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一年夏(9)
    傅媖被孙荣背着送上轿子,迎亲的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着原路折返,往镇上走去。

    轿子里的空间狭窄,前半段路程又是乡下土路,坑洼不平,颠得她胃里翻滚,险些吐出酸水来。

    正难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摸出两片薄荷叶来。

    是先前上轿时沈清衍偷偷塞进她手里的。

    当时她还不明白他为何要悄悄塞两片薄荷叶给她,此刻却明白了这东西的妙用。

    傅媖塞了一片含在口里,味道辛凉,很快就将那股恶心感压下去不少。

    傅媖悄悄用脚踩住轿帘边缘,果然露出一丝空隙。

    眼前盖着红头纱,她怕自己戴着头冠回头不好戴回去,因此没摘。

    头纱也不是半点儿不透光的,因此她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沈清衍挺拔的背影。

    先前她只能从范三娘的转述里窥见他的一点性格,拼凑起来大约就是为人正直、细心、做事妥帖。

    就好比先前连同八祥一道送来的那些女子必然会用到的脂粉和妆奁,再好比方才偷偷塞给他的这两片薄荷叶。

    这些微小的细节让她对这个人生出一点好奇,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细致,如此事事周全。

    她依稀记得,媖娘记忆里的沈清衍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读书刻苦,天资聪慧,总是被她爹挂在嘴边夸着。但更多的,因为她那时还太小,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如今大都已记不清了。

    范娘子说他如今身子不好,可不好到什么程度她却不知道,也没有细问。

    但今日他既然还能来接亲,就应当还不至于病入膏肓。

    所以他是因为生病么,心思才如此细腻?

    傅媖一路上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直到她觉得自己在轿子里坐了许久,腰都开始酸了的时候,轿夫才停住了步子,将轿子稳稳地放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轿帘突然被人掀开,眼前豁然亮起来,一双玉石般莹润修长的手递到她面前。

    傅媖到此刻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些紧张,忍不住攥了攥衣角,手心里渐渐渗出汗来。

    外头喜婆已经开始催促:“新娘子快下轿啊,愣着干啥,要赶不上吉时啦!”

    傅媖咬了咬唇,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突然生出的畏怯从何而来,大抵人面对未知时总是要格外怯懦些。

    恰在这时,她听见极轻极缓的一声低叹。

    然后是沈清衍转头对喜婆说:“婆婆莫催,无需着急。”

    说完,那道身影忽然俯下来,牵过她的手,将她牢牢拢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又低声安抚说:“莫怕,按我说的做就好。”

    傅媖愣愣地点头,心里的惶然淡去一些,反而开始不着边际地想,他的手好似比她的还要凉上那么一点。

    傅媖由沈清衍牵着下轿,一路走到沈家大门前,跨过火盆,进了院子,喜婆怀里抱着米斗跟着一路撒下谷豆,口中还不忘高声说着吉祥话。

    身后热闹喧天,可耳边从始至终都有人用不疾不徐的嗓音低声提醒她。

    “迈步,是台阶”,“有门槛,脚抬高些”,“躬身,拜”……

    一处不落,无比清晰地落进她耳朵里。

    直至拜过了堂,被他牵着坐到了喜床上。

    身侧灯影绰绰,昏黄的光勾勒出许多个在她眼前晃动的人影,可坐在她身侧的沈清衍却始终散发着让她难以忽略的存在感。

    喜婆拿了彩果,上前撒帐,一边撒一边笑眯眯地念叨着:“一撒栗子二撒枣,三撒娃娃满堂跑……”

    傅媖原本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可忽然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不轻不重地砸下来,落到她腿上,她伸手去捡,被喜婆瞧见,那人眼尖嘴快口齿伶俐道:“可好,新娘子拾了个枣子,这叫喜从天降,早生贵子!”

    她顿时觉得自己手里拿的不是个红枣,是个烫手山芋,腾地一下丢开手去。

    撒完帐子,喜婆拿来剪刀,绞下他俩各自的一缕头发,三两下就挽出个同心结的模样,然后好好收进了一个绣着喜鹊登梅样子的大红香囊里,眉开眼笑地说:“合髻礼成,新郎新娘,挽发同心,白首不离”。

    说完她又拿过来两只用红绳系在一处的酒瓢,递到傅媖和沈清衍手里,说:“新娘新郎饮合卺酒。合卺交杯,永以为好”。

    一开始傅媖以为这酒会辛辣呛人,可等喝进嘴里,她才发现酒瓢里盛的竟然是米酒,味道清甜绵柔,混着淡淡的米香,她甚至没忍住轻轻咂了一下味道。

    行完合卺礼,喜婆说了句“大吉大利”后,终于带着身后那堆看热闹的人一齐离开。

    傅媖暗暗松了口气,这些琐碎的婚仪可算是结束了。

    沈家先前给她送了顶凤冠来,此刻正戴在她脑袋上。

    时人成婚,庶人女子亦可凤冠霞帔,傅媖见到时只是惊叹了一下这顶凤冠和她身上这件缎红罗裙的美丽,却全然没想到这东西等她真的戴上之后会有多折磨人。

    这凤冠珠翠琳琅,华美异常,可却将她的头发都箍在头顶,而她初次戴并不习惯,只觉得脑袋被箍得又紧又重,十分难受。

    原本喜婆出去后沈清衍就该接着将她头上的头纱取下来的,可傅媖等了一会儿,沈清衍还是迟迟没有动作。

    脖颈酸涩,头脑昏沉。

    傅媖开始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跟他说一声,好将这头冠卸了,解救她可怜的脖子跟脑袋。

    这么想着,还没问,她就已忍不住难耐地动了动。

    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沈清衍回过神来:“觉得难受?对不住,是我疏忽了。”

    他说话时声音轻又缓,调子淡然平稳,不疾不徐,一点儿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傅媖摇摇头,很给面子地说:“还好。”

    她正说着,忽然朦朦胧胧地瞧见一双手伸到她身前,牵起红纱一角慢慢地撩上去,又越过她头顶将其取了下来。

    眼前的事物骤然清晰起来。

    傅媖下意识抬头,猝然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眼眸里。

    眼前的人面如冠玉,鼻高唇薄,长眉深敛,那双眼眸色极深,好似平缓无波的暗河,淡然沉静,像极了话本里那些儒雅俊美的书生。

    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他脸色较常人白上许多,唇色也淡得几乎透明,此刻俯身看她,墨发垂落,竟隐约透出一种病态的美感。

    傅媖定定看了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盯着他瞧并不礼貌,连忙低下头去,也因此错过了沈清衍打量她时的目光。

    当初挑选这顶凤冠时,沈清衍并不知晓她的样貌,只是根据范娘子的转述挑中了它。

    范娘子说,她初看时只叫人觉得相貌清丽,眉眼柔和,该是个性子柔顺又温婉的小娘子,可实则身上却一股勃然的生气。

    于是他便觉得应当是适合她的。

    如今看来,他料想的不错。

    盛妆之下,她粉面生雪,眉眼盈盈。

    平心而论,确实好看。

    沈清衍只看了一眼,便匆匆移开目光。

    两个人各自撇开脸,端坐在喜床上,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傅媖从窗隙里瞧见天色已是昏黑一片,外头时不时传来喧哗之声,想来是已经开宴了。

    抿了抿唇,终究是她先打破了这份安静:“你不需要去外头招待宾客么?”

    沈清衍摇摇头:“不必。我身子不好,饮不得酒,外头宾客也不多,先前便已请了几个邻居家的叔伯帮忙应付。”

    傅媖“哦”了声,又没了话。

    正当她忍不住开始目光飘忽,去打量屋内的陈设时,沈清衍忽然道:“这头冠戴着想来并不舒服,我替你取下来吧。”

    这话正合她心意,傅媖连忙点了点头,侧转过身去。

    她看不见,但是却能感受到他的长指在她发间穿梭,拿掉一个个用来固定的珠簪发钗,最后取下彩冠。

    傅媖猜想他的动作该是很轻柔的,从头到尾都不曾扯痛她。

    整个过程足足用了近一盏茶的时间,直到傅媖几乎要维持不住这样一个动作时,才听他说:“好了,已都取下来了。”

    傅媖正暗暗想他可当真是极有耐心,却发觉他一边说着,那双手又捧着她的发从上到下捋顺开来,而后轻轻搭在她背上。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已不自觉浮现出那双极为白皙修长的手将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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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多的青丝拢在掌中的画面。

    方才的握手、合卺,她都不觉有什么,可此刻这般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莫名叫她脸发起烫来,竟兀然觉出几分羞赧。

    傅媖忙垂眼,声音低下去,道:“多谢。”

    沈清衍没有说话,而是将取下的凤冠连同那些钗饰一起放到床边那张黑漆方桌上。

    手中再度空闲下来时,他指腹轻捻,上面似乎残存了些许方才在她发间沾染上的桃枝香气,柔软清甜。

    沈清衍敛眸,将手掩入宽大的衣袖中。

    等他踱步回来,似乎是沉吟思索了片刻,才慢声问道:“媖娘,我本无意娶妻,只是那日在街上意外听闻你出事,才央范三娘前去代为提亲。若你肯留在沈家,便从此安安心心地住下。倘若日后再遇上合心意的男子,你亦可与我和离,另寻归宿,可好?”

    说完,他又忍不住压抑着低咳了两声。

    那日他本是去许员外家替几个学生授课,途径四平街,却目睹了钱二虎的牛车在街上一路横冲直撞,而后停在了孙巧儿的摊子前。

    彼时他只是觉得那豆腐摊上的妇人有几分面熟,仔细辨认了片刻,才发觉她的长相肖似的竟是师母。

    再之后,听见他们口中提及的“媖娘”,便已确信那就是恩师的女儿了。

    后来他又找了个常来往于镇上与麻坞村的汉子打问,等把事情问清楚,他思索了两日,便央了住在他们邻家的范三娘替他跑一趟,代为提亲。

    傅媖眨眨眼。

    原来是这样么,她本以为只是巧合,没想到竟是他知晓媖娘遇上难事,有意为之。

    傅媖的语气也跟着柔和起来,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看着沈清衍苍白的脸色问:“你的病和你母亲的病,严重么?听闻孙丰年收了你五十两银子的聘礼,家中余钱可还够花用么?”

    沈清衍眼中划过一丝愕然,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薄唇轻抿:“无妨,我不过是先前在牢中待了一段时日,落下些病症,不打紧。娘她……”

    他顿了顿,敛眸,“她是心病,一时难医。”

    傅媖眸光轻闪。

    他不留在东京做官,想必就是这个缘故吧,只是不知是犯了什么事。

    看他这性子,也不像是会贪赃枉法的模样,难不成是遭人陷害?

    不等她问,沈清衍又道:“办完这场婚事,家中余钱不多,至多还有□□贯钱。我每月的束脩是二两银子,但母亲的药钱要花去三之一。虽也可勉强度日,不过日子会清苦些。”

    傅媖想了想,说:“唔,那我明日就去大姐姐家看看,她家还缺不缺人手,叫她帮我安排个活儿。若是不行,那我就在别处找个活计,虽然可能没你挣的多,但好歹能叫咱们今后的日子过得从容些。”

    说完,她不去看沈清衍的反应,自顾自翻身躺进里侧,竟是已经准备睡下了。

    不光如此,还催促他:“时候不早了,快睡吧,你身子不好,撑不起这样熬。”

    等盖好被子,傅媖看他还杵在那里,昏黄的灯影下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以为他是不想睡在床外侧,又道:“你放心,我夜里一般不起夜的。”

    看着床帐里她明晰柔和的侧脸,沈清衍少见地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媖娘她……性情率真,与他预想中,相差甚远。

    兀自站了一会儿,沈清衍轻轻叹了口气,取冠,除靴,也跟着躺了上去,拿过另一床喜被,然后如她所言,吹熄灯烛,在她身侧和衣躺下。

    寂静的黑夜中,他轻轻阖上眼,神思却难得有些乱,一时难眠。

    恰在这时,傅媖突然出声,略带忐忑地问:“我能不能问你……你是因何丢官,还被人抓进去的呀?”

    沈清衍怔了怔,答:“纵酒伤人,当街殴打上官。”

    傅媖:“啊?”

    她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这个原因。

    傅媖忍不住转过头,看向沈清衍。

    四下一片昏黑,可她还是能想象出他那副沉静内敛的模样,这样的人,竟也会干出喝酒闹事,跟人大打出手的事么?

    她小声轻啧了下。

    心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