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渐落下去,天边的云或红或橙,鎏金辉煌,犹如少女鲜艳的石榴裙摆。
傅媖拎着李寡妇送来的竹筐走进灶房,沈清蘅自觉地跟上来,要帮她打下手。
竹筐里果然如沈清衍所说,放着一条用草绳穿腮的鲫鱼和一捆新鲜的嫩笋。估计那鱼是今日刚从河里捞上来的,眼下甚至还残留一口气,时不时拍打一下尾鳍,做一点徒劳的挣扎。
傅媖向来爱吃鱼,但却觉得挑刺麻烦。
鲫鱼的肉质软嫩,吃起来味道极好,偏偏缺点就是刺太多。
她想了想,决定为了避免一会儿吃的时候花功夫,现下就多费些时间,把鱼肉都剔了刺片下来。
一会儿片下来的鱼肉要焯水去腥,傅媖让沈清蘅先架上锅烧水。
沈清蘅刚抱着一摞柴火从墙根那边走回来,傅媖已经麻利地行动起来了。
沈清蘅才见她把衣袖挽起来,露出两只又细又白嫩藕似的胳膊,转头就看她抽出鱼身上那条草绳,一手按住,另一只手抄起菜刀,手起刀落,“啪”的一声闷响过后,那鱼没来得及挣扎,就已经被她一刀彻底拍晕过去,躺得十分安详。
紧接着,傅媖挥着手中那把菜刀如臂指使,刮鳞,开膛,掏内脏,挖鱼鳃,抽腥线,一气呵成,熟稔得不像话。
更奇怪的是,这事旁人做来叫人瞧着大约都会觉得有血腥蛮横,可她做来竟只叫人觉出一种游刃有余的优容。
还没从被傅媖利落飒爽的动作给她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沈清蘅便情不自禁地惊叹起来。
“嫂嫂,你也太厉害了!若不是知道叔父是兄长的先生,我简直都要以为你是哪个厉害的庖厨的女儿了!”
嫂嫂这手杀鱼的本事瞧着竟跟酒楼里那些上了年纪的厨娘一般老练!
沈清蘅沉浸在对傅媖的钦慕里,没注意到自己话音刚落傅媖握刀的手便突地一顿,脸上阴霾一闪而过。
乌黑的长睫垂落,她试图自欺欺人地掩盖住心底因为她这一句戏言而不断翻涌上来的酸涩。
清蘅没说错。
媖娘是塾师的女儿,可她不是,她父亲就是一位厨师。
只是她做菜的本事并非什么耳濡目染或者天赋遗传,而是她高中时期一度叛逆得要命,成绩下滑得厉害,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疾言厉色都没用,老傅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才逼着她学的。
她还记得,那天她跟老傅大吵了一架,老傅被她气红了眼,过了老半天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突然把她拎到店里,丢给她一筐土豆将她按在后厨练习切丝。说她既然不肯好好上学,为了避免将来饿死,往后也不用在学校浪费时间了,就待在店里跟着他好好学手艺吧。
后来事实证明老傅这招以退为进果然有用,她开始还憋着一口气怎么都不肯认输,可最终也不过是堪堪坚持了半年多,就灰溜溜地滚回了学校。
那时她还跟朋友抱怨老傅心狠,没想到,他的良苦用心如今却真的庇护了她。
傅媖把将鱼处理完,又用清水冲洗干净,然后贴着鱼背轻轻地用刀划了进去。接触到脊骨后,她手腕轻转,从鱼尾向头部方向推,慢慢把一片鱼肉割了出来。
而后是鱼头上再划上一刀,刀尖走到鱼腩处停下,再顺着骨头的地方又是一刀。
接下来就是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顺着腩骨一路慢慢地将所有鱼肉片下来,直至两半鱼肉全部片完,只剩下一条完整的鲫鱼骨。
鱼骨剔完,还有鱼背上的小刺需要处理。
傅媖用手仔细试探着藏在其中的鱼刺,找准后对着鱼刺的纹路,刀身倾斜,挨着鱼刺呈三角形将肉一点点地斜切下来。
最后一整条鱼都处理完时,傅媖额头上已然密布着一层莹亮的汗珠。
她长出一口气,放下菜刀,走到灶台旁去察看沈清蘅的进度。
值得庆幸的是,小娘子做事还挺靠谱,灶下的火已经生起来了,烧得旺旺的,亮橙的光团在光线晦暗的灶房内跳动起来,光影映在她小巧的侧脸上,忽明忽暗。
傅媖这才发现,小姑娘脸上蹭了好几道黑乎乎的印子,滑稽得跟被人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猫儿似的。
她眼里染上笑意,从袖口里抽出帕子,憋着笑递到她眼前,见她疑惑的抬头,点点自己的半边脸,忍俊不禁道:“擦擦,怪不得要吃鱼,原来是只小花猫。”
沈清蘅一愣,顿时红了脸,忙伸手接过帕子低下头擦拭起来。
*
沈家的灶房里最让傅媖满意的就是灶上这口铁锅。
铁在这个时候是非常珍贵的资源,打这么大一口铁锅可不便宜。
灶火烧得很旺,水很快就煮沸开,傅媖把处理干净的鱼丢进去。
很快水中浮起浮沫,她用漏勺将这些杂质一遍遍撇去,等不再有泡沫浮上来时迅速将锅里的鱼片捞起来放到凉水里冷却。
这样既能去掉鱼的腥味,又能保证鱼肉肉质紧实。
做完这些,傅媖让沈清蘅将锅里用过的水倒掉,自己去切葱姜和芫荽备用。
等锅清理干净,她用姜块将锅擦了一遍,倒油下锅。
沈清蘅踮脚在旁边瞧着,有些好奇:“嫂嫂,为何要用姜擦锅啊?”
傅媖:“和直接放进鱼汤一样,也是为了去腥。”
沈清蘅用力点点头,认真记下。
果然跟在嫂嫂身边能学到不少东西,照这么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她也能成为一个做饭高手!
油渐渐烧热,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烟,傅媖用手背试了试油温,刚刚好,于是抓起片好的鱼片,沉声提醒:“清蘅,你离远些,别被油溅到。”
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被油花溅一下会疼得哭出来也说不定。
沈清蘅才下意识退后了一步,抬头便见那些鱼片顺畅地滑入锅中,发出“呲呲”声,声音剧烈,她多少有些害怕,可转头看一眼傅媖,却发现她神色平静,好似习以为常,不由咂咂嘴。
嫂嫂可真厉害啊。
橘红的火焰在灶膛中跳动,灶火烧得旺,很快,锅里白嫩的鱼片渐渐被一层诱人的金黄覆盖,浓郁的香气在空气中逸散开来。
傅媖仔细盯着成色,不忘适时翻炒。很快,锅里的鱼片都煎得通体金黄,鲜香四溢。
沈清蘅胃里的馋虫彻底被勾起来了,忍不住吞咽了下口水。
傅媖转头看她一眼,笑着说:“不急,还没完呢。”
说完她从水盂里舀出整整三瓢水倒进锅里,又将自己先前切好的豆腐和葱段姜丝一齐丢进锅里。
做完这些,她又指一指灶膛,“别忘了添柴火,要不了一会儿就可以出锅了。”
言罢,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她对这鱼汤也期待的很。
从河里捞上来的新鲜鲫鱼,孙巧儿自家磨坊里做的嫩豆腐,再加上这烧柴火的土灶。她都不敢想这锅鱼汤烧出来会有多鲜美。
沈清蘅恍然,立刻听话地又去取了些柴火蹲下添柴。
约莫一炷香后,她看着锅里颜色渐渐变得像牛乳般纯白浓郁的鱼汤,转过头一脸期待地望向傅媖。
傅媖没有说话,抓起一把盐撒进锅里,别的都不加,然后拍了怕手抖掉手中残存的盐粒,笑着说:“好了,出锅。”
小娘子那双杏眼顿时变得晶亮:“太好了!嫂嫂,我敢说这绝对会是我喝到的最好喝的汤!”
傅媖被她雀跃又夸张的模样逗笑,嗔她一眼:“你又知道!”
*
傅媖把鱼汤盛出锅的功夫,沈清蘅跑出去拿了一趟水井里镇的那壶豆儿汤。
水筲取回来,傅媖拿出里面的铜壶,壶口极窄,壶身又长,汤还稳稳当当地盛在里面,半点儿没洒。
沈清蘅眼馋,央着她要一碗,傅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现下喝饱了,一会儿肚子里可没地儿盛鱼汤了,你可得想好喽。”
这话一出,给小娘子纠结得袖口都绞成了麻花,最后还是恋恋不舍地看一眼那铜壶,不情不愿地道:“那好吧,等我吃过了饭再来尝它。”
傅媖不知她对豆儿汤的执念出自何处,只无奈地笑笑。
实则沈清蘅最是贪凉。
本朝实行“冰政”,往年在东京,夏日朝廷给官员发下的分例里都会按照官职给分配些冰块,帮官员消暑过夏,但沈清衍得来的那些冰自己倒是没怎么用,最后都便宜了她。
今日这顿晚饭也很是丰盛,除了鱼汤,还有晚些时候沈清衍听见巷口有人叫卖,出去买回来的几个梅干菜烧饼。
那店家做烧饼用的是北方做缸炉烧饼的法子,先把面捏成一个个大小均等的面剂子,再用擀面杖一滚,摊成长方,一个个贴在半人高的泥炉子里头围成一圈烘烤。直到烤得面香四溢,面皮酥得拿出来轻轻一抖就能掉渣,才算是好。
烧饼上除了菜干,还撒了芝麻和肉末,肉末烤出股淡淡的焦香,咬一口,香得人唾沫止不住地要冒上来。
吃这样的烧饼,都不需要佐菜,就能吃个肚儿圆,偏还配上滑嫩嫩的豆腐和鲜香至极的鱼汤。
那豆腐跟鱼片因为太滑嫩,用筷子是搛不上来的,必须得用汤匙才行,满满一匙豆腐或鱼片裹在浓浓的汤汁里,一口下去,鱼汤的鲜、豆腐的嫩、鱼片的香,全在嘴里了,吃得人口里心里都熨帖起来。
咬一口烧饼,再喝一口鱼汤,吃到最后,沈清蘅已打了个饱嗝,却还不舍得放下汤匙。
就连晚上向来不肯多吃的沈清衍跟张素兰都有些撑了。
只是偏偏有人不肯认。
彼时沈清蘅才吃得心满意足,想起白日的那点担忧,看看傅媖,又看看自家兄长,眼珠儿一转便有了主意:“兄长,你说,嫂嫂做得菜是不是比外头酒楼里的都要好吃,要不你怎么胃口大开?我可记得从前你还教训我,说过午不食呢。”
她一说完,三双眼睛顿时都落在了沈清衍身上。
张素兰脸上更是难得地露出一丝淡笑。
沈清衍一怔,难得有些耳热,转头朝傅媖看去,却发现她好似没有半点儿被人调侃的羞赧,正支颐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朝自己望过来,全然是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他清咳一声,撇开眼,长睫浓黑如墨,脸不红心不跳道:“往日病中无甚食欲,如今已渐好。”
话音才落,沈清蘅轻嗤一声,摆明了不信,却没拆穿,只促狭地朝傅媖挤挤眼。
傅媖微微侧目,望向他蔼然清介的侧影,眼中笑意渐深。
*
先前说好了要给许春桃送豆儿汤,傅媖没忘,还想着要一道给范三娘和李寡妇送去些。
她对许春桃的好是出于心疼,对范三娘却有种莫名的好感,总觉得她虽然看上去面冷,不好亲近,可内心却应当是柔软的。这是一种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直觉。
至于李寡妇那边,她既然收了送来的东西,也该上门回应才是。
外面的天色已换成泛着幽蓝的黑,如同一片深邃的海。
沈清衍知道后说要陪她同去,替她掌灯。
沈清蘅本也打算要和她一起去凑凑热闹,听了这话,连忙把话咽了回去,顺便还给了他一个“你很上道”的眼神表示赞许,奈何沈清衍没能意会,只觉得她神情怪异,蹙了蹙眉。
沈清衍手里提了盏五角纱灯站在廊下等。傅媖进了灶房,先给身后眼巴巴的小娘子倒出一碗,然后又分别装满三个小陶瓮,不多,每份大概只能倒出两三碗,余下的仍在铜壶里。
沈清蘅等了半日,此刻一得了汤,立刻就捧在手上啜了一口。
汤在井水中镇了半日,一入口便凉浸浸的,滋味清甜,还带着绿豆的清香,又因为加了橘皮,回味微酸,却并不涩口,果真极解暑气。
她美滋滋地又喝了两口,才不得不停下——
喝不下了,方才用饭时吃进肚子里的那些鱼汤此刻正鼓鼓囊囊地塞在胃里,再多一口都不行。
但也不打紧,离就寝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她要端回去慢慢喝。
沈清蘅跟傅媖打了声招呼,高高兴兴地捧着碗回房。
傅媖见了只是笑笑,倒也没拦。
陈皮可以消食,喝一点也好,便不用担心她积食了。
*
夜里黑漆漆的,傅媖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差一些,便总是忍不住去看沈清衍手中的那盏灯。
灯光荧荧,照得他本就如玉的指骨越发莹白。
那是一只修长匀停,干净漂亮的手,大约天生就是用来执笔写字的。
只是她又莫名想起成婚那夜她问起他因何丢官时他的回答,心底越发不解——
这样一双手,怎么会打伤人呢?
不知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还是初夏的风仍带着几分凉意,沈清衍忽然低低咳了两声。
傅媖瞬间回神,状若无事地撇开眼,谁知下一刻就一脚踩歪,险些崴脚,幸而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臂弯。
见她站稳,沈清衍抽回手,温声嘱咐道:“当心,记得看路。”
偷偷盯着人瞧却被抓包,傅媖难得觉出几分难为情,脸微微有些发烫,没有抬头,只呐呐应是。
好在,很快便到了范三娘家门前。
敲开门,三娘已经归家,接了豆儿汤,将陶翁还她时却还递给她一个巴掌大小的漆盒,上头绘着并蒂莲的纹样,很是精致。
傅媖不解:“这是什么?”
范三娘瞥一眼她身后的沈清衍,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神色,说不清是什么,但并无恶意。
“是铺子里的胭脂,我手不比娘子这般巧,想来想去,这胭脂你应当用得上。”
傅媖不知其价,但看连外头这漆盒都做得很是讲究,不敢贸然收下,才要推拒,却听范三娘淡淡道:“傅娘子每次送来的吃食我都收了,这胭脂亦是我自己做的玩意儿,娘子不肯收,可是瞧不上?”
傅媖顿时讪讪缩回手,不敢再拒。
不得不说,三娘冷脸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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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吓人。
她才要告别,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似乎是在唤“三娘”,料想是三娘的夫婿。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声音里好似夹杂了几分醉意。
范三娘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又成了一尊冷肃的玉像。
“时候不早了,娘子和郎君回去时小心些,莫要磕了绊了。”
她一说,傅媖便又想起方才在巷子里险些绊倒的事来,微微耳热,目光不自觉往沈清衍那边移了一瞬,又很快收回来,笑着说好。
傅媖转身往许春桃家走,沈清衍跟在她身后。
只是才走出两步,她忽然又停下,对他道:“你便在这里等我吧,我很快就来。”
说完,不由分说地将怀里那两个陶瓮交给他,接过他手中的纱灯,抱着一只满登登的陶瓮往前走。
她不想再叫陈会与沈清衍碰上,到时若又被他纠缠,不知她会不会又要欠上沈清衍一个人情。
只是心里这样想,却好似还隐隐约约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沈清衍那样干净如流云拂雪般的人,不该叫陈会那等市侩的人到他面前惹眼才是。
她下意识忽略过去,没有深想。
却不察,沈清衍的目光落在她单薄的背影上,眸色起伏不定。
*
傅媖才走到陈家墙根底下,忽然听到院墙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
她一愣,来不及细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哐哐”去砸那扇黑漆漆的木门。
里面的声音瞬间销声匿迹,仿佛刚刚那些不过是她的幻觉。
可她清楚地知道,并不是。
黑夜如同一个被泥浆填满的密不透风的罐子,阴冷死寂,只剩下她坚持不懈的敲门声和如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次呼吸,也或许是很长一段时间,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攥住,掌心的冰冷温度让她不自觉瑟缩了下,想要抽开,却发现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傅媖蓦地回头,对上一双沉静的眉眼,与先前一般清冷从容。
她瞬间就被他这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激怒,难以抑制自己的怒火:“沈清衍,你放开!”
黑夜中,纱灯里明亮的光团映进她眼底,那里面好似有一簇火,滚烫灼人的火,烧得他长指微微蜷缩了下,却又更加用力地握住。
目光却落在被他攥住的那只皎白的腕子上,顺着柔美的弧度蜿蜒向上,掌侧那片白皙的软肉上早已染上斑驳的淡红,微微肿胀。
沈清衍神情微顿,声音里流淌着初春寒涧上那层覆雪融化成的雪水:“你先冷静,交给我来。”
傅媖呼吸一窒,那股冰冷的雪水好似一下流进了她的四肢百骸,顷刻间便让她身体里涌动的戾气偃旗息鼓。
她挣了挣被他攥住的那只手腕,在他放开后,沉默地退后。
沈清衍的力道比她大得多,砸门的声响是先前的数倍。
傅媖一边焦灼地等待,竟还能分出一丝心神去想,原来他说他纵酒伤人,或许真的不是骗她。
如今他身体尚未痊愈,明明已经入夏,手却还冰凉,多走几步路都要咳嗽两声,竟仍有比她大许多的力气。若放在半年前,他大约真有这个能力。
很快,里头传来一声怒骂:“要死啦要死啦,是哪个王八羔子,大半夜的砸什么门!”
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被来人推开。
既不是许春桃,也不是陈会,而是一个五六十岁上下的妇人。
傅媖大致猜出她的身份,很难匀出一分笑脸。
她心底满是焦灼,语气却尽可能平淡地解释道:“我答应了许娘子,做好豆儿汤之后给她送来些,不知道她人在不在,可否叫她出来说两句话?”
那妇人眼神闪了闪,突然骂道:“滚滚滚,谁稀罕你那什么汤,别再来烦我家媳妇!”
说着手上一使力,就要关门。
谁知却被一只横向伸来的手猝然卡住。
“沈清衍”,傅媖惊叫一声。
只差不到一指宽的缝隙,他的手指就会被夹在两扇门板之间。
那老妇眼皮也跳了跳,被他吓到,反应过来后却愈发怒火中烧:“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傅媖直勾勾地盯向她,一双眼亮得惊人。
一字一句道:“我方才说了,只是想见一见许娘子,与她说两句话。”
僵持片刻,那妇人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不情不愿地退让道:“你们且等等,我进去喊她。”
说完,她扭头往院子里走。
走到一半,又住了脚,回头指着他们两人不放心地恐吓道:“你们两个就站在这儿,别乱动!要是多走一步,闯了我家的院子,仔细我明日就去报官!”
直到不见了那老妇的影子,傅媖默了默,忽然于一片沉寂中开口,低低道:“方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
沈清衍一时没有回应,空气里只有若有若无的风声和她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
直到傅媖以为等不到他回答,不自觉地咬唇时,他负手转过身,眸光落在被她咬得发白的唇瓣上:“方才那只手,回去记得擦药。”
傅媖一怔,点了点头,竟罕见地显露出几分乖巧。
沈清衍垂眸看着,她方才的一举一动和拧眉冷喝时的神情忽然又在他脑海中迅速闪过一遍,那双疏淡的眉眼渐沉。
他心底没来由地掠过一个念头,当初那个被孙家逼到跳河的女子,当真是她么?
*
没等多久,方才那老妇便去而复返,她身后跟着一个人影,低垂着头,看不清眉眼,但傅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许春桃。
她没有上前,在离他们近一丈远处停下,栖身在一片暗影中。
“傅娘子,是你啊”,她主动开口,声音听不出异样,但似乎带着点沙哑,“方才我在屋里,没听见,听婆母说你有话要同我说?”
傅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老妇,意有所指地道:“给你送了豆儿汤来,不过方才我叫门叫了许久,你当真没听见么?还是说,被什么事或者……人,绊住了?”
许春桃倏然抬头,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不自然地干笑了下:“怎么会,时候不早了,我原本已是要睡下了。至于那汤就不要了,绿豆性寒,我吃不得那东西,会腹痛。”
不等傅媖说话,她又语速飞快地道:“傅娘子,白日在河边只是举手之劳,不值当谢的。今后没什么事,你还是不要来了,我这人喜欢清净,不怎么爱跟人来往。”
说完,她突然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快步走上前,毫不留恋地关上了门。
木门沉重,发出一声闷响。
可傅媖却借着身侧的灯影瞧见,一向回避他人目光的许春桃方才却眼珠儿一错不错地向自己望过来。
她脸色憔悴得吓人,唇瓣似乎控制不住地在抖,半边脸高高肿起,白嫩的脖颈上赫然是一道骇人的掐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