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鞋底纸
    双方沉默了良久。

    只剩下桥底的水在流淌。

    其中一个光头男人突然笑了:“你小子怎么知道我做的是这种生意?”

    “你的手。”李尽蓝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手上都有孩子咬的痕。”

    “呵,有意思。你这么小就出来做这个?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你能干什么?车都开不了。”

    “我拐,他们卖。”李尽蓝咧嘴,“卖孩子很简单,怎么拐孩子,当然还是孩子更清楚。”

    有人说:“隔壁村秃子就是,弄了个黑娃帮着哄孩子,你是那个黑娃?”

    “去你的。他白的跟鬼一样,和黑有半毛钱关系?小子,你到底是谁?”

    李尽蓝急中生智:“你们可知道我是什么黑?黑心眼的黑,你们要不要看看我的本领?”

    光头男半信半疑:“我们说的秃子是隔壁村卖孩子的,他家有个八九岁的黑娃,拐来的孩子很信他,遭他三两句哄一哄,立刻就不想着逃跑了,还有的会帮着他去拐卖别的孩子。”

    “……你们等着。”李尽蓝迫于自救,匆促地转身离开,没过十几分钟,却牵回来三个奶呼呼的女孩。

    有人脸色一变:“狗日的,这不是我家的勺妮子吗?你们来这里干嘛?谁让你们来的!”

    “哥哥让我们来的。”

    小女孩指一旁的李尽蓝。

    李尽蓝又招了招手,更多孩子从远处跑了过来。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不够?”李尽蓝转身欲走。

    “诶诶诶,不是,小兄弟。”光头拦住他,“别走啊。”

    “你们不是说不够么?”李尽蓝没有回头,“我还有。”

    “好了好了撒,我们知道你有本事!但这些都是镇上的娃娃,镇上的娃娃拐不得哦,拐了邻居家婆娘要和我们拼命的,我们都是只拐外地的!”

    李尽蓝停下脚步:“我有一批货,就是外地的。就在镇外面的林子里。”他面露郁色,“我和那谁闹掰了。”

    “这是什么意思?”光头蹙眉,“和谁闹掰了?开车的伙计?”

    “他说要七三,之前一直是五五。”李尽蓝疾言厉色,“我不挣钱吗?啊?这么多年狗日的只知道开车,什么都不会,遇到条子不也是我周转?现在他说变就变了,他以为没了我能拐到那么多孩子?他以为我没了他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想和我做生意的人多的是!”

    “诶,小兄弟,别动气别动气。”光头说,“你带我们去看看。”

    李尽蓝没有立刻应下,而是伸手比了个五:“我就要这么分!”

    李尽蓝带着一群人往镇外走,大街上就遇到车上的男人和司机,两人也正在寻他。

    李尽蓝咬牙切齿:“就是他!和他的朋友!两个彪子养的!做生意一点诚信也不讲!”

    光头原本没想着动粗,那两人却提着钢棍就冲上来,这下不打也不行了。

    街头斗殴,血光四溅,李尽蓝也抡着拳头上去打了两下,又抢过光头手里的酒瓶狠狠砸下,其余人瞠目结舌。

    “这就是骗老子的下场!”

    李尽蓝狰狞地喘着粗气。

    “那这两人怎么办啊?”有人问。

    “该卖到哪儿卖到哪儿。”光头冷笑,“不是矿山那一片正好缺人?”

    光头打了电话,来了一辆黑车,几人把气若游丝的男人拖上车,扬长而去。

    李尽蓝看着,但没有看太久,心脏一直被磨砺也会变得坚硬。他需要拯救这些已经落难的孩子,或许要经历更多坎坷。至此,他再次想到她,那个惯用冷血去伪装自己的人。

    “走。”他头也不回地带路。

    一行人到郊外的面包车前,打开车门,七八个小孩。光头进去看了看,都挺健全,除了一个少年病怏怏的。

    “会不会开车?”李尽蓝问,“搭个伙,先把货送完。”

    “太黑山路不好走。”光头打商量,“你在这儿歇脚,明天早上再走。”

    李尽蓝不同意:“刚从京市出来,你不走远一点还想着歇?早知道不弄那个司机了!”

    “你放心,你放心,到了我们这里,就不在辖区范围内了。”光头很欣赏他的作风,“我们的人你放心。你这趟就一辆车啊?太少了吧,走一趟都回不了本,明天我再多跟两辆车。”

    光头又问:“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病怏怏的,看起来也没人买,要不找个地方扔了他?”

    李平玺霎时脸色惨白。

    “他得了病。”李尽蓝说,“是我的道具,可以骗孩子们带他去医院,到时候引到巷子里,我们一个一个麻袋套走。他也有用的,你们少拿烟头烫他,下高速口盘查也能用得上。”

    李尽蓝一边拐一边卖,蜿蜒南下。

    车上孩子来孩子去,只有李平玺安然无恙。

    就这样,一路拐卖到湖北境内。

    离武汉越来越近了,收费站外。

    “盘查。”设卡的警察拦下车辆。

    李尽蓝指着光头说他是卖孩子的。

    .

    李尽蓝被带到公安局做笔录,李平玺要和他分开,感到焦躁不安。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哥,我和他们实话实说吗?”

    警察感到好笑:“你不和我们实话实说,你还想和谁实话实说?”

    李尽蓝和李平玺一五一十地说。从北京一路南下,到河北,过境山东进河南,拐过安徽入湖北。“本来要走陕西进四川,他们说不好走,而且最后要到广东去,我们就走了湖北。”

    李尽蓝讲得很有条理,从行车路线到拐卖手法。

    做笔录的年轻人在听到他反拐人贩子到矿山做黑工的时候,已经是倒吸一口凉气。

    “我知道做这个事违法,但是我也没有选择。要么拐,要么死。”

    “为了将功抵过,我愿意提供这些孩子的具体信息。”

    李尽蓝接过一张纸就开始写,从刚上车时遇到的,到最后被捕时车上还没卖完的。耗时一个多小时,在警方第三次确认有无遗漏时,李尽蓝终于不耐烦了:“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李平玺比李尽蓝早结束笔录,眼巴巴等到他出来,“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尽蓝揉了揉眉心,“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民警待会儿把我们送回家。”

    “……家?”李平玺说,“北京吗?是那个孤儿院吧?我不想去,哥。”

    “我也不想去。”李尽蓝搭着他的肩私语,“所以,我没有和他们说。”

    “没有和他们说什么?”

    “说我们是没人要的。”

    “哥,我没听懂。”李平玺困惑道,“那你怎么说?我们就是没人要啊。”

    “我们在户口本上还有个姐姐。”李尽蓝说,“谢欺花,不就住在汉城吗?”

    “啊!所以你才决定在湖北……可是,谢欺花会好心收留我们吗?”

    李尽蓝正要开口,谈话被打断。

    民警从审讯室出来,对李尽蓝说了个地址:“我们查到你姐姐的住所。”

    李尽蓝颔首,民警又提出开车送他们回去,李尽蓝却一口回绝。见两孩子始终不放下警惕,他只好说:“口供已经录完了,拘留是不用的,但后续还要联系你们的监护人。”

    出了警局大院,李平玺才问:“为什么不让警察叔叔送我们啊?”

    李尽蓝答非所问:“我刚才撒谎了,说谢欺花是我们的监护人。”

    李平玺不懂这些,当然不懂,一个十岁的孩子又懂什么。李尽蓝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但她其实不是我们的监护人。只有满十八岁,并且有负担能力的亲属,才必须承担这个义务。”

    “你的意思是,谢欺花肯定会说她没有负担能力,管不了我们?”李平玺想了想,“或许我们可以不依靠她,我可以出去打工,可以弹琴……”

    太天真了。李尽蓝只有在这种危难关头,才发现弟弟有不同于他的愚蠢。

    “你见过哪个机构收童工?我们一年龄不够,二学历不够,能去哪儿讨生活?难道再被遣回北京当孤儿吗?”

    “还是你觉得人家会花钱让一个十岁的小孩弹琴?你只能去打黑工,你能确保自己不被骗吗?一路走过来,我们不都是靠骗别人才活下来的?再说那些无良老板会怎么对你?你知不知道每年多少童工被剥削、被虐待?”

    李平玺被吓得泪眼汪汪。

    李尽蓝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正色道:“平玺,我们需要一个监护人,需要有一个人能抚养我们。”

    “对不起,哥哥,是我太笨了,我太没用,想不出办法,只会拖后腿。”

    “你只是生病了,一直没好。”这段时间,李平玺确实反反复复地低烧。

    “先休息会儿吧。”

    李尽蓝把他扶到一旁的自助便利店里。两人买了一袋面包和一瓶水,吃完就开始问路。

    临近傍晚,他们终于找到了谢欺花的住址,老小区老房子,一切都是灰尘弥漫的气味。

    “哥哥,你说,谢欺花会答应当我们的监护人吗?”

    很难,李尽蓝想,但他必须得这么做:“她会的。”

    李平玺靠着哥哥睡了过去。

    .

    时间回到现在,李尽蓝解释完前因后果,谢欺花就爆发出一声冷笑。

    “凭什么?”她扶着额头,“我凭什么养你们?真是长得丑想的美。”

    平心而论,李平玺和李尽蓝都不丑,放在孩子里也是出挑的。李平玺像李母,遗传了她的一双宽鹿眼,纯良清秀。李尽蓝更像李父,眼窝深邃,眼尾上斜,标准的丹凤眼,眼球漆黑如一颗磁石。但他们的漂亮与否,和谢欺花养不养他们有半毛钱的关系。

    “你只用养我们到十八岁。”李尽蓝改口,“养我到十八岁就可以,我成年了就可以出去挣钱。”

    “十八岁?我养你到一百零八岁好不好?真是痴心妄想,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谢欺花懒得和他废话,掏钥匙开家门,“赶紧滚啊,明早要是发现你们还在,我就直接报警了。”

    李尽蓝又说:“到时就有亲戚来找我们了,肯定会给你抚养费的。”

    听到和钱有关的字眼,谢欺花才愿意驻足:“抚养费?给多少?”

    “……你需要多少?这些都可以等我们进门了,再慢慢谈。”

    “我让你进个屁。”谢欺花逗他呢,“我信你的抚养费啊?”

    李尽蓝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你觉得我信你有那么个神通广大的亲戚,还是信我是秦始皇?”谢欺花边开门边说,“别他妈傻了,要是有亲戚来早来了,你们都找到我这儿,就说明根本没人接这个烂摊子。”

    这些都在李尽蓝的意料之中,谢欺花当然不是好人,或者说即使天大的好人,告诉他要无端负担起两个孩子,也会有片刻迟疑。李尽蓝没对她抱有期望,除了孤注一掷,已别无他法。

    “……谢欺花!”少年的脸重新陷入灰暗,“你不想养我们,起码要把我们家的钱还回来。”

    谢欺花将要关门的动作一顿。

    “你什么意思?来找我讨债?”

    “出事那天,你拿走了我们家的财物,这个算盗窃。你典了多少钱?必须如数还给我们,不然……就去法院告你。你说你又有钱买车,又有典当得来的钱,说没有抚养能力谁信?”

    “诶,你有点儿法律常识哦。”谢欺花表以赏识,当然,也仅限如此了。

    “李尽蓝你听着,我不管你在外面骗了几个傻货,但是你大姐永远是你大姐。你要去法院告我,不如先去告那些非亲非故的佣人,他们才偷了更多东西。你怎么有底气拿这个要挟我?太天真了李尽蓝,我不会给你钱。”

    她戳他的胸口:“我一分钱、一毛钱也不会给你和你弟!赶紧滚吧!”

    李尽蓝愣在原地。

    至此,脸上血色全无。

    唯一的筹码,也被狠狠践踏在地。

    李尽蓝要过了很久很久才能意识到,即使他在外面如何落魄或风光,只要到了谢欺花面前,他永远是,也只能是那个站在声控灯下无助的少年。

    门被狠狠地关上。

    唯一的光被剥夺。

    只留李尽蓝沉重的喘息。

    和没有任何希望的明天。

    .

    李尽蓝背着弟弟回到大街上。

    李平玺的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

    “哥……”他轻声呢喃,“我有点困……抱歉…是没有谈好吗……谢欺花她还是不愿意收养我们吗……”

    “没关系。”李尽蓝依旧表现出镇定,即便已经到穷途末路,“总有别的办法,我们肯定不会回到那里。”

    “哥……我是不是有点没用啊?”他说,“实在不行,你把我丢下吧,我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身体不好,也总是给你添麻烦,在家里就是这样的,在外面也帮不上你的忙。你那么聪明,又有办法,总有地方可以去。”

    “在胡说什么?”李尽蓝把他放在公园长椅上。“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摸李平玺的额头,好烫。

    “我去警局吧。”李平玺说,“警察肯定会送我去医院的,治好后我就回去,回北京去。”

    “再回去当孤儿?”李尽蓝蹙了眉,“平玺,不会的,肯定有办法,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休息多少个一会儿也不行啦……”李平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以前在家里,就是用药吊着的,他们在背后都这么说我……哥,我不想拖累你,求你把我扔在警局门口吧。”

    李尽蓝不愿意那样做。

    他带弟弟去诊所输液。

    李平玺输液之后会好受一些,开药吃没什么用,而且那种小诊所,其实也就是应付些小病。李平玺身体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在京城找无数名家都看不出来,没道理现在能治好。

    直到李尽蓝不得不承认,身上最后的钱也花光了。

    他们在台阶上吃最后一块面包,喝光最后一口水。

    李尽蓝要去打黑工,李平玺这才想起:“我鞋里不还有你藏的钱吗?”

    李平玺说着就俯身去脱鞋,李尽蓝以复杂的神色望着他。直到李平玺脱下鞋,对鞋底的白纸露出错愕的神色。

    “……早就没有了。”李尽蓝闭眼,“那是骗你的。”

    希望。未来。不过鞋底的白纸。

    给人无端的期盼,给人坚持的理由。

    最后却只给人现实的空白。

    李尽蓝终于掩面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