,在中国是特别开通的景象。”

    钟坤也咯咯笑了起来:“那么我便是陕北的女子。”

    而你是红军战士。

    黄菲手里拿着竹签,笑得前仰后合。

    两个人笑了一阵之后,钟坤便问道:“在延安,军队和老百姓真的是如此融洽么?”

    黄菲想了想:“反正老百姓是不怕八路军。”

    钟坤手中扇扇子的动作瞬间停顿,两眼直直地望着炉膛中的火焰。

    黄菲将火上的肉串一支支翻了个面,问道:“你觉得,内战真的会发生吗?”

    钟坤的手重又动了起来,继续扇着炉火,口中说道:“虽然也不愿意那样去想,不过我总是以为,政府与中共的战争可能难以避免。就在去年,上党和邯郸发生了战斗,现在东北的四平两边对峙,眼看又要有摩擦,虽然签订了协定,说是要和平,但看起来很是危险。我不想评论谁是谁非,只是照这样下去,只怕又是一场大战,这一次要打多久也不一定,抗战这么多年,已经要把中国打烂了,倘若再有几年的战争,大家的日子不知道要怎样过。”

    这一回是黄菲开始发愣,直到钟坤提醒她:“肉要焦了!”

    她这才回过神来,赶快把烤着的肉串又翻了个面。

    这一天晚上,两个人谈了很久,直到夜色已深才离开,说好第二天早上不必送车了。

    到了次日四月二十五号的清早,黄菲背了一个背包,手上还提了一只提包,来到车站,那里已经有许多要出行的人,送行的人比上车的人更多,东妹已经到来,两个人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彼此叮咛要照顾好自己,这时候吴美霞也带了清清过来,黄菲蹲下来招呼清清,清清一下子就扑到她的怀里:“表姨,不要走!”

    吴美霞两眼含泪:“妹妹,你这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人地生疏,一定要小心照料自己啊!”

    吴美霞是真的感到难过,可惜留人不住,悲乘火车去,桂林纵然已经如此残破,却依然容不得她,只得孤身漂泊去千里之外,这样艰难的时势,一个女子远去异乡谋生,该是何等的艰难,回想当初在凌云,自己与黄菲同住一室,朝夕相处,多么亲密,然而如今,黄菲却要走了,自己也帮不得她。

    黄菲又与吴美霞话别,还为她与东妹介绍,于是两边也认识了,手拉着手说话。

    这个时候,火车到了,人们上了车,黄菲要吴美霞与东妹不必送到车上,毕竟人太多,又都是大包小包带着东西,挤得难受,她们见确实人挤着人,又见黄菲携带的物品比较少,便没有执意送上车。

    不多时,黄菲已经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挥手,车外吴美霞与东妹也是奋力挥舞着手帕道别,又过了一会儿,火车徐徐开动,黄菲的手挥动得更加用力,泪水重又溢了出来,就在这时,她举头向远处一望,看到一道身影,正是钟坤,原来他也来了,一直静静地站在那边。

    钟坤也举起手来,慢慢地向这边挥手,在中国,男女交际非常敏感,这样场合自己不好公开露面,不过虽然是只能这样悄悄地来送别,但在自己而言,却也并没有太多遗憾,方才已看到那一个草绿色的袋子,正挂在黄菲背包的后面。

    钟坤眼中有一点酸涩,内战一触即发,国家风雨飘摇,黄菲在这种时候离去,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而假如有幸能够再次见面,又不知是什么样的情形,或许已经是沧海桑田,两人都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