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天
    耿序、闻从音的到来就像是一阵风,来得快去的也快。

    第二天大家伙得知他们走了后,松口气之余不无感叹。

    孙大娘嘀咕道:“瞧那姑娘昨天风风火火、气势汹汹,感情是纸老虎,就这么走了啊。”

    赵大爷很有感悟:“不走还能怎样,那姑娘瞧着才二十出头,总不能带个拖油瓶吧,况且赵安国他们家也不见得愿意把丽娜户口迁出来。”

    弄堂里大家谁也不傻。

    都知道赵安国夫妻是为了赵丽娜爸爸妈妈留下来的房子,才收养丽娜的。

    但这种事人之常情,加上不是自己家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宝山,快做作业。”

    黄丽英在门口做饭,催促着赵宝山赶紧做作业。

    赵宝山却是个好吃懒做的,平时身体好做作业都拖拖拉拉的,现在借着身体不好更不想动弹。

    “妈,我不想上学。”

    “不行,这都请假几天了,今天再不去,期末考试你爸你妈哪里有脸面跟街坊邻居说你考了多少分。”

    黄丽英在这点儿上却一点不惯着孩子。

    赵宝山见再三催促,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笔,他才写了几个字,就瞧见赵丽娜低着头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从屋里出来。

    赵丽娜跟赵宝山睡的一个屋子。赵宝山睡床,赵丽娜睡地上。

    赵宝山素来跟她不对付,昨天父母因为赵丽娜丢了脸,更是怀恨在心,立刻丢下笔,跑过来抓住赵丽娜。

    “你拿了什么?”

    赵丽娜不说话,只是把东西往怀里藏的更深。

    见状,赵宝山越发怀疑,“你是不是偷了我东西,妈,丽娜偷了我东西!”

    黄丽英在门口切菜,听见这话,忙走进来,见赵丽娜果然抱着东西,立刻气不打一处来,“好啊,昨天还说我们冤枉你,现在不是拿住了!”

    “你偷的什么,拿出来!”

    赵丽娜抬起头,眼神跟狼崽子似的瞪着黄丽英,黄丽英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越发羞恼,昨日的羞辱、担惊受怕一并涌上心头,她直接上手给了赵丽娜一巴掌,然后扯出赵丽娜的手。

    啪——

    一枚小小的徽章落在地上,上面是一句经典语录。

    旁边是几颗闪耀的五星。

    赵宝山跟黄丽英脸上立刻露出慌张神色。

    黄丽英更是忙转身要去关上门。

    “黄同志,这么巧。”

    闻从音跟耿序不知几时来的。

    “你、你们……”黄丽英脸色一变,“你们不是走了吗?”

    屋里赵安国听见动静,出来一看,瞧见耿序跟闻从音出现时,脸上露出错愕。

    闻从音道:“有些事没办完,我不敢走,不过,赵同志,你们想咱们说的话被人听见吗?”

    她看了眼身后的门。

    赵安国只觉得昨天的事情已经完了,现在压根不用怕闻从音他们,便理直气壮道:“你们有什么就直说,说完赶紧走。”

    “你确定?”

    闻从音看了看地上,“我刚才可看到你老婆把那徽章往地上摔。”

    “你放屁,分明是赵丽娜摔的!”

    黄丽英可是看过人批斗那些黑五类,还上手打过人的,哪里敢担上着罪名。

    赵安国瞧见地上的徽章,却是脸色一变。

    闻从音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他心里一紧,连忙将门带上,然后捡起那一枚徽章,仔细地检查过后,松了口气,“这徽章不小心掉地上,也没坏,你们想拿这个污蔑,冤枉我们,没门。”

    闻从音看了眼丽娜,孩子脸上的巴掌印格外清楚,昨天穿的衣服什么都不见了,她冷笑一声,“赵主任,你怕什么,是不是你拿这种手段对付过人,所以你做贼心虚?”

    赵安国脸色更黑,有被说中的心虚,也有被冒犯的羞恼,“你一个小姑娘,我没跟你计较,你别得寸进尺,回头真惹恼了我,你可没好果子吃!”

    “是嘛?”

    闻从音环顾了下四周,却突然岔开话题:“赵同志这屋子真阔气,居然有电视机、留声机,还有地毯呢,这餐具什么的也挺上档次。不过,我记得你不过是棉花厂采购部的主任吧,黄同志又没有工作,你们的收入,怎么能买得起这么些东西呢?”

    赵丽娜开口:“电视机是黄伯伯、云叔叔一起送的,留声机是百货公司刘叔叔给的……”

    她在这个家庭里生长,赵安国夫妻把她当佣人使唤,把她当个哑巴。

    却丝毫没防备她。

    估计,谁也想不到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把这些人都记住。

    随着赵丽娜把一个个平日里偷偷上门送礼的人名报出来,赵安国夫妻脸色越来越难看。

    闻从音从赵安国手里拿过徽章,把玩着徽章,然后抬头看赵安国,“赵同志,我记得前几年咱们见面你才不过是棉花厂一个普通工人,这几年爬到这么高,没少背后算计人吧,你猜猜,如果丽娜把这些事说出去,那些被你迫害过,戴过高帽,批斗过的人,还有其他人,会怎么想。”

    赵安国看着闻从音那张平静的脸,从骨子里感觉有一股寒意窜起。

    他本以为闻从音不过是普通的女孩子,哪里想到这人心思居然这么深。

    “你、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

    闻从音淡淡道。

    黄丽英心态直接崩了,“你不就是想要赵丽娜吗?我们给你就是了!”

    闻从音摸摸赵丽娜的头,抬头问道:“衣服呢?”

    赵丽娜看向黄丽英。

    黄丽英起初没反应过来,是赵安国拍了下她一下,咬牙低声提醒:“孩子昨天穿的衣服呢?”

    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进屋里把衣服都拿出来,“都在这里,我、我就是觉得衣服脏,想给孩子洗一洗。”

    闻从音没搭理她,像黄丽英这种谎话也只能骗她自己。

    她给赵丽娜把衣服穿好。

    赵安国实在坐不住,他忍不住道:“孩子可以给你们,你们还想要什么?”

    对于赵安国来说,他现在的日子实在难得,他不愿也不想任何人破坏他的好日子。

    闻从音没看他,而是看向黄丽英,“刚才你为什么打这孩子一巴掌?”

    黄丽英嘴巴张了张,她牙尖嘴利了一辈子,头一次感到还有难以启齿的时候。

    她咬着牙,狠狠地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啪地一声响,这响声清脆极了。

    赵宝山被吓哭了,哆嗦着却不敢大声哭。

    “走吧,去派出所,把孩子户口迁出来。”

    闻从音收回眼神,“只要你们肯配合,别的事都好说。”

    如果是之前,闻从音想把赵丽娜带走,赵安国夫妻俩怎么也得在她身上撕下一层皮。

    但现在,把柄捏在她手里,赵安国夫妻不敢多说什么,两人找了林大娘一起过去派出所那边迁户口。

    林大娘心里纳闷,可看赵安国夫妻臊眉耷眼的样子,便也知道这事怕是有猫腻。

    “户口迁出页是这一页,不过你们可得赶紧找个地方给孩子上户口。”派出所那边是赵安国的熟人,倒是很配合,“不然这孩子就成了黑户。”

    其实派出所这边算是不太符合流程,一般都得迁入地给迁入证明,迁出地才能办理迁出手续。

    但很多时候,总有特例。

    看着那种迁出证明,赵丽娜有些茫然。

    她从懂事起就设想过逃离赵家,可从没想过这样的日子会来的这么快,这样早,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咱们算两清了吧!”

    赵安国奓着胆子对闻从音问道。

    闻从音看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滚吧。”

    “你!”黄丽英瞪眼看着闻从音,似乎是想发怒,却被赵安国拉扯着走了。

    林大娘看看他们,又看看闻从音跟赵丽娜,叹了口气,“丽娜以后跟着你吗?”

    闻从音握紧小姑娘的手,“她妈是我一起长大的姐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这个小姨不会亏待她的。”

    “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有本事的。”

    林大娘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塞给赵丽娜,“大娘也帮不了你们什么,这几块钱给孩子留着买糖吃吧。咱们盼着以后日子甜甜蜜蜜的。”

    赵丽娜想把钱推出去,闻从音却道:“收下吧,这是你林大娘的心意,说谢谢。”

    赵丽娜犹豫一瞬,张开黏在一起的嘴巴,“谢谢……”

    她的声音很小。

    林大娘却有些惊讶,以往赵丽娜见到谁都是木头木脸的,大家伙虽然知道她可怜,可未尝没人说她没礼貌,见到人不叫。

    可现在看来,这孩子分明是缺个人好好教而已。

    办了事,下午耿序去买了车票,闻从音在附近买了些包子、鸡蛋预备着晚上吃,上了火车,她才发现是软卧。

    软卧铺着绿色床单,硬邦邦的,中间一张小桌子,能够放些东西。

    闻从音眼神露出些惊讶,看了耿序一眼。

    她把孩子安置下,问赵丽娜想不想睡觉。

    赵丽娜摇了摇头,抓住闻从音的袖子,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闻从音会意,“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去举报赵安国?”

    赵丽娜眼神坚定,她的脸上有着那种不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恨意。

    闻从音摸摸赵丽娜的脑袋,“小姨也想帮你报仇,但是,咱们打草惊蛇,已经先拿这件事威胁他们了,想必他们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家电藏起来。没有证据,怎么能说他贪污?另一个,赵安国能当上主任,又贪污了这么多钱,棉花厂里必定有他的帮手、保护伞,咱们不清楚情况,急匆匆的也找不到能接受咱们举报信的人,万一咱们找的人刚好是他的保护伞呢?”

    赵丽娜脸上露出思索神色,她虽然还痛恨赵安国,但明显已经能接受闻从音的解释。

    “你放心吧,狗改不了吃屎,赵安国贪污习惯了,不可能改变,等你将来长大了,这仇留着你去报。”

    闻从音摸摸赵丽娜的脑袋,“好不好?”

    赵丽娜咬着嘴唇,点点头。

    在闻从音跟赵丽娜说话的时候,耿序一直在对面坐着,等她说完话,耿序给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跟着出去。

    闻从音有些疑惑,吩咐赵丽娜睡觉,才跟着耿序走出去,耿序吩咐了乘务员帮忙留意下软卧的孩子,然后带着闻从音去了餐车。

    “要喝什么,这火车上有茶也有酒。”

    耿序把菜单递给闻从音。

    闻从音笑道:“居然还有酒?”

    乘务员忙推荐道:“有一款茅台酒很不错,就是价格贵了些,七块五毛一瓶。”

    “七块五毛?”闻从音脸上露出吃惊神色。

    乘务员脸色一红,“这位同志,这价格是贵了些,但酒是好酒。”

    闻从音是觉得太便宜了。

    后世茅台酒都涨到几千一瓶,她想了想,道:“给我来四瓶吧,然后我喝茶就行,耿同志喝什么?”

    “跟你一样。”耿序双手交叉着坐在她对面,他的五官很深邃,鼻子很挺,嘴唇饱满线条却很清晰,闻从音习惯给人望闻问切,扫过耿序这张脸时,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男人身体可真健康。

    乘务员送了茶上来。

    这列车目前是首发站,餐车这边还没什么人。

    闻从音喝了口茶,心里头有种舒适感,这几日奔波算计,实在费心费力,她从茶杯上抬起眼,一双琥珀似的眸子看向耿序:“耿同志,现在你能说找我出来有什么事了吧?”

    耿序放下杯子,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部队给我的假期时间不长,我这次出来,其实是来相亲,确定结婚对象的。”

    闻从音点点头,脑子里却仍然一头雾水。

    “我的情况想必你也清楚。”耿序看了闻从音一眼。

    闻从音心虚地别过脸,“耿同志说笑,我什么也不清楚。”

    乘务员在他们身后走过的时候,隐约听了一耳朵,八卦地看了他们一眼,不动声色地转身去车间跟同事八卦。

    这可真稀奇。

    还没见过有人在餐车这边相亲的。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今年29岁,在部队里是团长级别,副团16级,每月收入110,我有个侄子,是牺牲的兄弟留下来的遗腹子,目前跟我一起住,如果跟我结婚,我能保证每个月上缴所有工资,并且承担起部分家务。”

    耿序说得很冷静,丝毫看不出羞涩。

    闻从音嘴巴张了张,就算再迟钝,到了这会子,她也听出来了,“你、你这是毛遂自荐?”

    耿序眼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闻同志的想法呢?”

    他顿了下,道:“我可以接受你带一个外甥女,并且我也能保证对她跟对我的侄子一个态度,我也希望你也是这样对待两个孩子。”

    要说闻从音觉得诧异,倒也不是很诧异。

    毕竟一个男人对女人那么殷勤,一般只有一个原因。

    只是她觉得太突然了。

    “我们认识不到几天吧?你就这么信得过我?”

    耿序看了闻从音一眼,“我托人查过你的资料,也跟你相处了两天,我想,这足够了。”

    查资料……

    好吧,怪不得知道她家在哪里呢。

    闻从音虽然觉得突然,可仔细想想,自己简直毫无损失,自己带丽娜回去,闻父肯定不会同意,现在住房难找,何况孩子户口要落户也不容易。

    除此之外,赵世仁这块狗皮膏药想必也会一直找麻烦。

    而这一切,只要自己答应嫁给耿序,就迎刃而解。

    “我答应,但我有个要求,婚后我不会做家庭主妇,我需要一份工作。”

    耿序淡淡道:“我们的想法一致,我也希望我的对象能够对事业有所追求,不拘泥于小情小爱。”

    乘务员被同事们催促着过来探听八卦的时候,就听得这两个相貌出挑的年轻男女已经大大方方地商量起了彩礼嫁妆的事。

    相亲了三年还没结婚的乘务员唇角抽搐了下,装模作样地擦了擦桌子,然后回去报信。

    “不是,这就成了?”厨师赵大勇瞪大眼睛看着乘务员。

    乘务员道:“可不,我刚去的时候,两人都商量起置办什么彩礼嫁妆了。”

    赵大勇等人瞠目结舌。

    赵大勇郁闷道:“怪了,先前我跟人相亲,不过是说想尽快结婚,那女同志都给我好一番没脸,怎么这女同志不生气呢?”

    乘务员看看赵大勇那五大三粗的模样,再想想耿序那英俊沉稳的模样,一切尽在不言中。

    火车是在次日早上九点多到达北京的,下了火车,闻从音把赵丽娜的衣服一并交给耿序,她蹲下身,对赵丽娜道:“丽娜,你这几天先跟耿叔叔住一块,好不好?小姨有些事情要处理。”

    赵丽娜很懂事,没说什么,点点头。

    北京可比上海冷得多,呵气成冰,小徐过来开车接送他们,闻从音让他们在医院把自己放下。

    耿序看了她一眼,道:“你不回家休息?”

    闻从音摇摇头:“不了,跟医院那边临时请的假,不好拖太久,既然回来了早点儿回去报道才是。”

    “那我晚上去你家吧。”耿序沉吟片刻,“咱们俩的事,总得跟你家里交代一声。”

    闻从音这点倒是不反对。

    无论如何,闻父那边总得说清楚,也好让他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