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渡厄司嘤嘤嘤嘤
    幽都。

    幽冥殿中矗立着数十人勉强能合抱的巨大石柱冲天入云霄,藤蔓密密麻麻盘桓四面的高墙之上,可见密密麻麻的符篆好似活物般流窜。

    那是锁链。

    成百上千的巨大锁链像是困住一只庞然大物,一眼便令人遍体生寒。

    鬼差跪地行礼,胸口还残留着鱼青简击出来的伤,他垂着头不敢看:“殿主,渡厄司掌司被鱼青简接走,属下……有负重托。”

    无数锁链堆成的小山上,封讳坐在最上端,隐约可见面容的轮廓。

    “输给度上衡的附灵,不算太废。”

    鬼差一怔。

    殿主是如何知道的?

    幽冥殿的鬼几乎都知晓这位强大的殿主厌恶度崇君,他不敢多提附灵:“不过属下来时听说鱼青简已回渡厄司,裴乌斜不在,属下愿将功赎罪,亲去将掌司请来。”

    封讳嗤笑了声。

    鬼差胆战心惊,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猛地愣了。

    幽冥殿主几百年如一日,皆是墨发落拓披散、身着破烂黑袍的装束,今日不知为何终于换下那被火焰灼烧过的旧衣。

    男人新的衣袍黑红相间,瞧着古朴华贵,衣襟点缀着暗金穗子坠儿,金色暗纹随之而动,好似流淌的金河,连一头墨发也半束起发冠。

    鬼差愣了愣,赶紧垂下头不敢再看。

    殿主这是突然改性了?

    “渡厄司有了新掌司是件好事,何必如此打打杀杀?”殿主似乎心情不错,懒洋洋地道,“让章阙去渡厄司一趟,替我为这位新掌司送上一份恭贺大礼。”

    鬼差一惊,回想起幽都那甚嚣尘上的传言。

    这两位真的有过旧情?

    “是。”

    鬼差战战兢兢地起身离开,临走时神使鬼差回头看了一眼。

    无数根漆黑锁链堆成的小山之上,好似有一条巨大的黑影悄无声息爬了过去,封讳一身新衣懒洋洋坐在那,手指似乎抚摸着什么,那双眼眸半睁着,露出一只诡异的竖瞳。

    ——瞧着是龙,可又隐约带着蛇类般阴冷的气息。

    封讳倏地抬眸。

    鬼差浑身一僵,手脚随便无法动弹。

    但今日殿主心情极好,也不怪罪,唇角带着笑伸手轻轻一挥,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

    鬼差满身都是冷汗,死里逃生的后怕泛上心间,忙不迭退下了。

    ***

    离长生昏昏沉沉,似乎被人背着,隐隐作痛的右手垂着。

    意识像是被什么撕扯着,无数陌生的记忆像是破碎的琉璃片,用锋利尖锐的碎片狠狠扎入识海中。

    有人坐在他身边,逆着光看不清楚面容,语调平静无波。

    “……半妖修为不高野心倒大,卑贱之躯也敢觊觎天道之子。你难道要自甘堕落,为了只血脉不纯的蛇妖毁了自己?”

    “……”

    无人应答,只有似乎痛到极致的喘息。

    那道声音似乎笑了,随后手腕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耳畔传来阵阵嗡鸣,伴随着男人冰冷的声音响彻耳畔。

    “既如此,这只手……”

    叮的一声。

    似乎是金铃的声音。

    离长生倏地睁开眼睛,瞳孔涣散失神,挣扎着去捂自己的右手。

    “不要……”

    “哎!别乱动!”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咋咋呼呼,扣住他的右小臂不让他乱动。

    离长生额间全是冷汗,茫然眨了下眼。

    视线逐渐恢复,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脸色煞白的幽魂。

    离长生:“……”

    他是失血过多而死了吗?

    这是哪儿?地狱黄泉?

    瞧见他睁眼,那面无血色的幽魂顿时欢天喜地咧开嘴——此鬼应是个吊死鬼,刚启唇舌头就哗啦一下掉了出来,掉老长。

    “你醒啦?”

    离长生:“……”

    离长生闭眼,又睡了。

    “太好了。”吊死鬼兴高采烈,熟练把舌头卷着塞回去,含糊道,“右手不要乱动哦,好不容易结了痂,别又给弄崩开……鱼大人!快去告知鱼大人,掌司大人醒了!”

    离长生看着吊死鬼飘走,视线在四周转了下。

    乌鹊转枝纹,幽都。

    是渡厄司。

    离长生抬手按住额头,不知道怎么又记起那句令人震撼的“先奸后杀”,心想吾命休矣。

    到了幽都的地盘,那不是任由那“假龙神”随意拿捏小命了。

    真要命。

    离长生失血过多,嘴唇苍白,挣扎着坐起来。

    鱼青简匆匆过来时,就见那新任的掌司大人正病歪歪靠在枕上,右手苍白无力地搭在腰腹处,另一只完好的手正托着根烟杆,咬着玉质的烟嘴吞云吐雾。

    他脸色苍白,眉眼浸在雪白烟雾中若隐若现,那抹病色将他衬托得好像雾似的一碰就散。

    鱼青简猝不及防被这种病恹恹的颓靡美色震了下。

    好一会他才回神,颔首行礼:“掌司。”

    离长生病歪歪瞥了他一眼,愁得又抽了口烟。

    渡厄司的人无法对抗幽冥殿主,他还能有什么法子保住小命。

    算了,没救了,等死吧。

    渡厄司皆是厉鬼,只要不是魂飞魄散就有救,丢黄泉水里泡几天就会活蹦乱跳。

    众鬼从未见过伤到个腕子就能昏迷不醒整三日的脆弱人类,又听闻新掌司容貌罕见的美貌,纷纷躲在门口眼巴巴往里瞧。

    鱼青简听着外面的叽叽喳喳,回头一瞥,众鬼顿时做鸟兽散。

    见离长生还是忧愁,鱼青简难得安慰了句:“掌司不必担忧,属下已传讯给渡厄司医修,定能保住您的手。”

    离长生眉梢一挑,歪头看来:“我的手?”

    鱼青简欲言又止:“您的右手伤得厉害,往后许是不能使力了。”

    离长生不明所以。

    他的右手本就是废的,拿张纸都费劲,怎么突然……

    离长生眸光一闪:“不能使力?”

    鱼青简道:“不过那幽魂生前是庸医,医死过人才被下放到渡厄司赎罪,诊断得不太准确。”

    离长生垂下眼,唉声叹了口气,做心如死灰状:“还是让我离开吧,省得拖渡厄司后腿。”

    鱼青简看了眼旁边安安静静的山鬼。

    他瞧不出山鬼到底是重新认主,还是别的缘故,但渡厄司掌司印却是实实在在认下了离长生。

    鱼青简看在山鬼的面子上,勉强打几句官腔,安抚道:“掌司不必妄自菲薄,您身负金色功德,又是天道所选,甚至连上衡崇君的山鬼都能受您操控,定能重振渡厄司。”

    离长生:“……”

    住口啊鱼大人!

    离长生抽了口烟,有点认命了。

    他刚醒来一阵头重脚轻,缓了缓也不见好,蹙眉道:“我睡了多久?”

    “三天。”

    离长生:“……”

    离长生嗓音涩得像是啃了一嘴砾石,他沉默半晌:“所以这三天你们就让我一直在这躺着,连一口水都没喂?”

    鱼青简:“?”

    鱼青简满脸“竟然还需要喂水?”的费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哦对,凡人是需要进食的。

    “是我疏忽了,这就让人给掌司准备吃食。”

    离长生恹恹“嗯”了声。

    鱼青简转身就走。

    离长生又叫住他,慢吞吞地说:“我要吃归寒城珠翠居的扣碗酥肉,不要用肉做,用豆腐做成全素。隔壁家的拿手菜炉焙鸡,不要放姜片、酒、醋;梅外楼的糯米桂花藕也要带一份,不要淋太多蜜浆。”

    鱼青简:“?”

    离长生似乎还想再要点,但嗓子实在不舒服,只好病歪歪地道:“就先这些凑合下吧。”

    鱼青简:“……”

    鱼青简这几日一直在回想龙神庙那晚之事,后知后觉此人好似一直在藏拙,明里暗里不想接掌司印。

    难道现在如此挑剔,也是为了佯做“骄纵挑食难伺候”的恶劣印象来以此被赶出渡厄司?

    鱼青简眯起眼睛观察。

    离长生抽了口烟,见鱼青简不动,疑惑道:“怎么了?”

    鱼青简:“……”

    鱼青简悄无声息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从离掌司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伪装。

    这人如此难伺候吗?!

    鱼青简没见过如此挑剔这也不吃那也嫌弃的人,他沉默半晌,似乎想骂点什么,但视线在山鬼身上瞥了一眼,深吸了口气,忍气吞声道:“是。”

    说罢,离开准备去了。

    离长生蔫蔫地抽了半晌烟,那苦涩的烟草几乎将他腌入味。

    房间外不断有鬼魂飘过去,似乎都想瞧瞧这位“天选掌司”到底是何种人物,连鱼大人那嘴贱的主儿都被他使唤得团团转。

    离长生道:“来人。”

    很快,“人”推开门飘了进来:“掌司,有何吩咐?”

    “如今渡厄司谁主事?”

    吊死鬼道:“副使不在,本该是周大人,但周大人正在人界小酆都超度厉鬼,如今是鱼大人主事。”

    离长生:“……”

    鱼青简最不靠谱了。

    离长生又肃然地问:“那渡厄司有谁能同幽冥殿主有一战之力?”

    吊死鬼一惊,忙说:“掌掌掌司,封殿主身份特殊,连幽都之主也要给他几分薄面。我们渡厄司虽然厌厌厌恶他,但却没有人敢去幽冥殿挑衅。”

    离长生疑惑:“厌厌厌恶?为何?”

    吊死鬼小心翼翼道:“因为封殿主……曾对上衡崇君不敬,几百年前曾妄图去亵渎尸身,还派人毁了不少崇君的神像祭庙。副使这回好像是杀了幽冥殿的几只毁坏崇君神像的厉鬼,这才被叫去幽都问话。”

    离长生蹙起眉头。

    听这话头,渡厄司似乎无人敢和那个“假龙神”硬碰硬。

    那在渡厄司哪还有活路?

    离长生还想再问几句,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声响,还有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吊死鬼赶忙飘出去看了看,脸色一变:“掌司,是刑惩司的人!”

    “刑惩司?”

    “刑惩司隶属幽冥殿,那些眼高于顶的蠢货一向唯封殿主马首是瞻。”

    离长生心里打了个突,心想那封殿主要派人来弄死他了吗?

    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离长生屏住呼吸,准备在这儿装死不存在。

    下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吵闹声。

    “……我擅闯又怎么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就这次如此大的脾气?哟,该不会是真觉得有了天选掌司,你们渡厄司就能脱胎换骨了吧?”

    “住口!不许亵渎掌司!”

    “哎,每回都是这句话,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哎呦,这儿还有度上衡的神像呢,不怕我们再给打碎了?”

    “住口!不许亵渎崇君!”

    离长生:“……”

    如今渡厄司唯一能管事的大鬼便是鱼青简,剩下的全是连身体都没有的幽魂,难当大任,被人打上门了就只会嘤嘤嘤。

    外面又开始嘤了:“你们想干什么?!住手!不许亵渎牢狱!这里面是我们副使抓来的逃犯!”

    “滚蛋!我奉封殿主之令,特来提这只叛逃鬼,冥令在此,你再阻拦,我们只好动粗,伤到蹭到可别嘤着喊副使来给你们撑腰。”

    “住手!”

    离长生:“……”

    不是来取他狗命的?

    还没等离长生想完,外面有只嘤颤颤巍巍地说:“我们掌司身负天命,天道所选!掌司印所选!此等神人定能破了此案!掌司——!掌司!”

    离掌司:“……”

    吊死鬼眼巴巴看着他。

    离长生又想抽烟了。

    他愁得半死,但在这种殷切又迫切的目光下也不好装死,只好慢吞吞起身,将一旁鱼青简留给他的乌鹊转枝暗纹宽袍松松垮垮披在肩上,缓步走出去。

    吊死鬼将门打开,吊着嗓子喊:“掌司到——!”

    叫出了“皇帝驾到”的感觉。

    离陛下懒洋洋地走出门。

    这才发现他身处一座草草盖成的木屋二楼,栏杆上全是骷髅爪子,一堆幽魂飘在旁边,眼巴巴看着他。

    离长生:“……”

    离长生也不下楼——主要是不知道从哪儿下去,宽袍松松垮垮披在肩头,姿态散漫地倚靠着木栏杆,垂着眼往下一瞥:“你们要带走谁?”

    下方渡厄司的幽魂第一次见到掌司,顿时双眼放光,嘤嘤嘤地飘来躲在他身后,冲着刑惩司的人龇牙。

    刑惩司来的人瞧着身份地位不低,面容俊美还扛着煞气交缠的长刀。

    瞧见离长生那张脸,章阙眉梢轻轻一动,好一会才吊儿郎当地道,声音却小了许多。

    “见过离掌司——南沅功德丢失一案,渡厄司扣着线索不查案,如今已经耽搁了半个月了,刑惩司接手也属正常。”

    离长生“哦?”了声,似笑非笑地偏头问:“正常吗?”

    “不正常!”身后的幽魂像是有了倚仗,凶狠地龇牙,也不嘤了,“他们刑惩司每次都用这种借口来夺我们的案子,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挑副使不在的时候抢,有本事等我们副使回来了再说啊,我看你们就是怕我们副使!”

    离长生眼神瞥下去,淡淡道:“听懂了吗,收回你的冥令。”

    章阙眼眸一眯,突然道:“掌司刚接手渡厄司,恐怕还不知道吧。”

    离长生:“什么?”

    “还有五日便是中元节,九司会聚集幽都重泉殿,一齐清点今年功德。”章阙启唇露出个坏笑道,“渡厄司三年死了两任掌司,也无多少厄灵怨魂可超度,功德早已倒扣。若是在中元节之前没有平了功德,恐怕就要被裁撤掉咯。”

    离长生一怔。

    裁撤渡厄司……

    那他这个掌司,不就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