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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九歌

    九歌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清澈的小河边,一名女子正与三两好友在青石板上浣洗衣物。

    清亮的歌声缭绕不绝, 与捣衣杵打在衣物上发出的笃笃声响相和,岸旁立着一棵霜白如雪的流苏树, 皓白花瓣自枝头飘落而下, 沾在浣衣人肩头发上,便令小桥流水的景致更显鲜* 活, 成了临溪城中的另一派风光。

    布衣长衫的书生于河岸上驻足而立,望着眼前画面, 不禁有些心荡神驰。

    “湖上女, 江南花, 无双越女春浣纱。都说临溪女子花容月貌,歌声更是如天籁般遏云绕梁,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

    他慨叹一番,转头望见近旁站了一名姿容清弱的男子,男子身披氅衣, 手提杂物,腰间系有一块青云纹样的令牌, 心下不由一动,上前搭话道:“这位兄台,冒昧一问,阁下可是要前往帝临青云山?”

    临溪位于中州腹地, 乃是通往帝临的必经之路, 近日有不少武林中人途径此处。

    提着东西的人转头看向他, 略微笑起来,话语声温和。

    “正是, 不知郎君有何指教?”

    书生连忙摆了摆手,“指教不敢当,我本是长庚校学的学生,今岁刚巧满师卒业,听闻前些日子青冥楼广发群英令,召集天下英豪共聚青云山征讨魔教,方才见阁下腰间系着青云令,故而有此一问。”

    解释过后,他又堆起了笑:“阁下既然身怀青云令,想来应当是哪门哪派的大侠吧?”

    男子微微笑着,“恐怕要叫郎君失望了,在下自幼体弱,从未曾习过武,更无师门。”

    书生一愣,再端量了他两眼,迟疑道:“那兄台定然便是哪家的世家公子?”

    然而眼前人却又摇了摇头,“家中尚算殷实,但称不上世家二字,只是长姐在外略有几分声名。”

    闻言,书生心中已然凉了大半,只还不死心地追问:“不知阁下这青云令是从何而来?”

    身前人温声道:“青云令是我娘子予我之物,我此行亦是陪她前去青云山。”

    书生一时心如死灰,只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兄台已成婚了,是在下冒昧了。”

    他千里迢迢从登临赶来临溪,本是想去青云山一观各门各派共同讨伐魔教的场面,从而写成话本,卖入茶楼瓦肆,供说书人评说以流传后世。

    毕竟当年不见经传的文手知无涯便是以一本《江湖青云录》声名大噪,倘若他能将群英伐魔的过程详细记入书中,想来定然能成为时下最为盛行的传奇。

    只是若无青云令,他连青云山的山门都进不去,更遑论混入伐魔队伍中。原本还以为眼前人是个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只要与他打好关系,说不准能让自己跟着他蒙混过关,谁想到不过是个靠娘子的赘婿……

    正当他心烦意乱,想着是否该就此打道回府时,却听身前人问:“郎君想要去青云山?”

    书生一点头,“自然。”

    他将自己此行的目的与眼前人说了,随即面上露出一副心驰神往之色。

    “听闻此次伐魔之举,药王谷的灵素神医亦会前往参加,先前南柳有士子仅因见过神医一面便为其作下长赋,可见该是何等惊世容颜。我若能得见灵素神医真容,即便日后著成的话本无人问津,那也算不虚此行了。”

    听他说罢,男子神情似乎有些玩味,他低眸瞧了一眼身侧青云令,便将之取下递了过去。

    “既然如此,那这青云令便赠与郎君罢。”

    书生一怔,霎时间欣喜若狂。

    望着眼前令牌,他强按下心中激奋,再行确认地问:“你……你真要将这青云令给我?”

    身前人点了点头,“左右我不通武艺,拿着此物也无用,倒不如送与阁下,也算成人之美。”

    “多谢公子!”

    书生不再推辞,连忙接过了青云令,随即拱手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方人氏?小生日后若飞黄腾达,定然前去回报公子恩情!”

    男子笑了笑,正待回答,却听流水声响,一道清越的呼唤声就在此时自水上响起。

    “楚二!”

    纷扬落花间,一条乌篷船于河面上缓缓行来,船身划出一道波纹,将平静的水面晃起阵阵涟漪。

    一名鹤立仙姿的女子戴着帷帽立于船头,岸旁高大的流苏树飘下朵朵落花,素白花瓣落于女子肩侧,便似在她身周下了一场细雪,令本就出尘的身影望来更显清绝。

    一旁身着海棠色衣裙的少女冲着岸上之人招了招手,“还不快来,该走了。”

    披着氅衣的人神色柔和些许,转头与身旁人略一颔首。

    “在下楚流景,南柳人氏,郎君有缘再会。”

    说罢,他徐徐走下石阶,行至船边,倾身踏上了乌篷船。

    书生站在原地,望着男子乘舟离去的身影,却似想到什么,一时凝起了眉。

    “楚流景?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冥思苦想了一阵,他倏然抬起了头,满面不可置信神色。

    “南柳楚家!他是灵素神医的夫君?!”

    ……

    乌篷船离岸轻晃,摇曳着于水上向前行去。

    看着刚上船的人,阮棠好奇道:“你不是上岸去买东西的么,怎么方才还跟人聊起来了?”

    楚流景笑了笑,“有位郎君向我问了些话,便随意聊了几句。”

    她转头看向身旁人,语调放轻了些,“方才见卿娘面色似乎有些差,现在可好些了?”

    帷帽掩面的女子半阖着眸,清挺的身姿倚坐在舟头,低声道:“无事。”

    阮棠露出关切神色:“秦姐姐莫非是不惯乘舟?”

    秦知白略微摇头,“只是身子有些不适,过会儿便好。”

    安静片刻,身旁传来窸窣的响动声,一阵清淡的甜香气于船中弥漫开,不多时,温柔的话语声从旁响起。

    “我买了些梅子姜与荔枝来,卿娘若身子不适,吃些蜜饯果子或许会好些。”

    秦知白睁开眼,便见到身旁人捧着一包打开的油纸递到了她眼前,纸中包的是方才岸上买来的荔枝与梅子姜,荔枝已然剥去了壳,晶莹剔透的果肉水灵灵地泛着光,犹如上好的白玉,丝丝缕缕地透着清甜。

    她眸光轻晃,隔着薄纱看向身前人面容,停顿须臾,接过了递来的果食。

    “多谢。”

    楚流景又将剩下的点心分给其余两人,随即转过了身,将手探入水中,仔细清洗着手上剥荔枝时沾上的汁水。

    陈诺手中拿着点心,却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吃起来,偏着头看向岸上,思绪被岸边浣衣女的歌声吸引。

    “棠棠,她们唱的可是九歌?”

    阮棠侧耳听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唱的是云中君。”

    陈诺惊讶,“原来还能唱出来吗?”

    阮棠嗯了一声,边吃着梅子姜边慢条斯理地同她解释:“九歌本就是民间祭祀神灵时所唱乐歌改编成的诗篇。

    “据传许多年前乾东有一大泽,名为云梦泽,云梦泽中居住着云姓一族,族中人信仰云君,每逢年节便会唱起九歌以表企盼思念。只是云家不知为何一夕之间忽然销声匿迹了,自那以后传唱九歌的人便少了些。”

    “啪”

    一颗荔枝掉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叫正在闲谈的两人看了过去。

    “秦姐姐?”

    坐于舟头的人微低了首,遮于脸前的白纱被风轻轻吹动,隐约能见到帷帽下略有些苍白的面容。

    阮棠攒了眉,连忙靠近前去,“秦姐姐,你可是不舒服?”

    她转头看了一眼,发现楚流景仍背对着几人未曾回过身来,不禁有些着恼。

    “楚二,秦姐姐身子不适,你还在那洗什么手?”

    顿了片晌,探出手的人如梦初醒般转回了身,目光触及身旁人白弱的面色,慢慢回过神来。

    “……卿娘?”

    发觉秦知白神色似有些不对,楚流景伸出手去要为她把脉,而指尖不过刚搭上身前人腕间,却见近旁光影一点点暗下,素来清冷疏离的女子未曾言语,低垂着颈项靠入了她怀中。

    阮棠愣了一会儿,神色复杂地坐回原位,一把拉住要起身过去凑热闹的人。

    “坐好,别乱动。”

    陈诺不解地看她:“秦神医不是不舒服吗?我包袱里有寨中带来的药,吃一粒或许就好了。”

    阮棠白她一眼,“秦姐姐自己便是大夫,还用得上你给她拿药?”

    再瞧了对侧二人一眼,她面无表情地转开视线,话语声似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何况她们俩有情饮水饱,便是真有什么不舒服的,现在我看也好多了。”

    陈诺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顾及到秦知白身子,几人决定于临溪暂住一夜,提前在城东码头靠了岸。

    楚流景寻到一处安静些的客栈,向掌柜订了三间房,而后陪同身旁人进了客房。

    下了船后,秦知白的神色便好转了许多,只是楚流景念及她大病初愈,仍是不叫她随意走动,连饭食也亲自为她送到了房中,叫阮棠又牙酸了好一阵。

    入了夜,窗外忽然下起了一场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窗沿上,将薄凉的水汽卷着送入房中。

    榻上人已然歇下,白日里被面纱遮掩的容颜显露于微弱的灯火中,脸侧肌肤映着明明灭灭的火光,流转过浅淡光泽,令略有些泛白的面容更显剔透。

    夜雨声滴答不绝,楚流景走到窗边关上了窗,微微摇曳的烛火逐渐稳定下来,她再望了一眼榻上人安睡的容颜,便转身准备离开。

    而脚下还未曾踏出一步,却被身后人出言叫了住。

    “楚流景。”

    低清的话语声轻浅响起。

    一只手自后握上了她的腕。

    “别走。”

    第042章 共枕

    共枕

    环过手腕的力度极为轻微, 带着淡薄凉意,恍如拂过柳梢的轻风。

    楚流景怔然少顷,转回身去, 便撞入了那双寂然望向她的深晦眼眸。

    往日清明的眸光似因着微弱灯火显出一分羸惫,眼睫微微垂着, 敛去了些许难以接近的淡漠, 而眸中神色却仍如深潭般幽邃,随着灯火明灭, 叫她看不透彻。

    顿了一瞬,她反过手握住了秦知白的手, 将那点凉意于掌心慢慢温热, 在榻旁坐了下来。

    “我不走, 我只是想去大堂坐着,以免打搅卿娘歇息。”

    秦知白任她握着自己,半闭上眸,话语声低微。

    “你今夜宿在房中吧。”

    楚流景微微一怔。

    “……卿娘的意思是?”

    “你本就有心疾,若彻夜不眠, 难免有损气血。何况你我已成婚,孤身一人在大堂中过夜, 叫他人得知,当会引起怀疑。”

    仍是平缓无波的语调,却叫楚流景心下微动。

    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身前人提及二人婚事……

    于如此境况下,就好像在提醒她, 她本就是她妻子, 因此同床共枕也是理所应当。

    墨色的眸中漫开一抹涟漪, 安静片刻,楚流景松开了掌中握着的手, 放轻的话语一如往常般温和。

    “那我去桌旁坐着,卿娘好生歇息便是。”

    眉目微动,那双清冷的眸复又睁开,秦知白望她片刻,淡淡道:“过来。”

    极平淡的语气,却仿佛上位者降下的教谕,令人生不出半点抗拒之意。

    坐于榻旁的人再停顿片晌,便徐徐褪去穿着于外的氅衣,依着榻上人身影靠近前去,依顺地躺在了她身旁。

    窗外细雨仍在丝丝缕缕地下着,于檐上敲出微弱的声响,淡薄的冷香与常年萦绕的药苦气息相交融,同床而眠的一双身影却仍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得体距离。

    楚流景望着床顶透雕的如意云纹,呼吸缓慢,似有意克制着不叫那抹冷香于鼻息间显得太过昭彰。

    “卿娘今日怎么了?”

    秦知白低垂着眸。

    “……想起了一些旧事。”

    回应的话语声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轻哑,令人分不清是因为身子虚弱,抑或是其他无法言明的缘故。

    楚流景顿了一瞬,缓声问:“是不开心的事?”

    而身旁人却陷入了沉默。

    许久未得到回答,询问之人似乎也并不在意。

    “若非欢愉之事,那便忘却吧。”楚流景轻声道,“我总不愿见卿娘不开心。”

    眼睫轻轻颤动,垂于身侧的指尖一点点蜷入手心,秦知白闭上了眼,片晌,侧过首望向身旁人。

    “那你呢?”

    她问。

    “你若有伤痛之事,又该如何?”

    漫长沉静。

    淡薄的唇微微张开,却答非所问般道:“我什么都没有。”

    楚流景半敛了眸,似将所有火光与暗影都遮入了那双墨色的瞳眸中。

    “我一无所有……因此想让卿娘开心。”

    雨声滴答落下,打湿檐上青苔,远处河岸边有一只蛙跳入水中,发出“扑通”的声响,晕开无数涟漪。

    房中光影幽静,端稳的灯烛寂寂地燃烧着,丝毫未曾受到窗外风雨侵扰。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而听的人没有追问,说的人也未曾解释。

    再睁开眼,楚流景便又已是那副温和神态,她转首看入那双望来的眼睛,面上露出一点笑意,温声道:“夜已深了,卿娘歇息吧。”

    纤长的眼睫半掩,片刻后,眸光怔然的人缓缓闭上了眼。

    灯火吹熄,房中陷入一片昏暗。

    蒙昧的暗光如流水般映在墙上,风雨交织中,一道轻唤声低低响起。

    “楚流景。”

    “我在。”

    回应的话语声温柔而明晰。

    “我总是在的。”

    雨声渐渐微弱,榻上之人呼吸慢慢变得安稳,墙上流光随风轻微晃动,交融的体息就这般未曾分离,直至到了天明。

    翌日。

    楚流景醒来时,身旁人已然没了踪影。

    熟悉的冷香仍旧残存于身侧,叫她知晓昨夜一切并非幻梦,而触手所得的凉意却昭然告知她秦知白已离开许久。

    窗外天光大亮,远处街市的叫卖声喧嚷,她怔了一会儿神,慢慢坐起身,梳洗过后换了身衣裳,便推门走出了客房。

    早已过了用朝食的时辰,大堂中不见多少客人,阮棠与陈诺在客栈门外,与一名端着皮影箱的老者交谈,不知聊到什么,一时兴起,还买了两支皮影人回来把玩。

    转头瞧见楼上走下的人,阮棠用手中的皮影朝她摆了摆手。

    “楚二,你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晚?”

    楚流景行至二人跟前,轻声问:“阮姑娘,你可曾见到卿娘?”

    “秦姐姐一早便出去了,说是有些私事要去办,临走前还说你昨夜未曾歇息好,让我们不要吵醒你,令客栈的小二也留了朝食在后厨,你醒了便可以去吃。”

    阮棠说着,语气禁不住愈发幽怨,“当初我受伤时秦姐姐都未曾这般体贴过,你们才成婚几日……”

    鼻子便皱了起来。

    而楚流景却并未在意她后来的抱怨。

    “私事?”她微微攒眉,又问,“可知晓卿娘去了何处?”

    阮棠想了想,摇了摇头,随即看向身旁人:“秦姐姐有说过她要去何处吗?”

    陈诺将目光从手中的皮影上移开,回忆了一会儿,摇头道:“未曾说过,只是说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楚流景低垂着视线,望着腕上虚虚搭下的银链,微微敛了眸。

    在大堂随意用了些朝食后,阮棠与陈诺见天色放晴,便生出了些外出闲逛的心思,前来桌边寻她。

    “楚二,今日天色不错,你可要与我们一同出去走走?”

    楚流景看向门外投入的光亮,思忖少时,颔首应下。

    “也好。”

    她回房加了件衣服,与客栈小二留了消息,便同阮棠二人离开了客栈。

    客栈临河而建,较为清净,离最近的街市有一段距离。

    三人沿河岸慢慢走着,楚流景见身旁人手中还拿着先前买的皮影,便问道:“阮姑娘喜欢皮影戏?”

    阮棠点了点头,“蜀中虽有灯戏,但却与皮影戏相去甚远,更多见的还是杂耍乐舞的角抵戏,我只在少时随师尊去兰留时看过几回街上卖的皮影人,因此总想着何时再去兰留了,定要在城中瓦舍看看戏。”

    闻言,陈诺握着手中的皮影人,道:“昨日来的时候我见前边的楼里好像也有这种小人戏,不如我们今天就去看吧?”

    阮棠精神一振,看向身旁人,“楚二,你也去吗?”

    楚流景望了一眼远处人潮,笑着应下:“也无不可。”

    几人寻路旁商贩问过瓦舍方位后,便朝瓦舍所在街市走了过去。

    行至长街,周遭人流明显多了起来,不少随身带着刀兵的江湖人打马自街中走过,四周茶楼食肆中亦坐满了游人,城内巡武卫严阵以待,每两刻钟便会巡视一次,因而街上人虽多,一切却都有条不紊。

    阮棠见着佩刀走过的巡武卫,慨叹道:“说起来许久未曾见到燕姐姐了,也不知她如今情况如何?”

    楚流景徐徐走着,“先前卿娘与燕司事传过一封信,她那会儿似乎已到了洛下,正在查赤潮帮之事。如今赤潮帮的易帮主与叶堂主都死于非命,想来燕司事应当也会前去青云山,阮姑娘大约几日后便可再见到她了。”

    闻言,阮棠目光亮了起来,“那我岂不是既能见到青云君,还能与燕姐姐再见?”

    话音未散,她又似想起什么,一时耷拉了眉眼,“只可惜师姐也要来……到时候与师姐汇合,她肯定便不会再允许我像现在这般乱跑了。”

    听着她们二人的谈话,陈诺好奇道:“燕阿姐是什么人?”

    “是监察司一位很厉害的司事,先前在沅榆便是她带人前去匪寨,救下了许多女子,还替那些女子翻案发声,主持公道。”

    阮棠将沅榆发生的事与她大略说了一遍,陈诺听罢,认真道:“看来是和圣女一样的大好人。”

    “圣女?”阮棠起了兴趣,“先前便听说你们苗疆圣女姿容绝世,武功也高强,还以一己之力带领你们寨中人恢复了苗寨兴盛,可是真的?”

    陈诺一点头,面上露出了与有荣焉的骄傲神色,少见地话密起来,与阮棠细细说起了苗疆圣女的故事。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着,在穿过两条长街后,终于到了城中最大的勾栏瓦肆外。

    三人进了瓦肆,来到听戏的乐楼前,门外立着的招牌上写了今日要演的剧目,林林总总大约有十几出。

    阮棠自上到下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当中一出叫《身化鹤》的皮影戏上,兴味盎然道:“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许是见她穿着不凡,门外迎人的伙计走近前来,殷勤地介绍:“这出身化鹤讲的是一对有青梅之谊的女子,其中一人因为人所害死于非命,另一人便穷尽一生寻仙草将她救活,最终二人皆化鹤成仙的故事。

    “此话本乃是山风大家新作,很受来客欢迎,几位娘子可要看看?”

    闻言,阮棠神色却显出一丝古怪。

    山风大家?那不正是写病弱郎中与千金小姐的那人吗……

    这戏当真能是正经戏?

    犹豫了一会儿,她有些心虚地看向身旁二人:“……你们说看这出戏吗?”

    楚流景不明就里,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皆可。”

    陈诺亦从善如流地看着她,“都听棠棠的。”

    阮棠咳了一声,再看向一旁伙计,便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那就看这出吧,给我们买三张票。”

    “好嘞,娘子稍待。”

    票很快开好,阮棠将票给看票的人逐一验过,便走入了乐楼。

    楚流景正要同她二人一并进去,而转身时目光随意一扫,却忽然凝在了斜对侧的一间青楼外。

    人来人往的楼阁前,一道孤清淡漠的身影身着霜色锦袍,在楼中花娘的带领下进入了青楼。

    而那张清绝出尘的面容虽只是一晃而过,却仍是叫楚流景认了出来。

    “……卿娘?”

    第043章 青楼

    青楼

    素淡身影随引路的花娘走入青楼之中, 形形色色的酒客自她身侧穿行而过,四周歌舞声靡靡,那双清矜薄欲的眸却始终目不斜视, 仿佛独立于尘世外的鹤,令行经之人不由多瞧了几眼。

    一名酒客跌跌撞撞地自行道中走过, 丝毫未曾留意四周人, 见前方有人挡路,信手一扬, 便推搡上了一旁端着酒壶行来的侍女。

    猝不及防的力道叫侍女低呼了一声,眼看便要摔向近旁桌椅, 却有一只手从旁伸来, 在她身侧轻扶了一把, 令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霎时稳住,随即站住了脚步。

    清和的话语声便在此时响起。

    “姑娘无事吧?”

    心下惊魂未定,壶中的酒也已然洒了些许,侍女按捺下狂跳的心口,抬眼看去, 就望见了身旁停下的霜色身影。

    她怔了一会儿,目光微微下落, 似乎发觉了什么,而后恍然低首道:“无事,多谢公子。”

    见她并无大碍,身旁人略一颔首, 未再多言, 转身继续朝前行去。

    侍女望着逐渐走远的身影, 停了片刻,向经过的花娘问:“姐姐, 方才那位公子是谁?似乎先前从未见她来过。”

    花娘抬首望了一眼,随口道:“刚在门外听二娘提起,好像是专程来找心月姐姐的。”

    侍女哦了一声,再道了声谢,便端着盘中的酒壶继续去服侍别桌客人了。

    回想着方才那人颈间白皙光滑的肌肤,她微微走神,唇边抿出了一点酒窝。

    是女子呀……

    果然还是女子好些。

    秦知白穿过青楼大堂,沿着迂回曲折的廊桥来到一处小楼外,楼前立着一株杏树,树上杏花值此春末之际已落了大半,仅剩下苍翠繁茂的枝叶。

    远处前堂的丝竹之声仍隐约可闻,而小楼中却不见任何琴音,只有一声又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传来,不多时,楼内忽然一阵哗然,而后便听得女子飞扬柔亮的笑语声高高响起。

    “双红头绝杀,给钱给钱。”

    又是一阵带着笑意的嗔骂,领路的花娘似乎对如此情形早已见惯不怪,转头朝身后人道:“心月姐姐应当还在与三娘她们打骨牌,公子稍待。”

    秦知白颔首应下,“多谢。”

    花娘走入楼中替她传报,不多会儿,便又返了回来。

    “公子,心月姐姐请您进去。”

    话落,秦知白尚未动身,便有几名风韵各异的女子姿态袅娜地自小楼内走出。

    见到楼外身影,走出的几人皆不约而同多端量了两眼,其中一名花娘流光转盼,行至秦知白身前,勾着唇角妖妖娆娆道:“好俊俏的郎君,头回见你来楼中,不若与我去我院里坐坐吧,做什么要来找心月这个财迷。”

    不待秦知白回答,楼内已传来一声笑骂。

    “合欢,别动我的客人,回去找你的张家小郎君去,这般随便将人勾走,当心给自己惹上麻烦。”

    被唤作合欢的花娘眉梢微挑,嗬了一声,“还护起食来了,倒是稀奇。”

    她回眸再看向眼前人,便颇为惋惜地笑道:“此次无缘,公子下次若再来楼中,可别忘了来合欢院寻我,奴家等着你。”

    秦知白神色未变,面上不见任何嫌恶或不喜,只略一低首,便径直走入了眼前的小楼中。

    楼里已没了其他人,只有些吃得七零八落的果食与一张堆满骨牌的小桌,桌后坐了一名姿态懒散的女子。

    女子容颜绝丽,风流旖旎,身子斜斜地倚在软靠上,正清点桌上银钱,见她进来,抬手随意一挥,便听得“砰”的一声响,身后门已应声关上。

    “楼里姑娘随性惯了,叫秦神医受惊了。”

    秦知白淡淡道:“无妨。”

    将银钱都清点过,桌后人坐起了身子,随手扫开桌上骨牌,一叠写满字的竹纸便被放上了桌面。

    “先前秦神医托我查的东西,如今已有了眉目。”

    她下颌一抬,视线睇向眼前纸页。

    “这些是易江东生前最常去的几处地方,除却易家与赤潮帮总舵,便是洛下城中一间没什么人光顾的当铺。在他死后,易行亦第一时间去了这间当铺,若无意外,十洲记原本应当就被他藏在这当铺之中。”

    话音方落,女子却又将桌上的竹纸一把拂开,懒声道:“只可惜如今易行与叶啸海皆死在了子夜楼手中,单家的这本十洲记也不知所踪,神医若想再查此书去向,或许便要从子夜楼入手了。”

    望了一眼被她拂至一旁的竹纸,秦知白眸光微抬,又道:“心月姑娘可曾查到其余几本下落?”

    女子干脆地一点头,“倒是有些消息,只不过嘛……”

    她话音一顿,那张尽态极妍的面容露出了个笑,一只手撑在下巴上,看向身前人的眼中满是心照不宣的神色。

    秦知白未曾言语,只从腰间取出了一块紫檀木打制而成的小牌,淡声道:“此乃我秦家信物,凭此牌,姑娘当可前去城中任一当铺支取银钱。”

    见着被放在桌上的紫檀小牌,女子顿时眯着眸笑起来。

    “秦神医果然爽快。”

    她将木牌收好,也就不再拖延,直截了当道:“目前已知现世的十洲记残篇有三本:一本为图南单家所有,二十年被赤潮帮夺去。一本藏于临溪方家,六年前方家灭门后为柳鸣岐取走。还有一本……则是十四年前云梦泽云家丢失的那本,如今应当在六欲门手中。”

    秦知白眸光微敛,素来沉静的眸子宛若秋霜薄雪,流露出了一丝清寒冷意。

    心月斜倚着下巴把玩着一块骨牌,并未察觉她眼下异样,继续道:“说来也巧,先前秦神医托我查十四年前曾于乾东追杀你与秦夫人之人,结果恰如秦神医所想,正是六欲门。”

    安静片晌,清泠的话语声低声道:“我知晓了,多谢心月姑娘。”

    将查来的消息都告知身前人后,心月抬了头,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女子。

    “左右如今还早,秦神医若不急着离去,可要与我玩一局骨牌?”

    然而秦知白并未应下。

    “我于博戏一道并不擅长,姑娘还是另寻他人吧。”

    见她似乎准备离开,心月却也不在意,只慢条斯理道:“我手中还有一条消息,是关于秦神医那位新婚夫君的。”

    正欲离开的身影忽然停了住,女子笑起来,撑在脸侧的手放了下去,朝后倚了身子。

    “秦神医只要赢我一局骨牌,我便将此消息当作彩头送与秦神医,不知神医意下如何?”

    秦知白转回身,视线微垂,落在眼前的数十张骨牌上。

    “开始罢。”

    得她应下,一向喜爱博戏的女子当即来了兴致,神采奕奕地将桌上骨牌尽都背面朝上收拣码好,语气轻快地说起了规则。

    “既然只有你我二人,那我们便玩得简单点,就以一对牌定胜负。

    “来者是客,秦神医坐庄先摸,定牌后可先翻其中一张,若牌面点数不合心意,可换牌一次,其余大小规则与寻常一样,如何?”

    秦知白未置可否,清冷的眸光望着桌上骨牌,抬指轻轻一弹,便见两张骨牌霎时自码好的牌堆中飞了出来,其中一张直直朝上,点数一红二白,仅有三点。

    心月眉梢一挑,信手自牌堆中随意摸了两张牌,指腹一点点摸过冰凉冷硬的骨牌牌面,随即目光陡亮,抬手将牌一翻,便见一张点数为十二的天牌扣在了二人当中。

    她神情松快,已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却仍笑眯眯地问:“秦神医可要换牌?”

    骨牌规则中,任何对牌均大于非对牌,而眼下秦知白手中的三点在牌面点数里并不算大,即便另一张牌恰好也是三点,那也不过是双三的牌型,何况摸出对牌的几率本就不大。

    出乎意料,身前人只扫了一眼牌面,便淡然地抬了眸。

    “不必。”

    心月略有些讶异,却也并不勉强,当先将自己手中另一张牌翻了过来,谁想竟又是一张天牌。

    “双天!”

    语调陡然拔高,她一下站了起来。

    从未摸出过的牌型没想到竟然出现在了随意定下的一次赌局中,而此次赌局她甚至未向对方要任何彩头,心月一时间有如百爪挠心,顿时肉痛了起来。

    再看向跟前姿容清绝的女子,她又强自按捺下心中懊恼,不断安慰自己。

    罢了,能赢这位药王谷神医一回也是不可多得之事,不过是一对天牌而已,以后总还会再摸到的……

    心月含泪痛饮了一口手旁放的清茶。

    而她心下悲痛还未消散,却见那只皓白如玉的手伸出,没有任何停顿,径直翻过了自己面前的另一张骨牌。

    方才勉强平复下心绪的女子倏然又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

    高昂的话音穿透楼阁廊桥,如轰雷贯耳,叫桥上经过的侍女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

    眼前桌案上,除却一红二白的丁三牌外,另一张正是与之相配的二四牌。

    而这两张牌组合在一起,却恰成了骨牌中牌型最大的至尊牌。

    心月呆怔良久,心情复杂地抬起了头。

    “秦神医当真只是第一次玩骨牌?”

    秦知白未曾言语,只凝了眸看着她。

    桌后女子吐了口气,坐回到靠椅中,* 意兴阑珊地开了口。

    “前些日子传回来的消息……

    “秦神医的这位新婚夫君,并非真正的楚家人,而是二十年前图南城中幸存的遗孤。”

    秦知白一怔,清冷沉静的眸中似有光影倾覆,许久,慢慢蹙起了眉。

    小楼的门被打开重又关上,身着霜色锦袍的身影缓缓自楼中走了出来。

    秦知白眸色深湛,缓步朝外走着,纤长的身姿仍旧清挺,如松下云鹤,于素色衣袍下更显出了一分令人难以接近的淡漠疏离。

    后院清幽安静,只能听得不远处假山旁传来的潺潺流水声,院内清池种满了荷花,眼下花期未至,亭亭玉立的花苞将开未开,偶有一二蜻蜓立于上头。

    她走下廊桥,转过一道弯,方要往前院大堂而去,行至假山旁时,却有一只手将她一把拉过,完完全全拥入了怀中。

    熟悉的药苦气息顷刻侵占感官,一双墨玉般的眼眸自上而下望着她,耳旁响起的话语声带了些深晦不明的笑。

    “卿娘不告而别,所要办的私事,莫非就是来这青楼中找花娘么?”

    第044章 禁锢

    禁锢

    单薄的身躯压于秦知白身前, 一只手捉在腕上,将她逼入了近旁的角落中。

    那双墨色的眸子虽微微弯着,眼底却不见丝毫笑意, 只是淡无波澜地望着她,静得有些发沉, 似在等一个回答。

    而秦知白望着将自己困于角落的人, 眼中神色却宛如一汪深潭,叫人始终看不透彻, 少顷,只淡声问:“你怎在此处?”

    未曾回答的反问, 令楚流景微微眯了眸, 面上却仍是笑着。

    “自然是随卿娘而来。”

    秦知白垂了视线, “我事已办完,回去罢。”

    她转身欲离开此处,可捉在腕上的手却始终不曾松开,将她强留在了逼仄的假山后。

    清苦的体息近在咫尺,不远处便是人来人往的正堂, 隐约可听见乐曲声和着酒客的谈笑响起,偶有前来后院的侍女自近旁廊桥经过。

    握在腕上的手慢慢下落, 轻抚过秦知白指尖,双手一点点环过了她腰后,流水声掩盖下角落中不为人知的响动,衣袍交叠, 咫尺相距的身影更迫近了些许。

    楚流景倾过身去, 低了首倚在身前人肩上, 放轻的语调似呢喃般透着软。

    “卿娘为何避而不答?”

    温热的吐息随柔和的话语声洒在耳侧,秦知白眼睫一颤, 淡薄的唇线抿了起来。

    “……只是来寻人。”

    一声轻笑落下,再度响起的话语却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尖锐意味。

    “这楼中来客,哪个不是来寻人?”

    楚流景微微抬起头,目视着眼前人,眸中光影幽邃,缓声道:“莫非……卿娘当真喜欢女子?”

    须臾安静,清雅绝尘的女子缓缓抬了眸。

    “楚姑娘,你僭越了。”

    一时沉寂。

    四周只剩下潺潺的流水声。

    望着那双清冷沉静的眼睛,迫于身前的人静默片晌,慢慢退开了身子。

    逼仄的空间有了一丝松动,秦知白眼睫轻点,偏转开视线正欲离去。

    而方走出一步,环于身后的手却忽然扣过了她的腕,将她反拉近身前,纤长的二指划过颈间,不轻不重地挑起了她下颌,令她被迫仰了首落入身后人怀间。

    素淡身影以一个被禁锢的姿势重困于怀中。

    秦知白蹙起了眉。

    “楚流景。”

    她低声唤。

    “你在做什么?”

    楚流景微微笑着,目光轻落在眼前人容颜,神色依旧柔和。

    “我与卿娘是夫妻,夫妻间本不该有欺瞒之事,卿娘曾让我相信你,可倘若卿娘何事都不肯说,我又该如何相信卿娘?”

    秦知白任她擒着自己,深透的眸光半敛。

    “楚姑娘却没有任何事瞒我么?”

    身后人安静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语调轻软地回答:“我并非有意欺瞒卿娘,只是有些事事关我身家性命,我不想牵累于你……卿娘是在因此恼我么?”

    秦知白不为所动,侧了眸看她,“你说你在药王谷中从未离开过,亦常去藏书楼看书,难道竟不知楼中斋室是何时所建?”

    楚流景似有些怔愣,随即微微恍然,“原来是因为此事?”

    她徐徐松开了挑于下颌处的手,“我先前曾与卿娘说过,十岁那年我生了一场重病,病愈后记忆大不如前,许多事都记不得了,而斋室恰是那两年所建,大约便是因此才记混了。”

    清弱的面容带了一丝歉然之意,眉眼低顺,瞧来十分诚挚。

    而身前人双目凝着她,却仿佛再看不见其他,只再次问道:“所以,你十岁前从不曾离开过药王谷?”

    四目相对,回答的话语端稳而肯定。

    “从来不曾。”

    垂于身侧的手一点点蜷起。

    许久,秦知白轻声道:“回去罢。”

    楚流景望着她,眸中漫开一点深色,却未再言语,慢慢松开了扣于腕上的手。

    交叠的身影分离,两人相对无言地离开后院,往正堂而去。

    方行至通往前堂的垂花门前,却有一名姿容妍艳的花娘拿着酒盏走过,与二人擦肩而过时,不经意撞上了楚流景身侧。

    琳琅声响,青瓷的酒盏霎时间碎了一地。

    杯中酒液尽数倾倒,洒了楚流景满身,素色的衣袍被酒水浸湿,馥郁酒香一时在过道中弥漫开来。

    低软柔弱的话语声随之响起。

    “合欢一时手软,未能拿住酒杯,并非有意冒犯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楚流景看着身前洇开的水迹,微微攒了眉,而目光落在身前柔情绰态的花娘身上时,却顿了一顿。

    “……无妨。”

    得她谅解,姿容妩媚的女子却并未离去,反而依近前来,冰肌玉骨的腕朝前一递,便抚上了楚流景胸口。

    “公子衣裳湿了,如此穿着定不舒服,奴家院中有换洗的衣物,若公子不急着离去,不如与奴家去院内换身衣裳?”

    柔若无骨的手轻抚过染了水色的衣襟,恍若游动的鱼,指尖一点点往上挑,便落在了未经遮挡的锁骨间。

    楚流景微敛了眸,捉过那只拨云撩雨的手,淡淡道:“合欢姑娘不必介怀,我回去再换亦是一样。”

    而身前人却并未被她冷淡的言行吓退,反而依着擒在腕上的手倚了过去,妖妖娆娆地笑了起来。

    “公子想必是头回来楼中吧,竟这般客气,不过奴家却并非只是想为公子更衣。”

    意有所指的大胆言语令清冷寡言的人眸光轻晃,蜷起的指尖擦过了腕间银链。

    而花娘却似毫无所觉,一双美目微横,又望向一旁的素淡身影。

    “这位不是先前去寻心月姐姐的俊俏郎君吗?原来竟与公子认识。

    “我打骨牌时落了一只荷包在心月姐姐楼中,方才本想去寻的,见这位郎君与心月姐姐关了门在里边,便未多加叨扰,没想到郎君竟然这么快就出来了”

    握在腕上的手有微不可察的停顿,楚流景眸光愈深,抬了视线看过去。

    “心月是何人?”

    倚在怀前的女子翘了唇角,不紧不慢地回答道:“是我们折桂楼的行首,姿容双绝,才貌俱佳,一支玉笛舞更是冠绝当世,去岁可是秦湾众多秦楼楚馆中选出的百魁之首,不久前才来了我们折桂楼中。”

    “秦湾……”

    似想到什么,楚流景半垂了眸,纤密的眼睫低敛,令人一时无法看清她现下神色。

    而一直未曾出言的人却开了口。

    “楚流景。”

    秦知白看着她,略微伸出了手。

    “同我回去。”

    纤长白皙的手停于二人当中,恍若一场邀约,腕间银链微微垂落,于日光下流转过银白光泽。

    微抬的视线望向朝自己伸出的那只手,楚流景停了片刻,缓缓走了过去。

    被她留于原地的女子眼中掠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色,眼尾微微勾起,却并未再出言挽留。

    而身前人方走出不远,却忽然停下脚步,再侧过首看向她,话语声便浅淡落下。

    “你与我一同回去。”

    *

    阮棠与陈诺看完皮影戏回了客栈,询问过客栈小二,发觉另外两人竟仍旧外出未归。

    她攒起了眉,往客栈门外望了一眼,嘟囔道:“楚二不是说她身子有些不舒服,先回客栈了吗?怎么我们戏都看完了,她竟还未回来?”

    陈诺跟着她望向远处街市,思索了一会儿,“会不会路上遇见了什么事,所以回来迟了?”

    想到楚流景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阮棠眉心愈紧,当下按捺不住地握紧了软鞭。

    “我还是去找找她吧,万一她真出什么事了,秦姐姐还不得怨我许久。”

    陈诺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

    打定主意,两人往客栈外走去。

    而方靠近门边,却见一辆马车自远处驶来,徐徐停在了门外不远处,帷幔掀起,一双身影便先后自车中走了下来。

    望见一同回来的二人,阮棠愣了一会儿,总算松了口气,方要开口抱怨一句,却见身姿清弱的人停在马车旁,并未立即离开,片刻后,便有一名风姿绰约的女子从车内款款走出,同她一并往客栈行来,

    楚流景行至客栈外,见着等在门边的二人,唤了一声:“阮姑娘。”

    阮棠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一旁花枝招展的女子。

    “这位姐姐是?”

    楚流景微微笑道:“这位是折桂楼的合欢姑娘,今日我在折桂楼意外与合欢姑娘结识,颇有些一见如故,因此请她回来与我小坐片刻。”

    阮棠惑然:“折桂楼又是什么地方?”

    名为合欢的花娘挑了唇角,低低柔柔地解释:“折桂楼便是临溪城中最大的青楼,娘子若有意前去,合欢可为娘子介绍几位经常侍奉女子的姐妹,定叫娘子称心满意。”

    闻言,阮棠面色当即红了起来,方要摆手拒绝,却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拧着眉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人。

    “青楼?!楚二,你说你先回客栈,原来是去了青楼?”

    楚流景不置可否,只向她略一低首,“我与合欢姑娘有些话要说,便先回房了,阮姑娘,回见。”

    话音落下,一淡一浓两道身影便一同上了二楼。

    看着消失在视线中的二人,阮棠转回头望向与两人一并回来的女子,面上堆满了愤懑神色。

    “秦姐姐!”

    客房门关闭,大堂中的声响被隔绝于外。

    楚流景行至桌旁坐下,信手解下被酒沾湿的氅衣,淡淡道:“何事?”

    扮作花娘的女子笑而不答,斜倚着身子在她对侧落了座,面上满是玩味之色。

    “楼主就这般将属下从楼中带回来,莫非是想让那灵素神医吃醋?”

    楚流景并未搭理她,支起手撑在额前,轻轻揉着眉心。

    “下回莫要随意出现在她眼前,否则若身份暴露,你该知晓是何后果。”

    女子略微挑眉,却仍是漫不经意模样。

    “楼主让罗睺去查之事有了眉目。”

    她翘起了脚,慢条斯理道:“十四年前,灵素神医与其母秦夫人为六欲门所追杀,领头之人正是柳鸣岐。当时秦夫人中了蛊毒,因未能得到医治病重而亡,灵素神医则销声匿迹了几日,后来似乎为药王谷谷主沈槐梦所救,因此入了药王谷。”

    “十四年前?”楚流景眼中沉下一丝冷意,“可曾查到六欲门宗门所在?”

    “尚未查到确切之处,不过应当就在沅榆一地。”

    “青冥楼如何?”

    “楚不辞好似有所察觉,此次召集群雄,连隐世已久的刀宗也收到了青云令,狂刀前几日已离开了涿川,带领门中弟子亲自前往青云山。”

    楚流景低了眸,徐徐为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六欲门仍对十洲记念念不忘,青云聚义在即,他们为夺图眼,当会自行现身,令计都她们做好准备,十洲记图眼不容有失。”

    对侧之人眸光微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楼主想要护下灵素神医?”

    端着茶盏的人并未回答。

    抚于杯沿的指尖微动,楚流景望着盏中涟漪轻晃的茶水,低声道:“我要你再为我查一件事。”

    短暂停顿,清明的话音缓慢响起。

    “查一查十年之前,楚流景是否离开过药王谷……并与秦知白在谷外见过。”

    第045章 帝临

    帝临

    东进的马车行经千里, 踏过一路阑珊春意,终于在夏日初至时从药王谷赶到了帝临。

    帝临位于乾元大陆中部,南临沧浪江, 北靠青云山脉,素来为天下商旅汇聚之处, 以往多朝王城皆定都于此, 因此有帝临之名。

    时至立夏,日光愈渐明灿, 庭前屋后绿荫更浓,不时可见身前挂着煮鸡蛋的孩童在街头追逐玩闹, 道旁商贩的小摊中也渐渐出现了鲜红亮眼的樱桃与赤李。

    陈诺望着街上小儿胸前悬挂的鸡蛋, 奇道:“他们为什么要在身前挂鸡蛋?是为了方便饿的时候吃吗?”

    阮棠方要为她解释, 尚未开口,却听一旁温和清润的话音已先她一步响起。

    “民间相传立夏吃蛋养心,因此中州往南一带素有立夏时食用水煮蛋的风俗。许多长辈为讨个彩头,会以彩色丝绳织成绳套,将煮好的鸡蛋挂于自家小儿身前, 借以祈愿孩子身体康健,无病无灾。陈诺姑娘若有兴趣, 一会儿用饭时亦可让店家送一碗立夏蛋来。”

    不疾不徐的语调宛如清溪涓流,有条不紊,听来格外令人心旷神怡。

    阮棠被她抢了话,不禁面色不虞地哼了一声, 却到底未再说些什么。

    当日楚流景带着青楼女子回客栈后, 她当即忿忿不平地找上了秦知白, 只以为这人竟然成婚不过两月便开始外出寻花问柳,甚至胆大到直接将人带了回来, 可没想到一通打抱不平之下,当事人却不但未曾在意,甚至还为楚流景解释了一番,然而事后思来想去,却总觉得那番话更像是迫于无奈下的委曲求全。

    于是阮棠心下更气了些。

    新婚夫君带着青楼女子回来,还当面与其进了房中,秦姐姐竟这也忍得?

    不行,看来还是得潜心修习鞭法,救秦姐姐脱离苦海!

    得了少女冷脸,楚流景也并不在意,瞧见路旁酒楼似乎还留有空位,便朝身旁人道:“眼下已临近正午,大家一路辛劳,不若先寻个地方歇会儿罢,也恰可以用些吃食补充体力。”

    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酒楼,秦知白未曾反对,一行四人便下了马车走入其中。

    青云聚义的消息散开后,本就车水马龙的帝临城当即更拥塞了些,城中各处客栈食肆皆人满为患,五湖四海而来的江湖人与游人商客齐聚于此,或是为了一睹彼苍榜上武林高手风采,或是趁此机会探寻商机。如此纷攘景象,叫城中巡武卫与监察司都绷紧了弦,所幸有青冥楼从旁主持局面,才不至于让如今形势失控。

    几人方走入酒楼,便见楼中掌柜赶忙迎了上来。

    “不知几位客官可有青云令?本店为青冥楼所属,各位若是得楚楼主相邀来此赴义,可免去一切食宿费用,可倘若并无青云令在身,只能劳烦诸位另寻他处了。”

    值此人满为患之际,如此安排也算合情合理。

    秦知白将青云令与他过目后,掌柜便安排了人来带她们于二楼雅间入座。

    陈诺望着窗外熙来攘往的长街,从未见过这般场面,不由惊叹道:“人竟然这么多,比我们寨中花定情时前去抢亲的人还要多些。”

    阮棠本就喜欢热闹,眼下见到城中景象比她所想还要繁盛许多,更是起了兴致。

    “听闻飞雪派的乔晚仙子与问水剑派的喻舟姐姐此次都来了青云山,她们二人于剑术一道一直被看作并蒂芙蓉,两人相持许多年也未曾分出胜负,不知此次前去讨伐子夜楼能否见到她们二人一同出手?”

    楚流景边拿着水壶为身旁几人斟茶,边微微笑着,“喻舟姑娘去岁于池南山临水观潮时悟得了一式扬清剑,如今剑术已青出于蓝,离登上彼苍榜也不过一步之遥,或许此行便可见她与乔姑娘分出高下了。”

    阮棠耳朵一动,瞧了她一眼,“这你也知道?”

    楚流景好整以暇地饮了一口茶,“张月鹿所著喻舟唱晚两月前出了续本,各大书铺中虽卖断了货,但我手中恰好便有一本。”

    张月鹿乃是青冥楼门下左使,闲时喜欢写些话本传奇,所写内容大多都是彼苍榜上众多高手之间的爱恨情仇,因其消息灵通,内容言之有物,每有新书问世总会被立刻抢购一空,因此她所著书册可谓是千金难求。

    听闻她曾经还写过自家楼主楚不辞的一本个人小传,名为《燕去不辞人》,只是此书方入各地书坊,还未来得及流通于世,便遭青冥楼收回销毁,而张月鹿也被罚去干北苦寒之地静心了半载。

    《喻舟唱晚》写的便是喻舟与乔晚二人多年来的牵缠纠葛,虽然书中内容多是两人于剑术一道相持不下的竞逐,但坊间却有不少人从刀光剑影的争锋中看出了些别样情感,于是此书卖得比许多时兴的演义传奇还紧俏不少。

    听她竟有《喻舟唱晚》的续本,阮棠当即有些按捺不住了,抓着手里的杯盏纠结了好一会儿,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问:“你……可曾将书带在身上?”

    楚流景微抬了眉,不紧不慢道:“好似来前正好收入了行囊中。”

    阮棠一下伸出了手,“借我!”

    似乎意识到自己此举太不矜持了些,她又微微收回手,补充道:“我这两日看过便还你。”

    楚流景笑起来,“今晚安顿下来后阮姑娘来寻我取书便是。”

    阮棠一时欣喜不已,而目光在望见一旁的清冷身影时又神色一僵,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秦姐姐我对不起你……

    点好的吃食过不多久便逐一端了上来。

    由于今日是立夏,酒楼掌柜还送了她们一壶梅子酒,搭配上盐水煮出的嫩蚕豆,意在饯春迎夏。

    楚流景喝不得酒,便只以清茶佐餐,慢条斯理地吃着蚕豆。

    五月初的蚕豆正是方采摘的时候,豆子的颜色宛如春日初生的绿芽,瞧来格外鲜嫩,烹煮时只需简单加些盐巴调味便已十分可口,入口脆嫩鲜甜,带着股蚕豆特有的清香,是许多饕客闲暇时偏好的下酒菜。

    众人吃喝闲谈之时,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喧闹声响愈近,隐约夹杂着掌柜阻拦的话语声,而后雅间的门忽然被人抬手推开,张狂跋扈的话语声随之传了进来。

    “我乃云剑山庄的少庄主,你们楚楼主见了我爹还要礼让三分,我今日还偏看上这楼顶雅间了,我看谁敢不给我让位?”

    锦衣玉带的男子跨步走入房中,抬目一扫,便望见了桌旁坐着的几道女子身影,他眼中闪过些许惊艳之色,指尖撚动,面上便又换了副温文尔雅模样。

    “原来是几位姑娘。”

    他一拂衣袖,彬彬有礼地走上前,抬手一礼,“在下云剑山庄少庄主宋晓苔,冒昧打扰了几位娘子用饭,实在抱歉,只是如今各处酒楼食肆皆人满为患,在下不得已才寻到此处,还望诸位娘子见谅。”

    阮棠冷笑一声,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只漫不经心地吃着蚕豆,与身旁人道:“陈诺,你可曾听见犬吠?”

    陈诺不解其意,凝神仔细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棠棠,没听见有狗叫,方才只有旁边这人在说话。”

    阮棠便奖赏般地将一颗蚕豆喂到她嘴边,摸了摸她的头,睨了一旁男子一眼。

    “只是有些人狗嘴吐不出象牙,在这大放厥词,却比犬吠还要吵闹几分,徒惹人生厌。”

    听出了她指桑骂槐的言外之意,男子眯起了眼。

    “好个伶牙利嘴的小娘子,倒不知阁下师承何人?”

    阮棠嗤笑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问我师承?”

    一再被出言羞辱,宋晓苔面上已现了阴沉冷色,抬手按上腰间佩剑。

    “看来姑娘武功不凡,那在下便斗胆请教一番!”

    话音方落,剑锋陡然出鞘,凛冽的寒光于半空中划出一道银弧,直向桌旁少女刺去。

    瞬息之间,凌厉的鞭风与雄浑剑影霎时齐齐迎击而上,“叮”的一声响,袭去的剑身被重剑轻巧挡下,而一条银芒自眼角余光划过,游龙般的软鞭已夹带着破风之势倏然扫向他身前。

    宋晓苔面色一凛,剑锋上挑,抽手回身一退,险险避开扫来的银鞭,便见鞭风轻掠向身后,发出一声炸响,门边一尊一人高的青瓷花瓶瞬时应声而裂,碎成了一地残片。

    见她竟毫不留情,一出手便是十足十的狠招,宋晓苔心中杀意隐现,沉声道:“好!我本只想与你单独较量一番,是你们逼我的!”

    他转过了头,朝门外高喊:“季叔!”

    一阵气劲霎时如排山倒海般自门外涌来,陈诺半眯起眼,抬手略微掩了掩,便见一道残影倏忽出现,以她目力无法捕捉的速度一掌打向了她胸口。

    心下一惊,她连忙扬剑一挡,堪堪截下打来的掌风,而一股澎湃内息却猛然透过剑身灌来,叫她气息顿乱,连连后退了几步方才稳住身子。

    阮棠面色微变,当即靠近前去。

    “陈诺!”

    而忽然出现的长衫男子却又已探手一掌打来。

    刀兵声丁零作响,几人须臾之间便已连过十数招。

    望着正与两人缠斗的身影,楚流景微微敛了眸,眼底沉下一抹暗色。

    彼苍榜地榜第八,断骨手季聿风。

    他本是白越沈家门下幕客,如何会与宋晓苔在一起?

    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两人如今已疲于招架,宋晓苔面上神色慢慢缓和下来,转首看向桌旁坐着的素淡身影,眼中便划过一丝贪婪之色。

    “这位姑娘……”

    话未能说完,却听一道清润嗓音温和响起。

    “宋公子雅量,方才是我两位友人一时心直口快,并非有意冒犯公子,不若劳烦公子让季前辈停手,莫要与小辈一般见识。”

    宋晓苔皱起眉,看着出言打断他的男子,不耐烦道:“你是什么人?”

    楚流景温言浅笑:“无名之辈,不值一提,我只是想提醒宋公子,青云聚义在即,还望公子莫要将事闹大,否则此事若传入楚楼主耳中,恐怕于令尊亦有不便。”

    宋晓苔冷眼看她,眼中神情不屑一顾。

    “你想拿青冥楼压我?不过是教训两个出言张狂的女子,楚楼主又岂会因此与我云剑山庄生出龃龉?何况现在是我与这位姑娘说话,有你何事?”

    容颜清弱的人略垂了眉目,徐徐道:“公子若与他人攀谈,我自无从置喙,只是卿娘是我娘子,还望宋公子自重。”

    “娘子?”

    男子眯了眸,再端量了眼前二人几眼,便嗤笑起来。

    “如此美人,竟然嫁给了你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废人,还真是暴殄天物。”

    一时沉寂。

    打斗的三人已破门而出,于房外过起了招。

    楚流景面无波澜,方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身旁一直未曾言语的人开了口。

    “阿景。”

    正欲出言的人一怔。

    一只手从旁伸来,微凉触感漫过肌肤,牵起了她的腕。

    “此处实在太吵了些,我们走罢。”

    第046章 作戏

    作戏

    清泠的话语声微微放轻, 透了几分以往从未有过的柔软,宛如溪谷间晕开的雾。

    然而那双望来的眼睛却仍似平湖般沉静,叫人知晓眼下的温柔不过是顾全她体面的逢场作戏。

    楚流景眸光深透, 望她片刻,反手握过了牵来的那只手, 神色柔和地弯了眉目。

    “好, 都听卿娘的。”

    见自己竟被眼前二人视而不见,骄横惯了的男子不禁觉得自己落了面子, 脸上生了些薄怒。

    他冷哼一声,“要走自然可以, 只是那两位小娘子出言不逊在先, 若不给我赔礼道歉, 却休想让我放她们一马。”

    话音略停,他又看向眼前的清瘦身影,面上划过一丝阴冷神色。

    “除非……你代她二人向我磕头赔罪,若叫本少庄主满意了,倒也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放她们一条生路。”

    言语间带了些讥讽意味,羞辱之意尽显。

    风姿清弱的人眉目微动, 面上仍是不见多余情绪,只略微往后倚了身子,出口的话语不疾不徐。

    “三十五年前,云剑山庄庄主李觉前往青云山论武, 于干南一地意外收得两弟子, 分别为大弟子宋宴清与二弟子时礼, 二人与李觉之女李扶盈于山庄内一同长成,青梅竹马, 关系日益亲近。

    “时日渐久,宋宴清对李扶盈心生爱慕,然而李扶盈崇慕之人却是二师兄时礼,嫉妒之下,宋宴清于一次外出时向时礼下药,将他送入一女子房中,女子父母得知后闹上云剑山庄,李觉以时礼败坏门风之由将他逐出师门。其后不久,李扶盈与宋宴清在李觉主持下结成连理,宋宴清因此继承了云剑山庄庄主之位。

    “谁想十数年后,却有一名叫时澈的小辈前来云剑山庄向庄主宋宴清讨教武艺,宋宴清得知他是时礼后人,担心当年之事暴露,假意称病将其送走,却令其子宋晓苔跟在时澈身后,寻到时礼下落,领人将时家上下灭了满门。”

    楚流景微微抬了眸,唇边挑出一点薄凉弧度。

    “宋少庄主风尘仆仆,想来此次便是方从时家回来不久罢?”

    从容不迫的话语将讳莫如深的往事徐徐道破,宋晓苔面色一变,当即持剑攻了上去。

    “你这贼子,休要在此一派胡言!”

    空中划过一道冷光,凛然剑锋霎时罩面而来,而坐于桌后的人望着刺来的青锋,身姿却仍端然不动,面上亦不见一丝惊慌。

    眼见剑尖即将刺入她胸口,却有暗香拂过,一只皓白似月的手自旁探来,修长指骨夹住剑锋,反手一折,轻薄的剑刃瞬时被弯折截下,无法再进半寸。

    万万没想到一旁清冷少言的女子武功竟如此深厚,宋晓苔心下顿时发了狠,再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空出的手自腰间摸去,甩手便掷出了几支梅花针。

    梅花针细如毛发,针尖于日光映照下隐隐泛着诡异的绿,显然淬了毒。

    只是毒针尚未能逼近对侧之人眼前,便听得一道剑啸声顿响,夹住剑尖的手陡然松开,二指屈起一弹,冷锐的剑锋瞬间于空中划出一道银弧,恰挡下射来的梅花针,回弹向持剑之人身前。

    “呃……”

    毒针透体而入,刺入了宋晓苔肩侧。

    一抹血色在肩头漫开,感受到自己视线逐渐涣散,他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提着剑扶在门边,勉力凝聚起最后的力气朝外喊道:“季叔!”

    季聿风回头一望,瞥见门边面色微青的男子,扬掌震开劈来的重剑,转身便欲往雅间而去。

    而一条银鞭却卷起一道霞光倏然扫向他胸口,叫他目光微冷,侧身一避,抬手抓住了打来的软鞭。

    “夕霞派?”

    阮棠哼了一声,冷声道:“算你有眼力,老头,还不快给我朋友赔礼道歉!”

    陈诺将剑撑在身侧,呼吸微微发沉,面上肌肤亦隐隐泛了白,先前季聿风一掌打来时她毫无防备,虽勉强用剑挡下了大部分掌势,可却还是受了内伤,眼下.体内气血翻涌,内息也濒临溃乱,支撑到现在已是不易。

    须发皆白的瘦高老者眯起了眼,拉住手中软鞭朝后一拽。

    “不知高下!”

    鞭身一紧,一股劲力顿时将阮棠拖了过去。

    她银牙一咬,视线扫向四周,抬脚勾住近旁一根立柱,一个鹞子翻身,海棠红的身影当即在空中晃出一片残影,手中软鞭缠上酒楼角柱,恰借此抵消了对侧拉拽的力道。

    见此情形,季聿风却只冷哼了一声,单掌绕上软鞭,凝力一震,一股内劲顷刻顺着软鞭鞭身灌了过去。

    “轰”

    粗壮结实的角柱霎时间从中断裂,阮棠气海震荡,喉间旋即涌起一阵腥甜,而威势凌人的身影却恰在此时逼近前来,苍老遒劲的手立成爪形,眼看便要抓向阮棠脖颈。

    陈诺双眼陡然睁大,“棠棠!”

    一缕清风忽而拂来,季聿风一爪探去,却被横伸自二人当中的一只手挡了下来。

    纤长白皙的手指夹带寸劲点上他腕间命脉,肌肤上浮起一抹莹白玉色,恍若晶莹剔透的琉璃玉,散发着点点凉意。

    季聿风神色一凛,翻腕挡下点来的二指,望见指上隐约可见的玉色,微微凝了眸。

    “化玉手?”

    他抬眼看向先前未曾留意的女子,沉声道:“玉玲珑与你是何关系?”

    秦知白神色淡淡,“素不相识。”

    “胡言乱语!”

    老者眸光一厉,抬手便要再与她动起手来,而尚未来得及出手,一道温润嗓音却在此刻从旁响起。

    “还请季老前辈停手,否则宋公子若有任何闪失,只怕您也不好向宋庄主交代罢。”

    雅* 间门外,手执软剑的人姿态从容地站在宋晓苔身后。

    已濒临毒发的男子跪倒在地,面上尽是痛苦之色,削薄冷锐的剑锋架在他颈间,剑刃微微倾斜,冷光于脖颈肌肤间若隐若现,似下一刻便会将眼前人一剑封喉。

    季聿风面上神色更沉,“你敢动手?”

    楚流景眉梢微挑,神情仍是晏然自若。

    “季老前辈声名赫赫,晚辈自不敢妄动,只是前辈伤我友人在先,眼下又要与我妻子动手,晚辈爱妻心切,倘若见妻子为前辈所伤,心急之下一个失手,也难保宋公子今日是否能安然无恙地出这临风楼。”

    云淡风轻的话语声落下,宋晓苔面色发青,一只手撑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

    “季叔……”

    见他身中剧毒,出口语调虚浮无力,俨然所剩时间已不多,季聿风眼神沉冷,五指慢慢紧握,目光如炬地盯了楚流景片刻,终究缓缓收了手。

    须臾后,架在颈间的剑锋移开,持剑之人亦退了开来。

    一阵痛意涌来,宋晓苔毒发攻心,再支撑不住,身子朝旁一斜便倒了下去。

    季聿风快步近前,自怀中拿出解药为他服下,而后将眼前人身子扶正,双手成掌推向他后心,内力徐徐渡入体内,将他余毒尽数逼出。

    宋晓苔眉心紧皱,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喉间发出几声不堪痛楚的低吟,面上神色却慢慢好转。

    楚流景未再多瞧他一眼,自二人身旁经过,便朝秦知白走去。

    下一瞬,磅礴凌厉的气劲倏然袭来,老者五指探出,屈成鹰爪模样,没有丝毫遮掩,杀意凛然地直抓向她心口。

    眼角余光瞥见抓来的利爪,楚流景眸光微冷,垂于身侧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危急之间,几道黑影突然一左一右出现,护在楚流景身前,同时攻向季聿风。

    交错配合的几人宛如一张网,攻势绵绵不断,虽并未下杀手,却令老者一时无法突破,竟被困在了阵中。

    光影忽暗,一名身披斗篷,脸戴青云面具的玄衣人便在此时行至楚流景身前,朝她低首一礼。

    “二公子,我等奉楼主之命,前来迎您与灵素神医上山。”

    方解了毒的男子听得来人话语,仍撑着身子倚坐在墙边,面色却急遽变化。

    “二公子……灵素神医?!你是楚家人?!”

    楚流景停了一息,方才抬起的指尖复又垂落,只拱手向身前人还以一礼,“有劳。”

    她再转过视线,望着方才与季聿风过招的二人,来到秦知白身旁,低声问:“阮姑娘与陈诺姑娘如何?”

    秦知白徐徐收回探脉的手,“受了些小伤,倒无大碍。”

    阮棠运气将体内内息慢慢平复,瞥了一眼被围于正中的老者,丝毫未曾压低声音地斥道:“这臭老头,竟然喜欢干些见不得光的偷袭之举,莫怪和那不要脸面的少庄主是一路人,果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真乃武林之耻。”

    说罢,她并未理会季聿风愈发难看的脸色,侧首看向身旁人。

    “陈诺,你没事吧?”

    陈诺压下有些翻涌的气血,摇了摇头,“没事。”

    来人亮出青冥楼身份后,季聿风便已停了手,见眼下局面不利,他目光阴沉,缓缓抬手行了个江湖礼。

    “原是楚楼主胞弟,看来误会一场,既然楚楼主派了人来迎接公子,那老夫便带少庄主离去了。”

    话落,阮棠与宋晓苔却齐齐开了口。

    “季叔!此人……”

    “走什么走,谁允许你们走?!”

    楚流景与老者同时抬了手。

    季聿风望着对侧之人,眼中光影莫测,朝身旁人沉声道:“少庄主,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楚流景与之对视,亦缓声道:“阮姑娘,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相持片刻,阮棠哼了一声,到底未再说些什么。

    倚于墙边的男子按着肩上伤处,再望了楚流景一眼,便踉跄着站起身,与身旁老者一同离开了酒楼。

    ……

    青云山上。

    楚不辞坐镇青冥楼中,手里拿着一叠书信,正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中内容。

    一旁姿态悠闲的女子把玩着一支竹笔,不紧不慢地向她回报:“狂刀与其门下弟子如今已至游冬,当还有两日便可到得帝临。云剑山庄庄主宋宴清称病在身,仅派了其子宋晓苔来参加聚义,眼下应当已在山下。赤潮帮推举了副堂主叶镇山前来聚义,此人乃是叶啸海胞弟,性子急躁,来前声称此次势要诛灭子夜楼,为两位帮主与其胞兄报仇,得了帮中不少响应。”

    楚不辞应了一声,又问:“世家如何?”

    “世家皆无动静,只于明面上表示支持此次伐恶之举,不过江家虽对外声称家主江行舟卧病在床,但却有人于沅榆一地见到了与他相似之人,想来江行舟应已离开了江家。”

    楚不辞若有所思,微抬了眸,“心月狐还在临溪?”

    女子眉梢一挑,幽幽道:“她如今在折桂楼中做她的行首做得很是快活,整日不是与楼中花娘打骨牌,便是盘算着如何充盈她的金库,只怕一时半会想不起楼中之事。”

    楚不辞放下手中书信,提笔点墨写下回信,话语声淡淡。

    “令她即刻赶赴沅榆,追查江行舟下落,如若怠慢,便叫毕月乌将她藏于楼中的所有银钱充归公库,用以赈灾济贫。”

    闻言,女子当即眉开眼笑,“是,楼主!”

    两人谈话方止,便有一名手下自楼外快步走入。

    “楼主,楼外有人求见。”

    楚不辞眉目未抬,“何人?”

    “干南监察司总司事燕回。”

    提笔的手一顿。

    第047章 香梅

    香梅

    云海茫茫的青冥楼外, 手持横刀的女子立于阶下,身姿宛如远处青松,端然笔挺, 面上瞧不出丝毫多余神情。

    有脚步声自楼中传来,手握竹笔的人行至楼外, 望见阶下身影, 眼中当即掠过一丝兴味,手中竹笔一转, 便笑意盈盈地迎了上去。

    “燕司事。”

    燕回抬眼看向来人,“姑娘是?”

    女子笑眯眯地答:“我乃楼主手下左使张月鹿, 多年前曾与燕司事有一面之缘, 只是燕司事应当已不记得了。”

    略作思忖后, 燕回却拱手一礼,“原来是张左使,六年前临溪灭门案,全凭张左使与楚楼主带领楼中门人即时赶赴茶陵村,方确保了村中百姓安全, 监察司上下莫不敢忘。”

    听她的确道出了当年之事,张月鹿不免惊讶。

    “燕司事果然好记性, 只不过茶陵村一事是楼主以一己之力诛灭了那些邪魔外道,我实在愧不敢当。”

    燕回顿了片刻,垂下手问道:“不知张左使寻我有何事?”

    张月鹿转头往楼中瞧了一眼,见楼里似乎还没什么动静, 便朝身前人笑了起来。

    “许久未曾见燕司事来寻楼主了, 还不知燕司事此次可会在青云山小住几日?”

    不解她究竟有何用意, 燕回如实道:“青云聚义事关几地安危,监察司亦有责参与其中, 在各门各派商讨出讨伐子夜楼之法前,我应当暂时不会离去。”

    闻言,张月鹿大喜,“如此甚好!那我便叫楼中门人前去为燕司事收拾住处……东西客舍如今已住了各门各派前来聚义的门人弟子,难免有些吵闹,不若燕司事就与楼主同住于东峰青云院中吧?也清静些。”

    燕回一怔,微微攒了眉。

    “张左使……”

    “对了!”张月鹿似想起什么,又一拍手,压低了声音道,“燕司事,其实最近楼主因操劳子夜楼之事,忧思烦闷,许久未曾好好用过饭了,眼下既然已至晌午,燕司事应当也还未进食,刚巧谈完正事后可以与楼主一同去醴泉楼用餐,也算是为燕司事接风洗尘。”

    听着女子滔滔不绝的话语,燕回有些头疼。

    “张左使,其实……”

    张月鹿眨了眨眼,“燕司事可有什么忌口?我现下恰好无事,可以先去醴泉楼让后厨备好酒菜,以便待会你与楼主好好叙旧。”

    燕回:……

    正当燕回无言以对时,却见一名青冥楼门人从楼内走出,行至二人身旁,朝燕回一抬手。

    “燕司事,楼主有请。”

    说罢,他又面向一旁女子,传报道:“张左使,楼主说您若再在门外信口胡言,妨碍燕司事与她商谈正事,她就要同先前一般派您去干北牧羊放马,三载不得回楼了。”

    知晓自家楼主向来言出必行,张月鹿打了个哈哈,连忙见好就收。

    “那我便不打扰燕司事与楼主了,我先告退,燕司事回见。”

    燕回松了口气,略一低首,“回见。”

    见着女子总算离去,她正了神色,正要走入青冥楼中,却听身后又传来一声鬼鬼祟祟的提醒。

    “燕司事别忘了,醴泉楼!”

    燕回面色一僵,只作未曾听见,在青冥楼门人的引路下,加快了脚步走入楼中。

    乌皮靴踩过花梨木地板,发出轻微声响,于安静的楼阁内逐渐清晰。

    衣白胜雪的女子正端坐于桌案旁执笔回信,案上博山炉中点着沉香,袅袅青烟裹挟着淡雅香气于炉上缓缓散逸,丝丝缕缕的淡香衬着素净身影,更显出了几分清微淡远的端静。

    燕回望着正中的素白身影,渐渐放慢了脚步,行至案前时,尚未开口,便听那道熟悉的清越嗓音已徐徐响起。

    “没想到燕司事今日便到了青云山,想来洛下之事应已查出了眉目?”

    燕回停了一瞬,微低了眸抬手一礼,“多谢楚楼主先前替我查图南之事,我已寻到了当年于图南担任守兵的舟自横,亦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消息。”

    最后一字写完,楚不辞放下笔,抬首看向眼前与自己一案相隔的女子,清皎的面容仍是沉静。

    “既然如此,此次燕司事特来楼内寻我,看来应与舟自横所说之事相关?”

    燕回也不遮掩,干脆地一点头,“据舟自横所言,当年图南大疫前,赤潮帮之人与柳鸣岐皆出现在了城中,且与城内一户单姓人家有所关联,而单家人恰是青阳氏族后人之一,手中传有十洲记残篇。”

    楚不辞听她说完,问道:“燕司事想知道什么?”

    燕回目视着她,“柳鸣岐当年出现于图南城中,应当正是为了十洲记,而六年前发生的临溪灭门案,极有可能也与十洲记有关。我要知道,当初在茶陵村与青冥楼交手的那些人,究竟是何来路?”

    少顷安静,身着白衣的女子眼中露出温柔神色,出口的话语顿了一顿,方道:“燕司事果真聪慧。”

    虽只是片刻停顿,可燕回却看得清楚,眼前人方才想要唤的分明是“阿回”。

    持刀的手无意识握紧了些,她眸光轻晃,点了一下睫,到底只作浑然不知神态。

    楚不辞微垂了眉目,回忆着当年之事,缓缓道:“临溪灭门案发生后,当时因你……身受重伤,我未能及时令手下门人调查此事,后来再想要细查时,却发现所有与我交手之人皆被灭了口,尸身亦遭人付之一炬,面目全非。”

    听她所言,燕回攒起了眉。

    “在你救下茶陵村百姓后,监察司与巡武卫应当便将剩余歹人押入了临溪大牢,又岂会有机会让他们被人灭口?”

    楚不辞目光深湛,话语声不疾不徐。

    “此事我也曾问过临溪监察司之人,据他们所说,所有人被押回监察司的当夜,便遇上了一伙蒙面的黑衣人强闯监察司,不仅将当日带回之人尽数灭口,还打伤了值班的候吏,临走前更是放火点燃了监察司大牢,致使牢内犯人死伤无数。”

    如此答复,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并无差错,可细思之下,却只觉得错漏百出。

    临溪灭门案才发生不久,城中正是戒备森严之时,如何会有人不惜以身犯险,在此时强闯监察司大牢,且竟还成功了?

    除非……

    燕回眉目沉凝,眸中落下一道暗色,再忖度了少时,抬眼问道:“你与他们交手时,可曾探出什么武功路数?”

    楚不辞微微摇头:“他们有意隐藏来路,所用多是江湖草莽惯用的招式,看不出路数。只不过在其中几人与我近身时,我从他们身上嗅到了一味花香——曼陀罗花。”

    话音落下,燕回握紧了刀。

    “云剑山庄……”

    赤潮帮、柳鸣岐、云剑山庄……三者之间竟有二者都与沅榆之行查出的线索有所关联,莫非杏花村一案亦与十洲记相关?

    只是先前秦知白曾与她说过,柳鸣岐早在去岁便死在了秦湾,杏花村瘟疫若也是因蛊毒而起,又会是何人下的手?目的为何?除却单家与方家外,又有哪些人曾遭其毒手?

    一桩桩一件件陈年旧事宛如凌乱无序的线团般铺陈在她眼前,令她似乎看到了隐于其中的开端,可却始终无法将其拆解理清。

    思绪逐渐沉入迷雾时,一只手忽然晃入她眼中,皓白的掌心放了一粒香梅,叫她微微一怔,不禁抬起了头。

    望去的视线正对上了眼前明湛的眼眸,楚不辞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跟前,不闪不避地看着她,清明端稳的眉目几分柔和。

    “你想事时总爱皱着眉头,唯有吃梅干时会放松下来。”

    燕回怔然片晌,下意识开了口:“你不是不爱吃酸么……”

    怎会随身带着香梅?

    话落,她却当即反应过来,抿了一下唇角,错开视线从她手中取过了香梅。

    “多谢楚楼主。”

    腌渍晒干的香梅含入口中,酸咸的滋味当即在唇舌间蔓延开,依稀还是旧时味道。

    楚不辞自桌上备的小木盒中再取了一粒梅子,将之随手放入口中,顷刻漫开的酸味令她不自觉皱了皱眉,缓了一会儿,方温声道:“许多事无法操之过急,如今各门各派齐聚一堂,倒恰巧是个机会,想来当年之事幕后主使定不会甘心见子夜楼夺走他们千辛万苦得来的残篇,我们既非彀中之人,倒不如静观其变。”

    温言细语的话语声落下,燕回静默须臾,方要出言告辞,却瞧见身前人抬手按上眉心的动作,嘴边的话语一时停了住。

    张月鹿所说言语虽可能添油加醋,可以她对楚不辞的了解,眼前人忙于公务时不眠不休已是常态,若无他人提醒,只怕在她走后便又会回复先前模样。

    眸光微垂,她淡声道:“我还未用饭,你与我一同去吧。”

    楚不辞一顿,缓缓放下手,望她一会儿,微微笑起来。

    “好。”

    眼下已过了午时,空中日光正是明灿之际,不远处偶有青冥楼门人走过,远远望见楼中走出的二人,便低首一礼,未曾上前打扰。

    醴泉楼位于东西客舍之间,为青冥楼名下酒楼,平日多作宴饮之用,楼内厨子为张月鹿从南柳请来的名厨,一手烧尾宴做得冠绝南北,时有青冥楼门人在发月钱后便会前去楼中吃上一顿,以满足口腹之欲。

    两人一路无言地行至东客舍外,转过拐角,却有一双身影映入眼帘。

    远处银杏树下,身形清瘦的人低首伏于怀中人颈间,姿态极为亲密,宛若鸳鸯交颈。

    望着眼前情形,楚不辞蹙起了眉。

    “阿景?”

    第048章 坠落

    坠落

    青云山高耸险峻, 峰顶直入云霄,因其上山道路陡峭险绝,许多年前青冥楼楼主寻公输匠师及其弟子于附近几峰间搭建了数条索桥。

    索桥以兽皮藤竹编制而成, 其下悬系着半人高的厢车,厢车并未封顶, 当中可容纳二人, 上山之人进入其中便可被衔接于索桥与轿厢间的滑车送上山顶。

    离开酒楼的一行人来到上山的索桥边,阮棠在见着眼前朴实无华的轿厢时脸都绿了。

    “我们要坐这东西上山?”

    楚流景望向青云山边沿山搭建的栈道:“阮姑娘若不嫌麻烦, 也可沿栈道步行上山。”

    阮棠一噎,皱着鼻子哼她一声, 到底未再说些什么。

    若放在平日, 她宁愿自己爬上山也绝不会乘这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索桥, 然而方才她与季聿风过招时受了些内伤,虽运气调息了一番,可到底尚未完全恢复,若真要自己爬上山,只怕上到山顶时天都黑了, 命也去了半条。

    厢车的门被打开,楚流景与秦知白当先进入了其中, 阮棠看着于山岩间逐渐远去的二人,却停在原地迟迟没有动作。

    陈诺看向她,“棠棠,你害怕吗?”

    阮棠面色发白, 还不忘嘴硬地反问:“难道你不怕吗?”

    陈诺摇了摇头, “以往三山十八寨还未修桥时, 通往山外的便只有一条铁索,后来铁索虽废弃不用了, 但我小时候为了上山找菌子,还是时常滑铁索出入,所以习惯了。”

    她望着穿行于几山之间的连亘绳索,又说:“这索桥看起来挺稳当的,应该不会突然断裂,棠棠别怕,若是掉下去了我会拉着你的。”

    被她这么一安慰,阮棠脸色更难看了。

    “真是多谢你啊……”

    再做了一会儿心理准备,她深吸了一口气,在下一辆厢车到来时,心下一横,便闭着眼睛抬脚走了进去。

    身子进入轿厢中的一瞬,脚下微微晃了起来,厢车慢慢上行,悬空摇晃的不安感瞬间将她神思侵占,令阮棠浑身紧绷,呼吸都停了住。

    思绪空白之时,眼前光影忽暗,一只手便在此时环过了她的肩,将她半揽着护入了怀中。

    温暖的掌心轻轻抚摸过肩背,宛如哄慰妹妹的长姐,并不算熟稔的动作,却叫方才紧张不安的人渐渐缓和下来。

    阮棠仍是不敢睁眼,只任身前人揽着,闷声道:“你在做什么?”

    陈诺低头看着半埋在怀前的人,眨了眨眼。

    “几年前我家中养了一只羊,和其他的羊比有些胆小,每回我赶着它下山时它总是被吓得不敢动,我就会抱着它哄一会儿,很有效。”

    阮棠一怔,当即大怒着睁开了眼,“你才是羊!”

    话落,她忽然想起来自己眼下处境,神色霎时又有些僵硬,而僵持之间,目光不经意往外探去,映入眼帘的一片苍翠却让她一时顿了住。

    厢车已行至了半山腰,身旁有云雾缭绕浮动,连绵不绝的山林随缓缓上行的索桥迎面而来,远处依稀可见沧浪江水奔流涌过,点点船影于宽阔浩渺的江面往来交错,宛如微末尘沙。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原来竟是这般意境。

    望见后方依偎在一处的二人,楚流景轻笑起来,看向身旁人。

    “卿娘可会畏高?”

    秦知白神色沉静,淡淡道:“药王谷便在化鹤山巅。”

    闻言,楚流景遗憾般叹息:“那真是可惜。”

    满含叹惋的言语似乎别有他意,流露出了几分不清不楚的挑逗意味,叫秦知白一顿,偏了眸瞧她一眼。

    而身旁人却已低了视线向下方望去。

    愈渐厚重的云层在脚下翻涌,汇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茫茫云海,峰峦于层云间若隐若现,云烟触手可及,先前所在之处已成了看不清楚的一处小点。

    楚流景略略伸出手,任清风云雾自她指尖拂过,眼尾如一弯新月,柔和的话音携了轻浅笑意。

    “我若跳下去,卿娘会抓住我的手么?”

    秦知白一怔,微蹙起眉,“楚姑娘何意?”

    “这些日子我时常在想,那日于折桂楼中,卿娘究竟是因何而恼怒。”

    纤长的手指慢慢蜷起,仿佛手中握了一缕清风,楚流景低垂了眸。

    “是因我打扰了卿娘与楼中花娘相会,还是因为我未得卿娘允准便擅自前去寻你,又或者……

    “是因为我说卿娘喜欢女子?”

    一时静默,秦知白眼睫微微扇动。

    “我并未恼怒,楚姑娘不必在意。”

    望她片刻,楚流景笑起来。

    “卿娘可知,你在说谎时总习惯看向别处。”

    秦知白眸光微晃,却仍未抬起视线与她对视。

    身下厢车忽然晃动,一声轻响,原本反扣紧闭的门被从内打开,站于门边的人往外迈了一步。

    云雾翻涌,轿厢外一片朦胧,山间流风将氅衣吹得猎猎作响,单薄的身影似乎下一刻便会随风隐入云中。

    青云峰顶已相距不远,隐约可听得尽处传来的细微人声,混于耳旁吹拂过的缈缈云烟。

    秦知白神色一凝,伸出手便要去拉她,却被先一步探来的手捉住了腕。

    牵连的动作令厢车晃动得愈加剧烈,她停下脚步,拧紧了眉。

    “楚流景。”

    半立于门边的人眉目含笑,温声道:“卿娘恼怒时总会露出如此神情,且喜欢唤我名字,因此卿娘现下正在生气。”

    牵缠的一双手腕间戴着同样的银链,链上悬挂的鸳鸯戏水银牌于风中微微掀动。

    楚流景又问:“卿娘在因何生气?”

    深湛的眸中光影暗涌,秦知白神情清冷。

    “你到底想做什么?”

    楚流景微微笑着,却并未回答。

    “当初于六欲门寺院中时,卿娘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我究竟想要什么,彼时我未曾回答,而如今我或许可以告诉卿娘。”

    略一顿,她望着眼前人,出口的语调似情人耳语般温柔。

    “我要你。”

    秦知白一怔。

    握在腕上的手忽然松了开,立于门旁的人朝后倒了下去。

    清弱的身影在一片空荡中朝下坠去,耳旁有风声呼啸而过,楚流景闭上了眼,任凭湿冷的雾气将她包裹,仿佛这万千青山中的一叶枯木。

    而熟悉的气息却穿透云层流风朝她靠近,一只手握上了她的腕,将她拉入身前,环过腰后的动作熟稔地护住了她,素淡身影抱着怀中人,脚下点过崖边山石,几个起跃,便上到了青云山顶。

    耳旁还归安静,只有远处传来依稀的呼唤声,闭合的眼睫轻动,楚流景缓缓睁开了眼。

    清明的目光与她对视,片刻沉寂,抱着她的人慢慢松开了手。

    “楚姑娘自重。”

    楚流景望着那双深晦不明的眼眸,低低笑起来,倾过身子倚入了她怀间。

    “卿娘爱我呀。”

    秦知白指尖微动,似隐忍般闭上了眼,到底未曾将她推开。

    上山的厢车接连靠边,阮棠从车中急急地走了出来,还未到二人跟前,话音已惊疑不定地响起。

    “楚二,怎么回事,你刚刚怎么突然便从上面掉下去了?”

    楚流景略微收敛起笑意,神情温和地转过身去,抬手咳了几声。

    “无事,只是不小心推开了门,便被风刮下去了。”

    听着她若无其事的语气,阮棠又惊又怒:“这还没事?你也太不小心了吧?!方才要不是秦姐姐身手快,只怕你现在尸骨都找不着了!”

    说着,她又转过头去,连带着迁怒起了与自己同乘的人,“你看,我就说了这东西靠不住,你还不信。”

    陈诺看了看楚流景,确认她安然无恙,便向身旁人安抚道:“没事就好。”

    阮棠白她一眼。

    几人言谈之间,却有一道身影自远处走近,素白的衣角未带起一丝晃动,话语声清缓。

    “阿景。”

    楚流景望向来人,眉目依顺地低垂下眸,温声轻唤:“阿姐。”

    听得她的称呼,阮棠双眼登时睁大,看着眼前欺霜傲雪的白色身影,一时有些不敢确定。

    “青云君?”

    楚不辞略一低首,“阮棠姑娘,陈诺姑娘。”

    听眼前人清楚叫出了她们二人名姓,阮棠顿时大惊,“你怎么知道……”

    话未曾说完,她却立即反应过来。

    青冥楼素来以情报第一闻名于江湖,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之事,只要事发时附近并非空无一人,此事便极有可能被记入青冥楼卷宗中。也因此青冥楼设立的彼苍榜受武林众人认可,所有习武之人皆以登上彼苍榜为荣。

    想来这些日子她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因此知道个名姓也就不足为奇了。

    阮棠早在无数江湖传奇中听闻过青云君的事迹,眼下忽然得见真人,心下反倒紧张起来。

    她有些局促地晃开视线,目光忽然瞧见随后跟来的熟悉身影,双眼霎时一亮,当即招了手唤道:“燕姐姐!”

    燕回走近前来,与几人一一打过招呼,视线自一旁的二人身上晃过,便如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沅榆一别,已有一月未见,不知你们近来可好?”

    阮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皱着鼻子快言快语道:“我们这一路上发生可多事了,三言两语都说不清楚。”

    说着,她一把拉过了身旁人,“这是苗寨的陈诺,与我在东汜时认识的,先前还和我们一同去了药王谷。”

    燕回看向眼前的苗疆女子,“陈诺姑娘。”

    陈诺似想起什么,恍然道:“你是棠棠说很厉害的那位燕阿姐。”

    燕回微微一怔,浅笑起来,“阮姑娘过誉了,我愧不敢当。”

    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阮棠颇有些按捺不住。

    “我们都许久未见了,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说吧,我有许多事想和燕姐姐说呢!”

    闻言,燕回望了一眼身旁人,与她短暂对视,便颔首应下

    “我正要与楚楼主前去醴泉楼用些吃食,几位可要与我同去?”

    “正好先前用饭时被人扫了兴致,都未曾吃饱。”阮棠拉过陈诺的手,“走,陈诺,带你去吃好吃的。”

    两人三言两语定好了行程,正要招呼其余几人一同往醴泉楼而去,却听一旁身姿端挺的白衣女子道:“我与阿景有些事要谈,几位姑娘先去,我们随后便来。”

    阮棠看了看她们,也未曾多想,心下反而松了口气,于是神色轻快地看向秦知白。

    “秦姐姐,我们走。”

    孤清素淡的女子眸光慢慢变得沉静,于原地停了片刻,朝楚不辞略一低首,便转身同阮棠几人离开了此处。

    松快轻扬的谈笑声随四人走远的身影渐渐淡去。

    楚不辞望着身前许久未见的妹妹,目光中瞧不出一丝异样,只温声问:“听楼中人说云剑山庄的人与你们在山下起了争执,你没事罢?”

    楚流景笑着摇了摇头,“有卿娘在,阿姐又及时派了人来,岂会有什么事。”

    楚不辞安静一时,缓声道:“你似乎很信任秦姑娘。”

    容颜温润的人抿起了唇角,瞧来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我与卿娘本就是夫妻,又受她照顾良多,自是与他人有所不同。”

    “夫妻?”

    楚不辞眸光深透。

    “我方才见你和秦姑娘抱在一起。

    “你与她……如今是何关系?”

    第049章 云梦

    云梦

    听得身前人问话, 楚流景神色未变,眉眼间仍是温和模样。

    “阿姐想要问的是什么?

    “倘若只是字面之意,我与卿娘已成婚, 自然是婚配关系。”

    略一顿,她又道:“而阿姐若是想问我与卿娘如今是何情意……阿姐暂可放心, 卿娘对我不过怜弱而已, 全然别无他意。”

    清润的话音平静落下,而其中的言外之意却让楚不辞攒起了眉。

    “秦姑娘可知晓此事?”

    楚流景略抬了视线, 漫无目的地看向远处云海。

    “或许知晓,或许不知, 不过却也无关紧要, 总归我只是将死之人, 已无几年好活,若能与卿娘如现今一般度过余下三载,那便已经足够。”

    望着眼前人别无所求的坦然之态,楚不辞心绪交杂,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她们二人虽为姐妹, 可到底对对方都了解得太少了些。这些年来,她忙于青冥楼之事, 无法常回楚家或去药王谷探望,而楚流景养病于药王谷,回楚家后也是深居简出不常露面,两人之间的维系竟只有楼中门人不时传来的一二书信。

    她能从那些只言词组中得知妹妹一日三餐用得如何, 病情可有好转, 最近做了些什么, 可除此之外的诸多情感到底空缺未表,仿佛隔雾看花, 于是她们只能像两个亲近些的陌生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姐妹关系。

    是她身为长姐失责在前,因此也无法再在此时端出长辈姿态对妹妹有所苛责。

    何况情之一字本就难解,她自己尚且难以理清,又有何资格再要求从未尝过情爱的妹妹三思而后行。

    短暂静默,她缓缓道:“你对秦姑娘……是何时开始的?”

    楚流景怔了一怔,垂着眸笑起来。

    “阿姐要这般问我,我却也无从回答,毕竟许多心意变动总不会有一个确切的时间。只是若定要有一个答案的话……大约是在我发觉卿娘待我有所不同时罢。”

    言辞温缓而笃挚,如一泓清泉,叫楚不辞微微叹息。

    “如此看来,当初我那一问倒是多余了。”

    还在南柳时,她曾问楚流景如此草率成婚,倘若日后再遇见心仪之人又该如何。

    没想到如今阴差阳错,心仪之人竟恰* 好便是枕边人,只可惜这婚事却并非真成婚,到底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楚流景温言浅笑:“阿姐关心我,我晓得的。”

    再望她一阵,楚不辞眉目渐渐松缓,转了话锋道:“其实你的病症也并非完全无药可医。”

    楚流景微顿,似有些不解地看向她:“阿姐何意?”

    “你既知晓十洲记传闻,当也听说过十洲记中记载的醉梦草。”

    楚不辞神情重归端稳,徐徐道:“醉梦草为世间难得的疗伤圣药,有洗经伐髓、祛病延年之效,病入膏肓之人服下此草亦能起死回生,若能寻得醉梦草,或许可将你心疾治愈。”

    听她说罢,楚流景不禁面露惊讶:“原来传闻竟然属实,世上真有如此仙药?”

    楚不辞低眸颔首:“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查二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此事牵涉多地灭门惨案,背后关系错综复杂,查到后来发现,这些案子正与十洲记相关,而醉梦草便曾在其中一地出现过。”

    安静少顷,身旁人问:“何地?”

    楚不辞道:“传闻中隐于乾东万湖之中的上古大泽——云梦泽。”

    她望着日出方向,眸光沉静,素净的衣角被山间清风吹得微微飘扬。

    “当年青阳氏族一统天下后,族人大致分为六脉,其中有一支迁于乾东,安居云梦泽,因崇敬云君,时日渐久,便与云君一般改称云姓。

    “云家人擅御百兽,曾在乱战之中救下过青阳帝性命,彼时青阳帝为还此情,赐了云家先祖一株仙草,正是醉梦草。醉梦草世间罕见,长于云梦泽底,云家举族迁至云梦泽,便是为了守护此草。”

    话落,许久未得到回应,楚不辞转回视线,却发觉妹妹目光微微低垂,凝定于一处,似乎有些失神。

    “阿景?”

    楚流景眼睫轻轻动了动,再抬起头,又已是若无其事模样。

    “方才想到了些别的事,一时有些走神。”

    她看着长姐,温声道:“我来帝临途中曾听阮姑娘提起过云家之事,阿姐既然查到了醉梦草在云梦泽中,是否便知晓了云家所在?”

    片刻沉寂,楚不辞缓缓摇头。

    “云家如今或许已不存于世了。”

    她回想着手下人于乾东传回的书信,清越的话语声显出一丝沉肃。

    “十四年前,乾东多地突现江豚齐聚,其中多数身受重伤,几乎转日便死在了岸边。如此情形引得几地渔民惶然,上报于当地水部监丞,可因并未查到具体原因,最终不了了之,此事也未曾引起广泛注意。

    “云家人与川泽万灵共居,常御江豚驱捕鱼群,救助落水之人,附近水域不少渔民曾见过云梦泽深处有人御使江豚逐于水面,而在此之后,云梦泽江豚几近绝迹,云家人也再未出现于人前。”

    楚流景半敛了眸,目光不知落于何处,片晌后,方低声道:“阿姐是说,十四年前云家便遭人灭族了?”

    楚不辞未曾摇头,也并未确认。

    “此事尚未定论,只是我翻阅了楼中卷宗记载,的确发现十四年前乾东曾有几股江湖势力出现,时间与江豚丧生之事十分相近,且此事牵涉之人与二十年前的另一桩案子亦有所关联。不过个中情况复杂,其间真相还待逐步细查。”

    说罢,她见妹妹似有些疲倦,便又放缓了语调。

    “总之你安心调养身体,不必担忧其他,醉梦草的下落我会寻人去查。等手头之事忙完了,我便回南柳陪你一段时日,你不是曾在信中说想要看雪吗?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干北观雪,迦莲山万山载雪之景冠绝天下,想来你若见到了一定会喜欢。”

    姿容清弱的人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人关切神色,唇边似露出了一抹浅淡笑意。

    “好,多谢阿姐。”

    两人谈完私事,楚不辞又将妹妹送到了醴泉楼外。

    “你与友人相聚,我若在场难免有些拘束,我便不上去了,你替我向阿回道声歉,我改日再陪她小坐。这些日子你若要寻我便来青冥楼,有任何需求可同客舍仆役说,他们会立即为你送去。”

    “我知晓了,多谢阿姐。”

    再温言嘱咐了几句,楚不辞便返回了青冥楼。

    醴泉楼内侍人早已得了吩咐,见楚流景走入楼中,当即迎了上来。

    “二公子,您几位友人正在楼顶雅间,请随我来。”

    楚流景道了声谢,便同侍者一道往楼上走去。

    眼下已非用餐时间,楼中客人寥寥,仅有几名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在大堂中闲坐饮酒,对饮姿态豪气干云,颇有些不醉不罢休的气势,谈笑声几可直上云霄。

    远处还有一名姿态随性的女子正坐于角落自斟自饮,似是饮至兴起了,拿过桌上竹筷便开始击节而歌,嗓音清婉慵懒,唱的似乎是干北某地的戏曲小调,如此闲逸之态,叫楚流景不免多看了一眼。

    来到顶楼雅间外,楚流景方推门进去,便被正对着门口的少女一眼抓了个正着。

    “楚二,你怎么才来?我们都聊了好一阵了。”

    见她独自一人进来,阮棠望了望她身后,“青云君没与你一同上来么?”

    楚流景摇了摇头,又看向桌旁另一女子,“燕司事,阿姐说她还有些事要忙,先回青冥楼了,让我代她向你道声歉,她改日再陪你小坐。”

    视线于空荡的门外停留片刻,燕回目光敛回近前,平静道:“不必,她忙她的便是。”

    听得二人对话,阮棠好奇地撑着下巴看向燕回。

    “燕姐姐从前竟然和青云君认识吗?”

    而且关系好似比寻常友人还要近些。

    楚流景于桌旁落了座,望了对侧之人一眼,代她回答道:“阿姐与燕司事少时便是好友,两人还曾一同习武,交情自然匪浅。许多年前阿姐同燕司事连破干南几桩大案,救下了不少被略卖的孩童,更曾查出监察司积压许久的陈案真凶,因而两人深得百姓景仰,还有南柳双侠之名。”

    闻言,阮棠顿时一拍桌子,面上满是欣喜。

    “我只知燕姐姐在监察司屡破奇案,因此被称作浩然刀,却不知原来南柳双侠竟然就是燕姐姐与青云君?”

    想她少时没少去茶楼听南柳双侠的话本子,只觉得如此伸张正义,为民请命之举实乃武林中人应行之事,还想着与师姐也组个什么蜀中双侠或者夕霞双娇之流的称号外出行侠仗义,只可惜每每提及此事,师姐总会让她好好练功,搅得她意兴阑珊,后来也就不提了。

    自旁人口中再听得自己昔年旧事,燕回顿了一会儿,方道:“旧日之事,不足挂齿。”

    阮棠乍然见到少时崇慕之人,不免来了兴致,还要再问些当年细节,却被一旁人忽然出言打断。

    “听闻青云山醴泉楼除却严大厨的烧尾宴闻名天下外,更让人难以忘怀的却是这楼中美酒。我们小别重逢,经此一次后或许便要各奔东西,不知何时才能再聚,不如便趁此机会对饮一番,也算不负如此良辰。”

    听她如此言语,阮棠一时忘了自己方才要说的话,只惊讶道:“楚二,你要饮酒?”

    楚流景望了一眼身旁人,微微笑起来。

    “今日既是立夏,饮酒饯春也是一桩美事,我小酌一些,相信卿娘不会怪我。”

    一直未曾出言的人神色微顿,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视线朝身侧掠了一眼,而后低敛下眸,到底没有开口。

    交代之下,楼中堂倌很快便将酒送了过来。

    楚流景为自己斟了一杯,举杯看向眼前众人,眉眼含笑。

    “我自幼没有什么朋友,以往多是与清风明月为伍,山林野兽相伴,这些日子能与诸位同行,我很欢喜,希望以后还有再聚之日。”

    说罢,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姿态很是潇洒。

    看着她这般豪迈的饮法,阮棠惊讶不已。

    “可以啊,楚二,真看不出来你以前从未饮过酒。若不是你身子不便,我倒真想带你去我们夕霞派尝尝我亲手酿的桃花酿,你酒量这般好,想来……”

    话还未说完,却听“咚”的一声响,方才义气豪饮的人手中酒杯已掉在了桌上。

    秦知白抬手接住歪着身子醉倒的人,面无波澜地站起身。

    “我先带她回去。”

    阮棠:……

    第050章 醉酒

    醉酒

    往日总是举止得体的人此刻几乎不省人事地靠在秦知白肩上, 一张白弱的面容渐渐泛了浅淡绯色,眉目困倦地半垂着,衬着依偎进身旁人怀中的动作, 看起来竟有些说不出的乖巧。

    明明前一刻还在言笑晏晏地说着祝酒辞,没想到说醉就醉, 亏她还夸她酒量好。

    阮棠这辈子没这么无言过。

    她深吸一口气, 放下了举起的酒杯,“秦姐姐, 你一个人能将楚二送回去吗?不若还是让青冥楼的人帮忙吧?”

    桌椅声轻响,燕回站起了身, “我随秦姑娘一同送楚公子回去罢。”

    毕竟她知晓楚流景是名女子, 总归比其他人要方便些, 何况先前在杏花村时秦知白与她还有些事未曾谈完,恰好可以借此机会继续先前未完的谈话。

    她绕过餐桌来到二人跟前,伸手欲要扶楚流景一把,而手还未能靠近,却见醉意醺然的人忽然缓慢睁开了眼。

    那双惺忪的眼眸有些迟钝地看了她一阵, 随即闭上眼倚回了秦知白身边,似乎不想被她打搅, 还偏过头将脸埋进了身前人颈间,满面尽是抗拒模样。

    燕回:……

    秦知白顿了一瞬,尽量忽视颈侧若隐若现洒下的温热吐息,轻声道:“不劳燕司事了, 我扶着她便可。”

    阮棠本有些诧异, 似乎没想到燕回会提出送楚流景回房, 只是眼下见到楚流景酒醉后大相径庭的举止,不由得扑哧一声笑起来。

    楚二这般黏人模样, 真比她见过的许多闺阁女子还要娇俏几分,若是她醒过来后知晓自己曾做出如此举动,只怕该要羞愤而亡了吧。

    真没想到秦姐姐竟然喜欢这般男子。

    笑过之后,她擦去了眼角溢出的一点泪,“楚二看来是醉得狠了,不如我也一起送她回客舍吧,免得她在路上又闹出什么事,秦姐姐一人照顾不来。”

    燕回收回手,摇了摇头,“不必,饭菜才上不久,你与陈诺姑娘吃完再走便是,楚公子应当是不喜有人碰她,我跟在秦姑娘身旁,若有什么事可以搭把手。”

    一心吃饭的人突然听她们提及自己,抬起头眨了眨眼,咽下了嘴里的菜。

    “什么?要送楚阿哥回去?那让我来吧,我一个人就可以。”

    说着,她站起身便要朝楚流景走去,还没走出一步,却被身旁人一把按了回去。

    阮棠白她一眼。

    “没你事,你好好吃饭。”

    与二人告别后,秦知白便揽着楚流景出了醴泉楼。

    怀中人醉后除了黏人些倒没有其他恶习,既不吵闹也不乱动,低敛的眉目安静地闭合着,在唤她时甚至还会低低软软地应一声,浑似只乖顺听话的家宠。

    燕回看着两人好似十分习以为常的亲密姿态,若有所思道:“楚公子看来很依赖秦姑娘。”

    秦知白低首瞧了身前人一眼,目光在她泛红的眼尾短暂停留,而后收回了视线,清湛的眸光似仍平静如常。

    “大约只是更习惯我在她身旁。”

    燕回望了一眼她怀中人,低声道:“虽然我与楚公子相处时间不长,但以我这些日子对她的了解来看,楚公子应当并非会轻易习惯他人接近之人。”

    越是表现得温和有礼的人防备心便可能越强。

    楚流景自幼体弱,又几乎没有友人相伴,独自一人于药王谷中长居十余载,若换作寻常人,只怕会养成孤僻寡合的性子,可她不仅能够与人谈笑,且举止得体,脾性十分稳定,如此表现,更像是于他人面前特意显露出的温柔伪装。

    而眼下醉酒,她终于无法再做到对所有人都面面俱到,于是这份独属一人的亲近依赖方才更加真切。

    秦知白眼睫轻点,揽于怀中人身侧的手微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安静片刻,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燕司事方才可是有话想与我说?”

    见她有意回避,燕回也并未再谈论下去,转了话锋道:“秦姑娘可还记得,先前你我二人前往杏花村时,你曾说你去岁在秦湾见到了柳鸣岐的尸身?”

    秦知白略一颔首。

    燕回问:“当时除你以外,附近可还有其他人?”

    “彼时天色已暗,停云渡口已无他人,我到渡口时,唯有一名戴着面具的白发女子从船上走下。”

    白发女子?

    燕回思忖少顷,“秦姑娘在见到柳鸣岐尸身时,可曾看出他大约死了多久?”

    “肤色红润,躯体温热未僵,当死去不超过一刻。”

    燕回若有所思,“如此说来,那名白发女子便极有可能是最后与柳鸣岐接触之人?”

    略作忖度,她又问:“此人年岁几何?有何特殊之处?”

    秦知白道:“她虽满头白发,可看起来应当不过桃李之年,身量与我相仿,从我身旁走过时,身上有一味十分淡的龙脑香。”

    “龙脑香?”燕回摩挲了一下指尖,“发现柳鸣岐尸身后,秦姑娘可曾上报秦湾监察司?”

    秦知白神色淡淡。

    “不必我报,监察司之人只在我之后便赶到了渡口,似乎早已知晓柳鸣岐会死在该处。”

    一时沉寂。

    前行的脚步停下,二人已行至东客舍外。

    客舍仆役好似早便接到楚流景醉酒的消息,已候在了大门外。

    燕回静默片晌,缓缓敛去眼底沉凝之色,抬手向身前人一礼。

    “我知晓了,多谢秦姑娘告知。”

    秦知白略一低首,揽着身前人正要走入东客舍中,而方走出不远,却听身后人凝练的话语声再度响起。

    “秦姑娘当时为何会去停云渡口?”

    清挺的身姿微顿,秦知白略偏过眸。

    “会见故人。”

    说罢,她与燕回再一颔首,随即未再停留,径直往客舍内行去。

    客舍仆役将二人带至一处较为清幽的院落外,替秦知白推开了门。

    “房中已打扫干净,备好了热茶热水,秦神医若有何需求摇门外传声铃便是,小人听到铃声便会即刻赶来。”

    “多谢。”

    仆役低首离开,为二人带上了房门,吱呀声轻响,明灿的日光随之被隔绝在了房门外。

    秦知白半揽着楚流景到床榻旁,扶她慢慢坐下,目光落在她因靠着自己而略有些发皱的外裳上,开口唤了一声。

    “楚流景。”

    眼睫轻颤,倚着身子靠在榻边的人朦胧睁开了眼,一双墨色的眸子染了薄薄水光,隐约映出她的面容,便弯了眼尾轻软地应了一声。

    “卿娘。”

    见她似乎想坐直身子,秦知白捉住了她的手,不叫她乱动。

    “莫动,我替你将衣裳脱了。”

    楚流景微微偏了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仿佛好一会儿才明白身前人在说什么,笑笑着嗯了一声,便低着头倚入了秦知白怀间。

    清瘦的身躯宛如一页薄纸,半倾着靠近前,几乎叫人感受不出什么重量,低垂的额抵在她肩侧,形容依顺,只将手微垂着环过她腰间,便当真没有再动。

    秦知白顿了片刻,任她靠着自己,伸手解开楚流景腰侧系带,二指牵着一侧衣襟,一点点拉开,将怀中人身上穿的外裳徐徐脱了下来。

    没了外裳遮掩,单薄的身子更显出一分弱不胜衣的清癯,原本温热的体肤似乎因着醉酒而变得灼烫,倚在那袭松霜绿的衣裙前,便令素淡的冷香仿佛也沾染上了那抹药苦气息。

    怀中热度太过明晰,已叫人难以忽视,秦知白眸光轻晃,欲要起身将身前人扶回榻上,而环于腰间的手却拦下了她的动作。

    身前微动,醉酒的人抬起了头,浸染了酒意的眸子惺忪迷离地望着她,宛如蒙了一层润泽的水雾,眉梢眼尾绯色更甚,在那张寻常无奇的面容上,竟叫人瞧出了几分勾魂夺魄的艳。

    安静许久,秦知白轻声道:“你躺好,我去为你拿帕子擦脸。”

    楚流景并未回答,望她一会儿,却忽然收紧了手,指尖攀上脊骨,仰过身子朝后倒去,便令身前拥着的人随她一同倒入了柔软的衾被中。

    光影纷乱,气息交错相融,秘而不宣的暧昧于此刻悄然疯长。

    猝不及防的举动叫本就咫尺相距的两人紧贴在了一处,济楚的衣裙被拥得微微凌乱,耳后发丝散落,寡淡疏离的气韵似乎荡然无存。

    秦知白伏倒在她身上,腰身被楚流景完完全全拥入怀中,鼻间吐息清晰可闻,额头轻抵,贴近的双唇几乎只有一线之隔。

    一片沉寂,心口的跳动声分外清晰。

    深透的瞳眸敛了水色望着眼前人,楚流景话语声呢喃。

    “卿娘……”

    秦知白指尖蜷起,似隐忍般闭上了眼,眼睫微微颤动。

    “……你在做什么?松手。”

    躺于身下的人抿了唇,似有些不愿意。

    “卿娘今日分明才唤了我阿景,为何现下又如此冷淡。”

    秦知白任她抱着自己,闭着眸低声道:“只是权宜之计,我以为你应当明白。”

    楚流景醉眸微醺地望着她,揽于腰后的手一点点收紧。

    “只是为了全我们的夫妻名分么?”

    略微停顿,染了醉意的嗓音透了一丝轻弱的哑。

    “既是如此……卿娘为何不再彻底一些,将这夫妻之名坐实?”

    “楚流景。”

    清泠的话音打断了身下人话语,秦知白唇线紧抿,蜷起的指节隐隐泛了白。

    “你莫要当真惹我生气。”

    静默片晌,楚流景缓缓松开了手。

    “我不敢……”

    她弯了眼尾,似乎轻轻笑了笑。

    “我如何敢惹卿娘生气。”

    秦知白指尖微动,却未再言语,缓慢睁开眼,并不看她,低敛着眸从榻上站起了身。

    纠缠的身影分散,灼烫的体温重又变得清冷。

    素淡身影自榻旁走开,却并未立即离去。水声轻响,纤白的手将一块帕子浸入热水中,拿出仔细拧干,置于榻旁小桌上,而后再为榻上人倒了一杯热茶,方不言不语地推门离开了客舍。

    轻微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而倚于榻上的人却毫无所觉般闭上了眼。

    门外铃声轻响,似有风拂过,榻旁的茶水晃出一圈涟漪,房中隐约多了一丝陌生气息。

    身形清弱的人慢慢睁开眼,面上仍有些微醉意,而墨色的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你饮酒了?”来人问。

    随性的尾音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隐约流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兴味。

    楚流景抬手按上眉心,“只一杯而已。”

    来人抱着臂叩了叩手,“我当初选你,便是因为你多谋善断,克己慎行,从不碰酒色之物,可如今竟破了多年惯例。”

    略一顿,她话音深沉几分:“莫非你当真动心了?”

    楚流景微垂着眸,停下了按揉眉心的动作,神色仍是淡然平静。

    “无失岂有得?卿娘自来聪慧,我若不动心,她又如何能信赖于我?”

    来人眉梢一挑,鼻息间溢出一点轻笑。

    “如此说来,你觉得她亦对你动情?”

    坐于榻上的人停顿一瞬,话语声放低了些。

    “或许不是我,而是楚流景……她大约从前便曾见过楚流景。”

    来人眸光微动,若有所思道:“那你该如何?你毕竟并非楚流景。”

    片刻静默,易容改面的人缓慢抬起头,话音几许轻哑,墨色的瞳眸中一片暗沉。

    “既然楚流景已死,我如何不能是她?”

    房中一片沉寂,闭合的门窗挡下了灿亮日光,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门边人脸侧,令那双幽深莫测的眸更加难以看清。

    许久,来人转过了身。

    “无论你想怎么做,时间不多了,莫要在她身上耽搁太久。”

    楚流景未置可否。

    房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有些微日光自门缝中洒落。

    正欲离开的人微侧过眸。

    “此次青云聚义该是如何结果,你应当知晓,莫要让我失望。”

    话音落下,日光再度隔绝,门外隐约有铃声轻响,房中重归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