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燕城一年四季都很干燥,但这个夏天,却意外的多雨。

    一辆纯黑色的rolls-roycecullinan被堵在高架桥上,它混在雨雾蒙蒙的一片红色刹车灯中,顿时失去了几分平日里的高贵骄矜。这辆s级的豪车,只能一动不动地被困在原地。

    车子的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着,杭宁坐在副驾驶位,静静看着车窗上的雨水被刮掉又重新落下。车子里的气氛,就犹如此时的天气,黑云压城,沉闷得令人窒息。

    杭宁侧头,看向了身边的男人。

    宗溟感受到了杭宁的目光,但他并没有给予回应,而是继续目视前方。

    宗溟极为俊朗,但因为气场过于强横,反而很难让人注意到他的样貌。或者说,从来没什么人敢于去认真打量他。他永远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那种强大的压迫力,迫使所有人在他面前都只能俯首称臣。

    但这个所有人里面,并不包括杭宁。

    宗溟和杭宁在一起了十年,也把杭宁放在心上了十年。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杭宁看向宗溟,宗溟永远都会在第一时间给予杭宁回应。这还是第一次,宗溟知道杭宁需要他的关注,却没有去理会。

    杭宁仍在望着宗溟。

    宗溟因为不悦,下颚线绷成了更加冷硬的线条,带着一种强势的拒绝。杭宁知道宗溟什么都不想听,但他还是开了口。

    “宗溟。”

    “别说话。”

    宗溟几乎是在杭宁开口的瞬间便打断了他,简短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以及隐隐的怒意。

    杭宁愣了一下,眼睛里有一瞬错愕,宗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过他。

    宗溟显然也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会带着这么强烈的情绪,他缓和一下,开口道歉,“对不起,我失态了。”

    杭宁被宗溟拒绝的态度打乱了思绪,那些想劝宗溟的话,一时之间都被堵了回去。杭宁下意识地开启了车载影音设备,希望有什么声音能够缓和现下这种有些僵硬的气氛。

    广播里面,女主持人的声音响起,在过于安静的车子中,好听而清晰。

    女主持人:“《热闻快报》的热粉们,大家都在网上看到了吗?刚刚得到的最新消息,新松镇那起疑似绑架事件,发生冲突的车子居然属于杭宁。别惊讶,就是你们想到的那个,超一线明星杭宁。不过好在现场监控显示,围困车子的那些人并没能找到杭宁,否则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宗溟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他一贯沉稳,此时听到女主持人的话,却被一种名为“后怕”的情绪淹没了。只要想到杭宁有可能被人绑架,他的手就忍不住微微发抖。

    杭宁想要去关掉广播,宗溟却是沉声阻止,自虐般地说道,“听。”

    杭宁只得收手。

    广播里面,男主持人已经接了话,“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离谱啊。如果真像我们猜测的那样,那些人是想绑架全华国最当红的男明星,可就算他们拿到了赎金,难道还能跑得掉吗,他们也不看看咱们华国是什么地方。新松镇那边就算再偏僻,警方堵住他们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听说现在那些人已经全部被警察带走了。”

    女主持人:“会不会是什么极端粉丝想见偶像一面搞出来的乱子,再或者是因为私人恩怨去寻仇的?绑架明星这种说法,怎么想都过于荒唐离谱了。”

    男主持人更加理性,他有些困惑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整个事件在逻辑层面很难解释?杭宁出道这么多年,口碑一向极好,他既敬业又低调,而且一直认真做公益,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和别人结怨闹出这么大风波。至于绑架,那就更荒唐了,以咱们华国现今的治安水平,绑架最当红男明星根本不可能成功。”

    女主持人顺着同事的话头想了想,她一向心直口快敢讲话,于是反问道,“辰宿娱乐的夺权大战你知道吗?”

    男主持人:“你是说?”

    女主持人:“你懂吧?”

    男主持人:“辰宿娱乐最厉害的就是制作部,全华国十几年来收视率最高的综艺节目,几乎都是电视台和视频网站外包给辰宿娱乐制作部做出来的,而制作部一直握在宗溟手里。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宗溟姓‘宗’,但辰宿娱乐其实姓‘李’。我假设一下,只是假设,如果有某个人想让宗溟放权,在实力上硬碰硬又做不到,那是不是只能另辟蹊径……”

    女主持人继续,“放眼整个华国娱乐圈,不如杭宁的都自己做老板了,红成杭宁这样还愿意继续和辰宿娱乐续约,可见他和宗溟的交情有多深。知遇之恩这事儿人尽皆知,也许杭宁真的是被卷入了一场和他个人关系并不大的是非之中。”

    广播里面,男女主持人打起了机锋,而宗溟和杭宁作为当事人,早已经听明白了两个主持人是什么意思,他们猜对了。

    杭宁在新松镇时候确实是差点被人强行带走,而幕后指使者,正是宗溟的亲舅舅李青盛。李青盛的目的简单明确,他要用杭宁逼迫宗溟放权。

    外人不知道宗溟和杭宁真正的关系是什么,作为亲舅舅,李青盛却是太了解宗溟对杭宁的感情了。对宗溟而言,杭宁是超越一切的存在,只有为了杭宁,宗溟才肯无条件地放弃一切。

    李青盛斗不过早已建立起自己商业帝国的宗溟,辰宿娱乐的夺权之战他输得毫无悬念。李青盛不甘心,最终出了用杭宁要挟宗溟这么个昏招。

    宗溟和杭宁都很了解李青盛,他庸碌无为,却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李青盛应该没想要真正伤害杭宁,他更没想到宗溟在杭宁的事情上毫无回旋余地,宗溟在得知杭宁可能有危险之后,不顾情面地直接选择了报警,也正因如此,整个事情才走到了现今几乎难以收场的地步。

    杭宁去新松镇探望养病的旧友,因为是私人行程不想兴师动众,杭宁并没有带上宗溟帮他配备的安保人员,而是一切从简,只身一人开车前往。杭宁从来没想过在华国的地界上还会出现绑人这种事情,一直觉得宗溟处处警惕是在小题大做,所以在事发的时候,只能靠着自己的杭宁几乎没有抵挡危险的能力。

    宗溟是在接到李青盛儿子的电话之后,才知道自己那位舅舅又出了什么昏招,李澜年纪小但拎得清,他偷听到自己爸爸想找人带走杭宁,立即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宗溟。宗溟在第一时间联系到了杭宁,他在得知杭宁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新松镇之后,毫不犹豫选择了报警。

    宗溟不想放过李青盛,从前李青盛的那些小打小闹,他从没有放在眼里,但现在只要想到杭宁差点被人绑架,他就恨不得立即让李青盛付出代价。

    接回杭宁的一路上,宗溟一直在忍耐怒气,但这暗涌的情绪其实并不是对着杭宁,而是对着李青盛和他自己。

    关于差点被绑架这件事,杭宁实在不想再听两位主持人继续聊下去,他看了一眼宗溟,果断关掉了广播。这一次宗溟什么都没说,只是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几分。

    杭宁叹了口气,再次开口,“你别打断我,你先听我说。”

    宗溟态度依然强硬,“我现在不想听。”

    杭宁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堵了回去。

    宗溟知道杭宁在想什么,杭宁想让他不要追究李青盛。

    今天李青盛派人带走杭宁这个事情,确实可大可小。如果把它说成是舅舅不满意外甥的感情生活,所以避开外甥,让人带走了外甥的男朋友谈谈话,那整个事件就变回了家庭矛盾,不至于真的上升到绑架这种程度。杭宁不愿意事情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但宗溟容忍不了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所以他并不准备揭过这件事,也拒绝了和杭宁交流。

    杭宁其实也不喜欢李青盛这个人,但他还是不想事情发展到最坏的那一步,因为虽然李青盛一直在瞎胡闹,但李青盛的妻子对待小辈们却是再好不过。宗溟的舅妈并不知道自己丈夫和宗溟之间的那些矛盾,她是个很好的人,从小就对宗溟照顾有加,后来在知道了杭宁的存在之后,也是毫不犹豫地把杭宁当做自家孩子一样爱护。

    就算宗溟从没讲过,但杭宁心里却很清楚,对于独自跟着老爷子长大的宗溟而言,舅妈在宗溟年少时候,很大程度上替代了妈妈这个位置,李澜在宗溟心中也和亲弟弟别无二致。

    新松镇的事情如若认真追究下去,难道要让才十四岁的李澜在警察面前指认自己的亲生父亲蓄意绑架么,到了那个时候,宗溟当做妈妈一样看待的舅妈会有多难过,而李岚那孩子怕是余生都要活在这个阴霾中。

    杭宁不是软柿子,他也一点都不想当圣母,但他心疼宗溟。宗溟从小就没在亲生父母那里得到过什么,于宗溟而言,关于亲情的温暖记忆,除了去世的老爷子之外,余下那些都是来自于舅妈和弟弟,杭宁舍不得宗溟失去这些。

    宗溟不愿意杭宁为了自己妥协,他依然用沉默与杭宁无声地僵持着。

    杭宁伸手,想要抚上宗溟的手背,让他冷静一些。

    宗溟心情不愉,他想松松有些禁锢的领带,却没料到抬手瞬间,刚巧错开了杭宁的触碰。

    杭宁看着宗溟避开自己的那只手,戴在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好像泛起过一道短促的冷光,稍纵即逝。

    杭宁愣住,宗溟也回了神。

    宗溟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立即反握住了杭宁还未收回的左手。他开口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杭宁望着宗溟,其实并没有生气,他知道宗溟现在心里必然纠结烦乱。杭宁没有在意刚刚的小误会,但宗溟却是很怕杭宁觉得委屈,他紧紧握着杭宁不肯松开,就连说话的语气里,都不觉带了一点小心翼翼,“杭宁。”

    听到宗溟的喊声,杭宁忽然想起了从前的宗溟。宗溟家世不凡又能力超群,是娱乐圈里人人敬畏的超级制作人,他年轻有为、强势而冷漠。那些大大小小的娱乐公司,如果自家艺人想上最火的综艺刷国民度,就必须求着宗溟、捧着宗溟。那时候的宗溟,唯我独尊,不吝给任何人眼神,他本该就是那样活着的人。

    杭宁想,如果没有自己,宗溟依然会是那样活着,自我而强大,没有软肋,不必看任何人脸色。他本就该是高高在上的睥睨众生,而不是对着另一个人小心翼翼。

    现在这样的宗溟,还是宗溟吗?

    杭宁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自私,如果不是他当初非要和宗溟在一起,宗溟是不是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杭宁知道宗溟还在看着自己,他心事重重地答了句没事,然后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留在杭宁视线里的最后景象,是车窗外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那只风筝在云雨中摇摇欲坠,像极了他此时的心情。

    宗溟没再说什么,只是细心地替杭宁把椅背调整成了更适合躺靠的角度。

    车子里很安静,有轻柔的檀木香安抚着杭宁的情绪,他很快就要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杭宁低声自语,“如果能回到十年前,我想选我们没有在一起。”

    杭宁说完这句话,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没看到,宗溟再次侧头望向了他。

    杭宁入睡虽然很快,但其实睡得并不舒服,他总觉得躺着的地方太硬,连后背都有些疼了。杭宁不知道今天的车子座椅为什么这么不合心意,他不满地皱了皱眉,下意识翻身,没想到身体居然悬空摔了下去。

    杭宁从不太高的木箱子上摔到了地板上,身体的疼痛让他有些懵,他茫然地坐起身,揉了揉眼睛,慢慢适应了屋子里强烈的灯光。杭宁发现他并不是在宗溟的车子里,反而是在一间练习室里面,练习室很大,正对面的一整面墙壁,全都被巨大的镜子占据了。

    杭宁看到镜子里那个过于漂亮的少年,直接愣住了。

    那是他。

    十八岁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