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一年夏(11)
    因外头落雨,堂屋闭锁着门,角落里点了盏落地架子灯,灯影绰绰,照出暖黄的光。

    在这样静谧温柔的光里安静地听雨声,偶尔一瞥还能透过直棂窗上的格子间隙窥见粉墙黛瓦的一角,倒别有一番情致。

    沈家兄妹推门从外头进来,屋内随之涌进丝丝缕缕的濡湿潮意。

    傅媖早已摆好了碗筷,但三个人都没落座。

    沈清蘅转身打起她身后一道布帘,走了进去,片刻后搀出一个清瘦的妇人。

    傅媖只瞧一眼,便知她比沈清衍还要虚弱些。

    那张脸苍白如纸,眼下青灰,因消瘦而棱角分明,甚至略显尖锐。

    行走时还需得半靠在沈清蘅身上,脚步也飘忽虚浮。

    但望见傅媖时,张素兰那双眼倏然亮起来:“孩子,真是你!”

    傅媖错愕地搀住她递来的手,目光却下意识移向沈清衍。

    她对张素兰实在称不上熟悉,更难以应付她突如其来的热情。

    好在沈清衍适时道:“娘,我们离开九年,媖娘那时才堪堪八岁。”

    “哦,对,对”,张素兰揩了揩眼角的泪,“那时你还小呢。”

    说完,却又继续哽咽道:“好孩子,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他们走时,媖娘的父母尚还在世,哪想到不过短短两三年竟就双双故去了。

    先前她听阿衍说,这孩子在她姨妈那里过得很不好,只要一想起来,她心里就止不住地难受。

    傅媖不知该如何答她,只能一味尴尬摇头。

    难怪沈清衍说张氏是心病,这般多愁善感的性子,确实容易多思多病。

    想了想,她抿着唇,干巴巴地招呼道:“饭菜要凉了,不如先用饭吧。”

    待几个人都坐定,张素兰终于止住泪,只是还不住地拿眼瞧一瞧傅媖。

    看得她有些许不自在。

    等傅媖揭开竹箅,露出嫩黄的蒸鸡和另一口素碟里摆得齐整的几只饭包,张素兰的注意力才稍稍从她身上转开。

    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傅媖便继续对她道:“这道蒸鸡用得是黄酒,可以祛寒。饭包用麻绳捆上的是夹肉的,没捆的是不夹肉的,若喜食甜,也可蘸些白糖。”

    黄酒是昨日喜宴待客后剩下的。

    她观这两日沈清衍倒没别的什么病症,只是久咳不止,他先前提过自己落下病症是因为牢狱之灾,她没听郎中描述过他的病灶为何,但猜想或许是在那样阴冷潮湿的地方受寒所致。

    即便不是,做菜时加少许黄酒进去对身体也没什么坏处。

    张素兰很给面子地搛了块鸡肉放入口中,入口却是意想不到的柔嫩软烂,不知是不是加了黄酒的缘故,竟还隐隐有一股暖意蔓延进胃里,叫人一下舒爽不少。

    她犹豫了下,如傅媖所说,挑捡出一只未夹肉的饭包,起先并未蘸糖,直接送入口中,只觉满口荷叶清香和米香。再蘸一点白糖咬一口,又多了丝丝清甜,确实更合她口味。

    傅媖本以为几个人中最喜食甜的会是沈清蘅,谁知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片刻,却发现自己竟猜错了。

    小姑娘毫不犹豫地拿了个夹肉饭包,三两下剥开外面的荷叶,吃得满口肉香,反倒是沈清衍,取了一个白饭包,在糖碟里蘸了蘸。

    见他咬了一口,眉目舒展开来,应当也很是满意的模样,傅媖暗暗得出一个结论——

    沈清衍好似喜食甜。

    *

    因打算好晌午要做雪泡豆儿汤,收拾过碗筷,傅媖便准备去给这条巷子里的几户人家都送些饭包。

    见她要去洗碗碟,沈清蘅极有眼色地追出来,将活揽了过去,在灶房里忙活起来。

    傅媖想了想,便去书室叩门。

    沈清衍见是她,略感诧异地抬眼。

    傅媖抱起怀中装好的食盒:“这饭包我做了许多,咱们一时吃不完,不如你陪我去跟周围几户人家送一些,现下可方便?”

    沈清衍按下手中誊录好的文章,微微颔首:“也好。”

    陪她一起去见一见四邻,来日倘若有急事,也能有个照应。

    外头还在落雨,但雨势已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雨丝也变得柔和又绵密,好似细碎的尘埃,在黯淡的光线里匆匆坠落。

    院门旁一人高处楔了几个木栓,上头挂着两把纸伞,一把画着苍翠的竹枝,另一把的伞面上却卧了只可爱的长耳茸兔,伞柄上还坠着丁香色流苏。

    风格鲜明,主人分别是谁显而易见。

    恰在这时,沈清蘅收拾好碗碟从灶房出来,瞧见了,微微一怔,大方道:“嫂嫂要出门?就撑我那把伞吧。”

    傅媖没推辞,道过谢,取下纸伞,撑开,和沈清衍并肩走入雨中。

    心里暗暗琢磨,回头她也要做一把伞,伞面上就画几朵山茶,伞柄上不光要系流苏,还要坠几只银铃铛。

    这条巷子并不长,青石砖铺路,雨水汇入两侧的暗沟缓缓流走,砖石湿透洇成深浓的青灰色,远处偶有几处坑洼不平处积了水,折射出银光。

    和沈清衍并肩走在一处时,傅媖才发觉,他虽清癯,人却高出她许多,站在一处需要她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隽逸的下颌。

    巷子很窄,她的伞便时不时扫到他伞下,微微一触又随即分开。

    很快,沈清衍便在他们旁边那户人家门前站定,向她解释:“他家姓蒋,家中那位阿翁在安平街有间醋坊,陈醋、米醋、白醋都有,听说生意不错。”

    说着,长指在门扉上轻叩。

    很快,门被打开,一个鬓发半白的老媪探出头来,见是沈清衍,脸上露出笑,但那笑里又夹杂着几分拘谨:“是沈郎君啊。”

    沈清衍点点头,并未说话,只微微侧身,露出他身后的傅媖。

    傅媖脸上挂起轻轻柔柔的笑,眉眼弯弯,乌目盈亮:“阿婆,我在家做了些荷包白饭,想送与左邻右舍都尝尝,您若不弃,就请收下吧。”

    蒋家阿婆见她掀开食盒上盖子,里面露出几个包得圆滚滚的荷叶包饭,此刻已不再冒着热气,可却仍借着微风送出缕缕清香。

    阿婆笑容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像绵延的沟壑:“这便是沈郎君的娘子吧,昨日我家大郎还去吃酒,回来逢人就说新媳妇漂亮得很,今日婆婆见了才知道,娘子不仅人生得俊俏,手也巧得很呢。”

    傅媖略略垂眼,露出一副羞怯的模样,收下这份夸赞。

    等蒋家阿婆将瓷碟还回到她手中,她稍稍提了句用井的事,阿婆听了果然干脆地应下。

    两人客气地与她道别。

    走到下一户人家门前时,沈清衍忽然道:“这家人你应当认识。”

    傅媖疑惑地抬眸。

    只是不等她细问,门便开了,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

    傅媖微讶:“范娘子。”

    范三娘起先蹙眉,见是他们,那张冷肃到显得不近人情的脸上竟隐隐约约露出一丝淡笑:“沈郎君,傅娘子,进来坐吧,外头下着雨呢。”

    傅媖笑着摆手,然后说明来意,范三娘倒是爽快地接了,没多推辞,但听闻她说要借井用来镇豆儿汤时,面上忽闪过一丝犹疑。

    傅媖起先以为是她不愿,正酝酿说辞,便听她道:“旁人倒没什么,但……巷尾那一家,兴许你要费上一番口舌了。”

    傅媖微愕,顺着她的目光往巷尾望去。

    但更多的,范三娘便没再说了,只向她道谢。

    等她阖上门,他们又并肩踱回青石路上,傅媖才困惑地看向沈清衍:“范娘子方才为何那么说?”

    沈清衍撩起眼帘,少见地拧起眉,目光落在远处那扇贴了对桃符的黑漆院门上。

    他似是要说话,可一张口,却先止不住地咳起来,苍白的面容反因剧烈的咳嗽染上几分不正常的红。

    见他咳的厉害,傅媖连忙上前替他拍背。

    她心下焦急,便没觉察出自己的手抚上他脊背时,掌下的肌理骤然紧绷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雨天湿气重,你受不住,还是先回去吧,剩下两家我自己去送便是”,傅媖懊恼地抿唇,是她考虑不周,让他冒雨与她一同出门。

    沈清衍咳完,脸上那点稀薄的血色又褪去,像一张无瑕的白宣。

    他薄唇轻抿,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淡笑:“无妨,只是看起来唬人,莫被我骗了。”

    傅媖敛眸,一时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责备显得过分亲密,可顺着他装傻充愣却不是她的性格,只好沉默。

    她终究还是没拗过沈清衍。

    那人即便脸色很差,可脚下的步子依旧平稳从容,分毫不乱,看不出半点虚弱的样子。

    傅媖缀在后面看了片刻,又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

    心里存着想早些将这事办完好回家去的念头,傅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沈清衍前面。

    在最后一户人家门前站定,刚要抬手叩门,隔着高高的院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女人哀切的啼哭和男人凶厉的呼喝。

    傅媖脸色骤沉,拧起眉,隐约明白了范娘子的含糊其辞和沈清衍难得流露出的一丝厌弃究竟从何而来。

    想了想,即便知道眼下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她还是抬手叩响了门扉,甚至为防这声音被忽略下去,刻意多用了三分力道。

    里面男人暴怒的喝骂戛然而止。

    傅媖静静等了一会儿,面前的门扉才被人从内推开,露出一张还带泪痕的脸。

    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

    她生了一张微肉的圆脸,额头饱满,唇厚颌短,耳珠圆润,是老人常说的有福之相。

    可此刻眼眶里还包着泪,眼角湿红,嘴角下抿,神色里不自觉流露出凄苦。

    四目相接的瞬间,傅媖心头一颤。

    这小娘子忐忑又卑怯的神情,叫她不自觉想起媖娘。

    傅媖错开目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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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后侧去,没见到另一人。

    顿了顿,移回目光,笑着向她道明来意。

    那小娘子一怔,涨红了脸,连连推拒,推搡不过,又千言万谢。

    看得傅媖心口涩然,闷闷地,有些难受。

    可不等傅媖提起用井的事,里头便忽然传来一道不耐地呼喝:“臭婆娘,你在外头磨蹭什么呢?啥人叫你磨磨唧唧地掰扯个没完?!”

    傅媖敏锐地觉察到她随着这话瑟缩了下。

    很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响越近,又是一张脸从门里探出来。

    男人獐头鼠目,双眼微眯,以一种刁钻的目光向傅媖打量过来。

    看到她手中拎着的食盒,神情微顿,等瞥见一旁的沈清衍,忽然就换了种神色,近乎称得上殷勤地道:“是沈先生和娘子啊,快快快,进来坐!家里婆娘不懂事,竟叫二位在雨里站着。”

    傅媖客气地婉言拒绝:“不必了,不过是送几只饭包,算不得什么事,不劳费心。”

    不等他开口,又道:“只是我预备做些豆儿汤消暑,需得用一用巷口的井,方才已问过前面几家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男人微怔,眼珠儿一转,果然拿起乔来,目光在傅媖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到沈清衍那边,故作为难道:“这……不是我不肯与小娘子方便,实在是我这人向来吃不得这东西,只要闻上那么一点儿,就要作呕……这水井里要是沾了味道……”

    这小娘子大概不知,自己早就有求于她家郎君,昨日喜宴不请自去,腆着脸上门看人冷脸,却依旧没能见他一见。没想到今日就时来运转,也叫他有求于自己了。

    自然便不能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傅媖强按下心头涌上来的那股气,才欲开口,忽听沈清衍冷淡道:“近日我正在默毛晃所撰《韵略》,默好后可借你一观。”

    他话音才落,傅媖尚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那男人眼里倏地射出一道精光,喜不自胜地退后一揖:“小人多谢沈先生,沈先生和尊夫人日后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

    说完,他又似恍然道:“方才听娘子说是要做豆儿汤?想是我一时听岔了,听成了豆腐,娘子若要用井,随用便是。”

    这一番话下来,傅媖只觉自己像是须臾间就看了场变脸的戏法。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直到沈清衍低低唤她一声,她才又看一眼那男人身后从始至终都怯怯低着头的小娘子,而后转身跟上他,迈步朝雨幕里走去。

    *

    回去路上,傅媖一直低着头在走,因为心里想着事,步子也慢吞吞的。

    等她察觉眼前多了一双乌皮履时,蓦然抬头,才发现沈清衍早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站在她面前。

    细密的雨丝裹着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坠落到地上,与流水尘埃化作一处,又被水流缓缓带走。

    “方才那人名陈会,是镇上书肆的掌柜,自我搬回镇上,已多次央告,向我求书。”

    倒并非他有藏私之心,只是陈会为人市侩,凡镇上难得之书皆售作高价,寻常学子亦难得,若默给他,其中得利的,不过他一人而已。

    傅媖顿时恍然,怪不得方才沈清衍说完那番话,那人会态度大变。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再者,沈清衍用一本书,替她换一桶雪泡豆儿汤,难道就不觉得不合算么?

    这些念头在心底过了遍,可她张口时却问:“那你可知,方才他家那位小娘子唤作什么?”

    沈清衍缓缓摇头:“不知。但四邻皆知,陈会性情乖戾,锱铢必较,极难相处,因此都与他家往来甚少。”

    傅媖拧着眉,心绪沉沉,一如这天气。

    看方才的情形,那姑娘应当经常受陈会呼喝谩骂,看到他时,眼底会不自觉地流露畏惧。

    可周围四邻既不愿与陈会往来,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他家素日的情况,更没法帮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心底那股沉闷却并没有随这口气叹走,反而压在了心头。

    淅沥的雨声中,忽然响起一道清清泠泠的嗓音,如同玉珠叩击在白盘之上。

    “陈会白日常在书肆,若是得空,可时常请他家娘子来家中小坐,即便叫他知道了,应当也无妨。”

    傅媖倏地抬起头,杏眸莹亮,目光定定地落在他那张清隽的面容上。

    良久,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情真意切地道:“沈清衍,你人真好。”

    他不会不知道这样做就等同于给了陈会许多接近他的机会,却还愿意帮一帮那姑娘,在她看来,已算得上是个热心肠的人了。

    沈清衍没有回应,眉眼微垂,沉静的黑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嘲弄。

    复又抬起眼,目光在她肩上扫过,微微一顿,又移开,温声催促道:“走吧,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衫。”

    傅媖含笑点点头。

    像他这样好穿白衣的人,果然是爱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