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 11 章
    奚吝俭回到府上时,已是日暮。

    雨渐渐地小了,夕阳显得格外耀眼。深色外裳上的血迹并不惹眼,不仔细的还以为是大官人换了更深色的衣裳,府中下人却都噤若寒蝉。

    消息比大官人来得快些,说是那伪善的吕官人,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降了大雨,教那山脚忽然现了座金屋,里头尽是吕官人作奸犯科之证。

    其中还有他与其他狗官勾结,迫害忠臣,混淆视听,这就不是盼着北楚好啊!

    比如那个吏部司郎中陈元蓟,名字称谓那样铁证如山地写在文书上,他还要狡辩。之前就属他诋毁大官人最积极,这下直接被大官人抹了脖子。

    听闻死在当场的不止他一人,瞧大官人的衣裳就知道了,就算低着脑袋没看见,也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有什么落在地上的声音。

    若隐若现的铁锈味更是将璟王府变得像坟场一般,除了大官人养的那只灰狼。

    “青鳞。”

    奚吝俭瞧见那抹活泼的身影,才擦去脸上的血迹。

    周围的下人总算松了口气。

    灰狼闻到熟悉的气味,快步上前,就要去叼殷如掣手里的外裳,殷如掣从善如流地手一抬,交给孟贽,后者便托着衣裳去后院了。

    青鳞还是试图跳起来,扒拉殷如掣满是血迹的手。

    奚吝俭摆了摆手,殷如掣便没抗拒,由着大灰狼伸出舌头在他手上舔来舔去。

    “它之前跑哪儿去了?”

    奚吝俭注意到他前腿上的白色布料,眉头少许压低。

    殷如掣有些心虚:“属下不知……清晨出门时还未找到的。”

    “青鳞!”

    清亮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季怜渎裹着裘衣,快步跑来,见到奚吝俭便远远放慢脚步。

    奚吝俭挑起眉:“你什么时候和青鳞这么要好了?”

    “好个头。”季怜渎抖了抖身上的裘衣,漂亮的秀眉紧皱,“青鳞受了伤,我帮他包扎一下。结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还当它怎么了。”

    奚吝俭看见他抬起的手臂上,袖口的布料缺了一块。

    殷如掣忍着痒,好不容易等青鳞满足地舔了圈嘴,就要去打水洗手:“殿下,属下去给青鳞带只羊来。”

    奚吝俭应允了,又看向季怜渎。

    “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他眯了眯眼,“你可不是巴不得青鳞死?”

    青鳞喜欢横在季怜渎门前,若他一有异动,青鳞准会叫得大声。

    “平日里说来出出气罢了,大官人也要当真?”季怜渎漂亮的脸上露出些委屈,“大官人是觉得,有谁还会为一头半人大的灰狼包扎?”

    奚吝俭喉头紧了紧。

    他看着青鳞前腿上的伤,蹲下,拉过他的爪子前后看看。

    青鳞咕噜一声,在他手上轻轻抓了一下,留下些许软泥,沙沙的,硌的人不舒服。

    奚吝俭端详着手里残留的碎屑。

    这种泥只有一个地方有。

    奚吝俭抬眼,盯着季怜渎看了许久。

    季怜渎身子发寒,险些要借口脱身时,奚吝俭才轻笑一声。

    “少以己度人。”他道。

    季怜渎听乐了。

    “你有资格说这话?”他道,“大官人,我与你合作,你总得让我看到些好处吧?我可是有半月都被你锁在府里了,再不出门,就要被那死阉狗当弃子用了。”

    “半月?”奚吝俭不为所动,“难道你不是前几日才去见了心心念念你的世子?”

    季怜渎眼底划过一丝冰冷,看着面前人的长发缓缓滴落些暗色的水珠,神色微微一变。

    “我听说,苻缭和你打了个平手。”他嘲道,“复关大元帅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平起平坐,真是闻所未闻。”

    孟贽为奚吝俭端上热茶。

    奚吝俭抿了一口,瞥他一眼:“你与孤也算朝夕共处了一段时间,连世子都知道另辟蹊径,你还想从孤这敲出信息来?”

    季怜渎暗自握紧了拳。

    “还有,孤与你不是合作。”奚吝俭活动一下手指,“欺骗自己可没意思,季郎,有这个空闲不如多想想怎么给你母亲尽孝。”

    季怜渎脸上蒙了丝阴霾。

    被那死阉狗以性命要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奚吝俭,还被他发现了早被自己偷偷送往司州的母亲,一开口便是威胁。

    “我一直照你的话去做。”季怜渎道,“你答应我的,何时给我?”

    先前允诺他的笙管令的位置,奚吝俭却是一拖再拖,不仅封了自己取得消息的途径,还变本加厉地禁足他,如今自己的消息来源只剩传到璟王府的道听途说。

    只要能做上笙管令,就有机会接触皇上。

    奚吝俭似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质问,目光已经转向殷如掣赶来的绵羊。

    “千秋节后。”他道。

    季怜渎看着那只可怜的绵羊。

    无论如何都跑不出这座府邸,无论如何都要被灰狼吃掉。

    “青鳞的最爱不是羊。”季怜渎在一旁看着,“为何只给它吃羊?”

    这只灰狼就是因为特别喜欢吃青鳞,才叫的这个名字。

    奚吝俭微微侧目,似是觉得他的话很奇怪。

    “为何它爱吃,孤就要给他吃?”

    季怜渎眼看着绵羊的一条腿已要落入灰狼的口中,甩袖便走。

    “冷血。”他撂下一句。

    奚吝俭自是听见了,连眼神也懒得给。

    一个从青楼出身的伶人,骂起人来倒是和传颂中的文人一样儒雅,没气力,反而那些个旧党嚼人口舌的话术,像是从些风月地学来的。

    可笑。

    “殷如掣,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见绵羊已经被青鳞拖着,奚吝俭心情莫名好了些,“去查青鳞受伤的前因后果,重点去查季怜渎。”

    殷如掣惊讶归惊讶,还是应了声。末了,又疑惑道:“殿下,属下罚也受了,哪儿还有罪?”

    那日可是季郎一声一声给他数的棍数,还因数错多挨了两下。

    殷如掣想起来身子就疼。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下次的。”

    殷如掣脸一下红了,一抱拳连忙后退两步,一溜烟没了影子:“属下知错,下次必不再犯!”

    奚吝俭转回目光,却见青鳞嘴里叼着还在挣扎的绵羊,喘着气望向他,原地转了几个圈。

    绵羊毛都没掉一根,更别说见血。

    青鳞见主人注意,朝着门的方向抬了下头,又抬了抬受伤的前爪。

    奚吝俭读懂了他的意思:“你想去找给你包扎的人?”

    青鳞呜呜两声,扬了一下嘴里的猎物。

    “把这个送给他?”奚吝俭又问。

    青鳞高兴地又转了一个圈。

    孟贽有些担心:“若有他人知道青鳞的存在,怕是会徒生祸端。”

    奚吝俭摩挲着手里的软沙,忽然嗤笑一声。

    “去。”他道,“跟着青鳞。”

    青鳞经过训练,轻车熟路地能找到避开群众的方法,不一会儿奚吝俭与孟贽便走上了偏僻的小道。

    孟贽只觉得这事怪异,哑声道:“殿下,经过雨水冲刷,帮助青鳞之人身上的气味该消散了才对,青鳞如何会记得?”

    看青鳞择路没有丝毫犹豫,孟贽不免担忧。

    “青鳞不会忘记孤的气味。”奚吝俭话中听不出情绪。

    “确实如此,但……”孟贽还想再说,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住了嘴。

    这段时间,能沾上殿下气味的,不就只有一个人么。

    思索间,孟贽已经听见那个最近常能听见的声音。

    “啊……”那声音有些惊讶,却不害怕,“殿下。”

    苻缭刚应付完苻鹏赋的嘘寒问暖,头还有些发晕,想寻个清静的地儿坐坐,就在缺口处看见那只灰狼。

    和他的主人。

    奚吝俭扫了他一眼,明显不悦起来:“身子好了?”

    “没好。”苻缭证明似的咳嗽两声,“只是屋内太闷,出来坐坐……衣裳很保暖。”

    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行动也不太便利。

    “殿下怎么没多穿些衣裳?”苻缭疑问,“头发还没擦干,着凉的话身子会很难受的。”

    奚吝俭的脸一下冷了下去,苻缭也不知哪儿又惹他不高兴,突然感觉到灰狼使劲地蹭着自己。

    “这只羊是……要送给我的么?”

    苻缭看了眼奚吝俭,见后者完全没有要回应的意思,只好去接过:“多谢——哎!”

    灰狼咬着绵羊的后腿,在苻缭准备接过时咬住了,差点把绵羊的后腿给撕了下来。

    绵羊发出一声惨叫,苻缭连忙松了力,才保住了绵羊的后腿。

    看来灰狼是想和他一起分享食物。

    苻缭有些为难。

    虽然灰狼也没有错,但是绵羊已经瘸着只腿往自己身后爬了。

    他只能摸了摸灰狼的脑袋。

    “既然你送给我了,那就我自己来处置了。”

    苻缭试图安抚一下绵羊的情绪,又有点哭笑不得:“怎么你的脚也受伤了?”

    “也?”奚吝俭突然出声,把苻缭吓了一跳。

    “嗯……是呀。”苻缭稳了心神,“之敞,还有殿下的腿,都受伤了。”

    孟贽猛地抬眼。

    主子受伤这件事,只有那日参加春猎的大臣知道。

    难道是旧党的人告诉他的?还是明留侯?

    奚吝俭扬了扬下巴。

    苻缭吐了口气。

    他还真是习惯这样随意命令人。

    “在马上时,殷侍卫很担心殿下的腿。”苻缭道。

    那时殷如掣一直在低头,而且很紧张,应当是在看奚吝俭的腿。

    奚吝俭善骑,殷如掣作为他的贴身侍卫不可能不了解。当时在马上没法儿顾虑这么多,后来才发觉有些异常。

    奚吝俭闭起眼。

    从遇到这个人开始,似乎计划好的一切都被骤然打乱,可实际上乱了步子的只有自己。

    胸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连自己的心跳都被挡得结结实实,要由内而外的窒息。

    都是因为这个人。

    他再睁开眼,眼前突兀地多了一颗藤梨。

    苻缭紧张地望着他,苍白的手因在风中吹着,有些发抖。

    “殿下吃么?”

    藤梨,可治烦热,调中下气,滋补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