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年夏(1)
    《响水镇生活日志》

    文/栗舟

    晋江文学城独家

    2024.10.01

    时值四月。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河沟里又灌满了水,桥边柳树梢儿上的叶儿绿得发亮,叶尖还缀着剔透的水珠。

    天被雨水洗得瓦蓝,空气凉浸浸的,一张嘴就是一口冷气迎风灌进肚里。

    担心小闺女冻着,孙巧儿才将她抱出来,就又转身给送回屋里去:“去,叫你奶再给你找件儿厚衣裳换上,今儿别跟娘一块去了,在家老实待着。”

    小姑娘不哭不闹,只乖乖地点头,糯生糯气地嘱咐:“阿娘,你早点儿回来。”

    孙巧儿闻言一笑,心都化了。

    怕今儿还下雨,她从门板后头抓起只斗笠挂在推车侧边上,上头楔了钉子,刚好能挂东西且走路还不碍事儿。

    推着车子过了桥,一路走到四平街,街上已有不少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条街上的摊贩也基本都聚齐了,卖花的、卖胭脂的、卖孩子衣裳的、卖点心的……一眼望过去五花八门,旁边还时不时路过几个四处游走着叫卖的货郎。

    孙巧儿在她家固定的摊位上停下,也开始利落地支起摊子来。

    她才把推车下层的两筐豆腐搬上来,还没挂起招子,就有人停在摊前头问。

    “呦,巧娘来啦,今儿有酸浆豆腐没?”

    “有,知道您就好这一口,哪天不给您备着呢。”孙巧儿抬起头,热情地应声,一张芙蓉面满脸带笑,瞧得人舒心。

    这样的对话每隔两三日就要发生一遍,但即便知道她家的豆腐有的是人买,不单是为自己做的,柳大还是听着心里熨帖。

    只见孙巧儿把左边筐子盖着的笼布一掀,顿时露出里头一整大块热气腾腾、白白嫩嫩的豆腐来。

    柳大瞧见满意地笑了笑。

    刘家的豆腐卖得好,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家媳妇能干,每日都是大夜下起来煮豆腐,等第二日天一亮,豆腐刚出锅,还热乎着呢。

    虽说吃豆腐不讲究趁热这回事儿,但至少人买的时候瞧着热气腾腾的就觉得这豆腐必定是新鲜的嘛。

    不等柳大说话,孙巧儿已经利落地下刀,给完美无缺的豆腐“饼”上开了个口子,一边切一边问:“柳叔,还要那些?”

    柳大“嗯”了声,熟练地从袖里掏出五个铜板,放在摊子上。

    三两豆腐五文钱,拿回家叫婆娘切成块,再切点儿笋丝儿一齐丢进锅里,倒上醋,撒上白胡椒,煮出一锅豆腐汤来。喝一口酸辣辛香,直接流到胃里,暖融融的,这一整日的胃口就给打开了。

    柳大负责夜里在镇上打更,这才刚下值,已然饿了一整夜,眼下不禁越想越馋,肚子都忍不住要叫起来。

    “三两豆腐,叔您拎好”,孙巧儿拿了油皮纸将豆腐妥帖地包好,递到他手里,还不忘说一句,“您常来啊。”

    柳大呵呵一笑,眉毛眼睛凑到一块,爽快地说:“那是一定的嘛。”

    柳大一走,孙巧儿脸上的笑容更真了。

    头一笔买卖做得顺利是个好兆头,今儿的生意应当都不错。

    等今儿收了摊,回家的时候再给豆苗买个糖画回去,她最爱那个,每回都稀罕的不得了,拿在手里两三天舍不得吃。

    想到自个儿的小闺女,孙巧儿干劲儿更足了。

    谁知她脸上的笑容还没落下去,东头突然一阵骚乱,然后接二连三地响起连番叫骂声。

    孙巧儿一抬眼,正见一辆牛车横冲直撞地猛冲过来,像一柄斜插来的剑,到她面前才堪堪停住,直接给她吓成了只软脚虾。

    不等她缓过神,就听有人大声地朝她喊:“巧儿姐,不好了,你家的丫头跳河了!”

    孙巧儿看清楚那人,见正是往日常帮自家运豆子的钱二虎,顿时大惊失色。

    咋会呢,她今早出门的时候豆苗儿还好好的啊!再说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知道啥是跳河啊?!

    兴许是她表现得太过呆滞,那赶车的少年又急赤白脸地重复了一遍:“巧儿姐,是媖娘,媖娘跳河了!”

    “啥?”孙巧儿倏然抬起头,一双俏丽的桃花眼瞪得溜圆。

    媖娘是她姨妈家的妹子,只比她小个六岁。可是恁老实的一个丫头,平日里叫人抡上两个拳头都不吭声的主儿,咋会跑去跳河呢?

    “路上再跟你说”,驾车的少年迅速地挥手,“快上车,我捎你回去瞧瞧,听俺奶说刚从河里救上来,还不知道人醒没醒呢。”

    孙巧儿见他脸色急得煞白,不像作假,也慌了,忙冲旁边摊子上卖花的老媪交代道:“阿婆,帮我看会儿摊子,要是我男人来找,你就跟他说我回娘家去了!”

    说完,不等那老媪应声,匆匆忙忙爬上了牛车。

    一路上,钱二虎使出吃奶的力气往村里赶。

    孙巧儿刚坐上牛车,就禁不住问:“二虎子,你快跟我说说,媖娘咋了?好好地咋就跳河了呢?”

    钱二虎眉头拧得老高,舔了舔因疯狂赶路而变得干涩的嘴角,眼神晦暗:“巧儿姐,里长家有个傻小子恁知道不?恁爹要把媖娘嫁到他家给那傻小子当媳妇儿。”

    “不是”,孙巧儿怔了怔,纳闷道,“这是为啥啊?”

    她爹娘虽然一向不待见媖娘,可里长家那个傻小子真是傻的人尽皆知的,村里但凡是个好人家的姑娘都不肯嫁过去,她爹那么好面子,就不怕把媖娘嫁过去叫人说三道四?

    钱二虎说:“听说是为了给孙大哥凑巧娶媳妇儿。”

    他说的孙大哥是孙巧儿的弟弟,孙荣,比孙巧儿小三岁,还没说亲。

    孙巧儿顿时了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

    夜色渐浓,月牙儿挂上树梢,漆黑的天幕中无数星子冒出头来,静静地闪着。

    这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熄灯睡下了,孙丰年家的正屋里间里却还亮着盏油灯,借着那点儿昏黄的光,李家母女坐在炕上切切查查地说着话。

    “娘,算我求你,别叫媖娘嫁了。你眼瞅见了,她不愿意,如今逼急了还跳了河。好不容易才捡回这条命,你跟爹可别再糟践她了!”

    孙巧儿盘腿坐在土炕上,满面愁容地看着她娘李兰花,半是哀求半是不忿地跟她商量道。

    白日她已跟他爹讲了半天情,可她爹那心硬得跟块石头似的,半点儿油盐不进。没法子,她只能从她娘这里再使使劲儿,即便知道她娘在家说话不顶啥用。

    李兰花闻言瞪她一眼,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两根指头捻着缝衣针游龙般来回穿梭,在鞋底上印下密密麻麻的针脚。

    “你这孩子咋说话呐,咋就成我糟践她了。那是你爹非逼着她嫁,我可没怎么逼她。”

    孙巧儿撇撇嘴不置可否,却还是继续劝道:“娘,姨妈就剩媖娘这一个闺女了,临走前托付给你,难不成你真忍心把她嫁给一个啥事儿都不懂的傻子?那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再说了,我可跟都跟你和俺爹说过了,媖娘可还跟人有一门亲事呢,要是将来那户人家找回来,恁两个都得吃官司!”

    李兰花皱皱眉,被她说得犹豫起来:“那你说咋办,就算我应了,你爹也不肯啊。”

    “这倒是……”,孙巧儿拧起眉,一时间也犯了难。

    她为着媖娘的事专门从镇上跑回来这趟,不想无功而返,也不想看媖娘跳进火坑里。可自家是啥样子没人比她更清楚,家里一向是爹当家作主,娘说的话除了自己没人肯听。

    只是媖娘该咋办呢?

    她嫁到镇上好些年了,却还记得当年自己出嫁的时候时,那个才到她胸口那么大点儿的一个小丫头抱着自己腰一个劲哭,说啥也不肯撒手,最后硬是搡进送亲队伍里往自己手上塞了个荷包。

    她说那荷包是她自个儿偷偷熬夜绣出来的,说这东西又叫钱兜子,叫自己往后时时刻刻揣在身上,盼着自己将来日日都有好日子过,不愁钱花。

    托她吉言,自己如今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好了,可她的好日子又在哪里呢?

    旁的她孙巧儿不知道,但她知道铁定不在里长家那个天天鼻涕口水一块擦的傻儿子身上。

    孙巧儿斟酌片刻,迟疑道:“要不我想想法子,问豆苗他爹要些钱,咱一块凑一凑,看能不能凑出十几贯来?要是能,媖娘不也就不用嫁了。”

    “可拉倒吧,能耐的你”,李兰花连忙制止道,“又不是你叫你婆母骂得屁都不敢出一个的时候了,你还敢管你男人要钱?”

    孙巧儿被她一说,想起自家那泼辣蛮横的婆母来,讪讪闭了嘴。

    她婆母可不是个善茬,她刚嫁过去的头几年因为没能生出个儿子,天天被骂得抬不起头,也就是打从去年得了个大胖小子,在家里才有点儿有好脸色看,勉强能说上几句话了。

    但若是牵扯到钱……

    孙巧儿想了想,禁不住打了个寒碜,暂且放下了这个念头。

    “算了,明儿我再劝劝爹吧,说不定就能叫他改主意了呢。”

    李兰花没吭声。

    她比谁都清楚,这话纯粹就是痴人说梦话。她家老头子从来就不是个心肠软的,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当年许她把没了爹娘的媖娘接回来养着。

    可那也是因为当时她那妹子留了一大笔钱,他舍不得都落到旁人手里,才养了这个丫头。

    孙巧儿从屋里出来,一打眼就瞧见她爹孙丰年坐在屋山头底下,正拿着把锉刀磨条凳上的木刺。

    其实也没啥好磨的,孙丰年本就不把这当活儿,只当成一种消遣。

    夏初四月正是农闲时候,这一茬麦子还没熟,得再等个把月才能收。家里暂时也没啥活要干的,但婆娘和闺女在屋里说话,他不好进去听,又闲不住,就给自己找点儿事干。

    听见动静,孙丰年抬起头,露出一张窄瘦干瘪的脸来,脸上那双精明的吊梢眼里透出眼神锐利又冷淡。

    他个子高,身材也不算干瘦,但因为整日里皱着眉头板着脸,就显老些。明明只有四十多岁,瞧着倒是一副年过半百的老头儿模样。

    孙巧儿暗暗叹气。

    也不知道她娘当年到底看中了她爹啥。

    虽说没有说爹娘不是的道理,但她爹人确实不咋样,脾气也差得很,跟个炮仗似的点火就着。

    他倒是不常动手打老婆孩子,跟村里那些一言不合就甩巴掌的男人比起来还算好的,但平日里该骂的话一句没少过。

    孙巧儿刚要开口,孙丰年冷着脸深深看她一眼:“你没事儿明儿就坐二虎家的牛车回去吧,别掺和家里的事,跟你没关系。你一个嫁出去的闺女,还天天往娘家跑,没得叫人笑话。”

    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摆弄手上的锉刀,一副不欲再跟她多说的模样。

    “爹”,她爹一句话就让孙巧儿哑了声,嗓子里像塞了团棉花。她今日回来虽说是得了消息说爹娘逼得媖娘跳河,想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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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看看的缘故,但也才刚回来,哪有这就撵她走的道理。

    她知道她爹向来嫌弃她是个丫头片子,只偏心她弟孙荣,可这么明晃晃的冷淡还是像根刺一样扎得她心口生疼。

    心里难受,孙巧儿肚子里也攒起了火:“爹,不是我说,你这事儿要这么真干了传出去是要叫人戳脊梁骨的。卖姨姐家的闺女给自己儿子娶媳妇,将来咱家哪儿还有脸面在村里待下去啊。”

    这话一出,孙丰年被她戳中了心事,顿时面子上挂不住了。

    他脸色铁青,暴跳如雷,手里的锉刀狠狠往她身上掷去,却被孙巧儿险险躲开。

    孙丰年站起身,粗声粗气地呵骂道:“你个死丫头片子,在这儿管教起你老子来了!我告诉你,等那丫头嫁过去,你老子我就是里长的亲家,你看看到时候这村里谁敢嚼你老子的舌根子?!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你给我滚,现在就滚出我家去!”

    孙巧儿本就被吓了一跳,听到最后一句话眼里蓄着的泪顿时夺眶而出:“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将来媖娘的夫家找来了,把你告到官府去,你是要吃牢饭的!”

    家里人都知道,媖娘小时候姨妈跟姨夫就给她说过一门娃娃亲。

    虽说没下过聘,也没留啥信物,而且跟她定亲那小子早就考了进士做官去了,这些年一直没回来多半也是早就把这门婚事给忘了,可媖娘心里是认的,那就是有!

    如今她爹干的这事儿跟逼着一女嫁二夫有啥差别?

    说完,孙巧儿扭头就走。

    李兰花听着动静,急急忙忙出来,见这架势赶紧追上去,三个人顿时在院里争执个不休。

    准确说,是孙丰年单方面指着李兰花母女俩的鼻子骂。

    “你这个臭婆娘,你看看你养出来的闺女,嫁了人就翅膀硬了,成心跟她老子对着干!老子白养她个赔钱货,到头来帮着个外人!还有那小丫头片子,老子这些年供她吃喝,如今叫她换几个子儿来给我儿子娶媳妇她还不乐意了……”

    傅媖一睁开就听见外头男人气急败坏的喊叫和女人尖细的哭声。

    头上、耳朵里和胸口传来一阵阵闷闷的钝痛,可眼前漆黑一片,她根本辨认不出是什么情况。

    躺了好一会儿,傅媖才渐渐缓过劲来,然后发现她脑海里凭空多了段不属于她的记忆。

    外面吵嚷的声音对她来说并不熟悉,可她却能清楚地辨认出说话的人都是谁。

    她依稀记得,失去意识前她正走在从实习公司回学校的那条路上,没想到街边的广告牌却毫无预兆地坠落下来。

    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她本能地冲上去将站在广告牌下的小女孩紧紧抱在了怀里。

    然后就是随锥心刺骨的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她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再醒来时,她人已经躺在身下这张硌得人骨头生疼的硬板床上了。

    傅媖心里五味杂陈。

    她大概是把半辈子的气运都花在这儿了,所以穿到媖娘身上,捡回一条性命。

    可媖娘却完全没她这样好的运道。

    媖娘才十七,在她看来年纪还小,可在姨夫孙丰年眼里却已是个迟迟不肯嫁出去,一直赖在他家白吃白喝的老姑娘。

    孙丰年自认媖娘爹娘去世后他把媖娘养大,没叫她一个孤女饿死街头,已是天大的情分。

    如今儿子孙荣相中隔壁陈家村刘屠子的闺女,可那家却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十五贯钱的聘礼。

    眼下今年第一茬麦还没收,家里吃的都是去年的余粮,自然拿不出这么些钱。

    他难免就打起了媖娘的主意。

    里长一直想给家里的傻儿子说个媳妇,孙丰年想着媖娘模样好,人又老实勤快,里长肯定满意,况且他家又富裕,到时要上十几贯钱不是难事。

    于是前几日在村口碰着里长的时候,他就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

    里长果然意会,前日就请了媒婆上门来了,还十分好说话,一口答应出二十贯钱。

    有了这二十贯,孙荣娶媳妇的钱就半点儿不用愁了,孙丰年哪会不答应。

    可媖娘自然不肯嫁个傻子,被逼得狠了,今早起来竟然趁家里其他人都还睡着跑去跳了河,幸而被河边浆洗衣物的妇人瞧见,喊人捞了上来。

    只是她看上去虽然只是呛了几口水晕过去了,但实际人早就没了。

    活下来的是傅媖。

    傅媖将事情捋明白后,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堵。

    她艰难地爬起身,下了床,踉踉跄跄地朝外走。

    那些人在院子里吵嚷些什么她听不真切,她想去门口听听孙丰年到底在叫什么,顺便看看这事到底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谁知一推门,最先看见的不是孙丰年几个,而是站在墙根那株石榴树底下抱着膀冷眼看热闹的青年。

    这人正是媖娘的表兄,孙荣。

    傅媖想关上门,但已经来不及了,孙荣从树下的影子里挪出来,施施然走到她面前:“呦,醒了啊。”

    不等傅媖说什么,他轻蔑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眼,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看向院子那三个人,说:“瞧见了吗?这都是为着你,你要是乖乖嫁了,我爹跟我姐也用不着闹起来。”

    言罢,他转过头,那双与孙丰年如出一辙的吊梢眼里透出阴狠,死死盯着傅媖恶声恶气地恐吓道:“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别再寻死觅活的。这两日我都会牢牢看着你,你哪儿也别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