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青台上
    这晚蔺稷不再宿书房,晚膳都在长泽堂用的。

    梅节在侍奉隋棠沐浴时,打心底佩服,“还是殿下厉害。”

    隋棠掬捧水花玩闹,挑眉道,“孤很用心的,他自然能感受到。”

    出浴上榻,隋棠依旧用心。

    她没有躺下,背靠里墙盘腿坐在榻上,让蔺稷搬来一个凭几放在床榻中间。

    “你坐另一边,把臂膀搁在凭几上。”

    蔺稷往她后腰垫了个迎枕,返身听话照做。

    “手掌向上然后握拳,手腕微曲。”隋棠边说边伸手摸索到蔺稷的手,确定姿势正确,遂慢慢移动到他手臂内侧两条索状筋间凹陷处开始按揉,“这处是大陵穴,以拇指指腹往左六十下,再往右六十下,一次三个回合,可以缓减心口疼痛。今日孤才学的。”

    按揉需要力道,她起身跪坐在凭几前,埋头专注地做着。

    一头青丝全部揽在左侧垂在胸膛,于是便露出一截已经稍显白皙的脖颈。才洗的发,散发出阵阵桂花油的香味,弥漫在四方天地里。

    一几之隔,色与香闯入男人眼鼻。

    蔺稷凑过身,“今日董真来,就学了这个?”

    “也不全是,我们还讨论了针灸,医理,一些有趣的草药,董真说待她回去理一理,以后我们慢慢聊。医署有许多书,她可以读给孤听。”隋棠边揉边道,“不过主要学的就是这个推拿,董真夸孤聪慧,上手快!”

    “你现在觉得如何?”她抬起面庞,嘴角挂着笑。

    “臣这会本就无恙,觉不出什么。”

    “孤的意思是,穴位上疼不疼?”

    “不疼!”

    “那说明孤掌握精髓啦。”隋棠细长的眉扬起,“董真说了,大陵穴敏感,稍有差池按去就会让人生痛,定要手法力道适宜。以后你若再不舒服,孤便给你按揉。”

    话至此处,隋棠顿了顿,“你可有让医官好好诊一诊?就是上回你生病,心绞痛,且呈数脉。虽然不是大症,但这类疾患一般发作于中年以后,乃因年岁上涨身体个脏腑衰退所致,你这会正值青年,不应该啊!”

    屋中静默了许久,隋棠意识到自己说错话。

    她毕竟不是医官大夫,也不是寻常人妇,她是天子胞姐,站在他对立面的人。这样的自己却发现了他身体的症状,还堂而皇之地当面说了出来,简直自陷险地,挖坑自埋。

    “孤、孤以前在漳河时,在一本破损的书上看到的,但不全……大抵也有旁的的缘故。”隋棠的手还在蔺稷的大陵穴上,但明显已经失了章法,扯谎企图自圆其说,忽闻对面抽了口冷气。

    “孤、弄疼你了?”

    “殿下如此细心,还记得臣前头的病情。”

    若隋棠眼睛无恙,便能看见男人泛红的眼角,全因感动。但她瞧不到,于是这话入耳便愈发偏离本意,累她惶恐,绞尽脑汁寻理由。

    “殿下关心臣,臣很欣慰。”蔺稷把理由递给她,“如此,方是夫妻和睦。”

    隋棠一愣,随即频频颔首。

    蔺稷又道,“臣身子无碍,医官说了乃行军太急、饮食不整所致。”

    “还是孤没有通读医书,见识少了。”隋棠一颗心落回肚里,顺势道,“论起读书学识,孤正好有事请教你。”

    按揉结束,蔺稷撤了凭几,拉过隋棠躺下,“在被窝里说,别着凉。”

    灯熄帘幔落,隋棠眼前彻底一片漆黑,听话窝在被里,“孤今个闻钱斌所作的《锦衣赋》最后两句话,‘羲和竦轻躯以舞,将飞未翔而绝云气’是赞扬孤风姿的,可是孤总觉拗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蔺稷同她并肩仰躺,这会用余光看她,“如何拗口?”

    “将飞未翔而绝云气,绝是何意?”

    “飞越,穿越。”

    “那不就是了吗,孤都没有飞起来,怎么就穿越云巅了?”隋棠侧身朝向他,“孤闻你还夸他了,你夸他甚?”

    “韵拈风絮,录成金石。”

    “听着好漂亮的字眼,这又是何意,可有出处?”

    蔺稷打了个哈欠也侧过身,与她面对面,“殿下不是有老师吗?自个请教老师去!”

    “那得过上两日了,明后日起皆有曲宴,承明老师假肢还未装好,出席恐惹人疑。”隋棠不免遗憾,转念又嘀咕,“宴上可见真人,孤当面问问写赋人,让他亲自解惑!”

    黑夜中,妇人浓密睫毛扑闪,白绫生出褶皱,眉宇颦颦蹙蹙,似还在思考。未几呼吸渐匀,睡熟了。

    蔺稷伸手轻触她眉宇,掖好被角,也合了眼。

    *

    翌日晌午,恰逢蔺黍前来汇报十一月里广林园冬猎事宜,耽搁了会。隋棠在屋中闷了十余日,等蔺稷不及,自个带着侍女先行前往。

    青台在铜驼街尽头东角上,乃当年洛州牧霍赠与蔺雍的一处私宅。蔺稷迎天子入洛阳后,数年里修建殿宇的同时也修建青台,用于收藏图书、术籍、珍玩和宝怪等。如今青台石室内已经收有典籍书册数万卷。

    每月的逢五三日,设有名士讲学,洛阳百姓只需提前报名皆可按序入青台听讲。

    青台上建高阁十二间,下筑廊房无数。每逢开讲日,晌午名士持书立于高阁授课,百姓围坐廊房内记诵。午后进行当日问答,出色者会被主簿记下,满五次者,则被引荐于尚书侍郎考核试用。五年中,蔺稷座下有接近两成的官员是这样被选拔出来的。而今岁推于举国十三州的纳贤令,最后一轮的考核,亦是在这处进行的。

    除此之外,青台也是名士雅客的聚集地。每逢初二日,便会由尚书令姜灏在此主持曲宴。而今岁纳贤令后,钱斌、李颂、赵寅、汤安四人声名鹊起,尤其是钱斌名声大躁。然此四人尚在试官阶段,还不曾真正入仕。故而今明两日,明为曲宴,实乃为此四人之考核。蔺稷亲临此宴,便是二月试用制,将会择出一人结束试用,直接转为正式官员。

    “婢子在宫中多年,虽闻青台之名,却也不曾真正见过,不想竟是如此古朴典雅,风流蕴藉。”

    兰心陪侍隋棠坐在马车中,掀帘一路看过来,不由感慨。车夫按照蔺稷吩咐,绕道正殿府门于青台后门停驻,此间清净无人,可直上二楼高阁。

    一旁的梅节整理随身之物,却是隐带怒意,悄言道,“青台浩如烟海的书卷典籍,各类奇珍异宝,十中七八出自宫中。当年司空迁陛下来此,便将这些宝贝都挪入了自个地方。不怪旁人称他蔺贼。”

    “住口,不看看这是在哪!”已经收拾妥当,就要下车,兰心斥她。

    “婢子就是告知殿下原委,蔺……司空沾光罢了。”车帘掀开,梅节不再言语。

    隋棠没有出声,只听得耳畔或书声琅琅,或辩论来回,或引诗作词,实乃百姓得教化、受教育之景象。

    而今日开的是第九间文泰阁,隋棠到时,数间偏阁中已经聚了不少官员、雅客。

    从西往东,第一间是这两月中答疑辩论胜出高于五次的白丁,见长公主皆跪下行礼,亦有数人双膝着地,却背脊不弯。

    第二间是已有所名气的文人雅客,见尊者拱手行礼,只是有部分似被事耽搁,长公主都道免礼,方才懒洋洋施礼。

    第三间是“纳贤令”中选上来的二十二位学子,长公主经过时他们行礼者不足一半人,其余皆当未见。

    最后一间偏阁中是这次主持和点评曲水宴中的官员,以及四位四百秩的试官学子,这会正齐齐向长公主问安行礼,只是多有不甘者,乃从众敷衍罢了。

    公主赐免礼,尚书令姜灏起身引她入文泰阁正堂歇息。自上回公主以冀州赠蔺稷,救下何昭后,姜灏便开始落眼在公主身上,对其很是敬佩。

    反倒是尚在试官期的钱斌余光瞄向隋棠,满目皆是蔑视。见她独来参宴,又是低嗤冷笑。时有同僚汤安好心提醒,“令君再三告诫,对长公主当敬之重之,且不可再以她之型题词作赋。”

    钱斌遥望正殿内身孤力弱的盲眼公主,和一侧明晃晃空置的司空位,悄声道,“令君之话自然要听,但有时令君过分谨慎了。”

    于钱斌而言,令君之上,还有司空;而司空之上,天子却只是虚壳。中秋宴时,他便已经得以验证。

    而近来司空至亲两番宴会其皆独自参赴,今朝虽与长公主共参此宴,却也不同时出席,而是分开一前一后到来,钱斌便更坚定了追司空之脚步而弃其他的念头。

    是故,在曲宴开始不久,钱斌便向长公主发难。

    此时文泰阁正门大开,司空在左首,尚书在右首,主座的公主不在位。乃离座与学子们一起在场中央参与曲水流觞宴。

    高台之上丝竹之声缭绕,参宴的诸人临水而坐。鼓点声起,金樽玉盏随水而流,三巡后不偏不倚正中公主面前,则轮到她以此场景作一赋。

    此番下场原是蔺稷看她倍感兴趣,遂言让她参与,道是之后她作不出来,便由他代劳。

    隋棠从未参加过这等兴事,自然开怀。

    这会持酒盏于手中,却也没有求助蔺稷,只开口道,“孤往昔无缘识文断字,今初碰笔墨不过月余,才疏学浅,实在作不出赋,下场原是感受宴之欢愉,这厢认输领罚。”

    话落,招来侍者,欲饮酒自罚。

    本来宴会,就该酒酣,公主又是如此坦然,诸人倒也融洽谢恩,举杯共饮。

    “殿下此等自罚少了些诚心。”却不料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其人从右侧座上起身,朝隋棠拱了拱手道,“且臣闻殿下身子羸弱,饮酒伤身,不若咱们换个雅致些。”

    “阁下何人!”隋棠看不见,开口问道。

    “在下钱斌。”

    “孤闻钱左丞才华横溢,慕名已久。”隋棠笑道,“您说个法子,孤领罚。”

    钱斌往主案高位又看一眼,将往昔种种捋过,恭敬道,“现有琴瑟琵琶,殿下不如助兴一曲。”

    这话落下,满座俱惊。

    此间丝竹声,乃艺妓伶人献艺。

    这分明就是将一国公主喻作其人。

    奇耻大辱。

    然很快有部分人识出了钱斌之意。

    往个人论,这是在向大司空表明心迹,以铭追随之心。如此他极有可能成为此番纳贤令中最快的入仕者,且将成为司空心腹。往大局论,这番羞辱,不仅仅是给公主的,还是给整个齐皇室的。公主今日受辱,齐皇室于世人心中便愈发衰败。

    是故,钱斌这步棋,极险却胜算极高。

    富贵险中求,大抵便是如此。

    姜灏已经变了脸色,望向蔺稷,蔺稷无甚反应,只目光扫过钱斌,最后落在隋棠身上。

    “今日——”

    蔺稷开口预备解围,却被隋棠截断。

    “那便有劳钱大人择一琵琶给孤。

    隋棠存世十七年,从长安到邺城,从邺城到漳河,从漳河到洛阳,所受欺辱原也不是第一遭。细想,卫泰觊觎她城池,却只敢将她捧在高台作棋子;漳河的百姓唾骂公主是灾星但也只是在背地里;纵是蔺稷脱她衣服搜身也需关起门来不敢白日造次;便是方才来时一路,梅节说诸人多有不敬,行礼不恭,她也懒得计较。为活命,为日子好过些,能过去便皆可作罢。

    她迄今的人生中,被欺辱到过不去,这是第二遭。

    琵琶已经送到,欺辱她的人就在面前,挡住她的光。

    他说,“殿下,琵琶来了。”

    隋棠接来,薄薄身子轻晃,诧异问,“这样重?”

    “鸡翅木,钢铁弦,自然重些。”钱斌回答,“这是上好的琵琶,音色纯正。”

    隋棠怀抱琵琶,含笑道,“孤久闻钱大人才名,遗憾不能见大人风姿,劳你站一站,让孤摸骨识人,全此心愿。”

    钱斌闻言,施施然挺胸而立。

    为男女大防,隋棠伸出一只手,侍女给她戴上手衣。她摸过钱斌额头,双肩,便也未再碰其他位置。

    只笑意浅浅,往后退了两步。

    “殿下,臣可以告退了吗?”

    “可以。”

    “但你走不了了。”

    隋棠话落,未有拨弦奏音,竟是牟足劲举琵琶直拍其头颅。

    鸡翅木,钢铁弦制作的乐器,砸人脑门如铁锤拍菜瓜。

    一时间,高台怔而哗然。

    男人委顿倒地,血喷四溅,公主却丝毫没有因他求饶而停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