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小虎拎着两桶水,迎面撞上像被吸了精气的主子和自家大哥,小声道:
“公子,您进屋歇着,再洗个热水澡。今天是您大喜之日,莫要担心旁的。”
在他看来,洞房如此匆忙,定是因为少爷心中放不下方才那事。如此重要的日子,何必为杀个人这么点小事担忧。他拍着胸脯,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目光:
“还有谁?我去杀!”
谢衡记得自己刚杀了前世背叛自己的属下,也记得自己离开惩戒室时,说了句还有一个。可是,还有的那一个是谁来着?
他拧眉回头看一眼紧闭的房门,他进去做了什么?洞房吗?记忆好像是从这里断片的。
大虎小虎看他脸色不太好,又对着屋里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这情景,能让人联想的东西实在太多太不妙。头顶掠过一阵凛冬寒风,他俩立刻断了脑中所有不该有的念想。
小虎等了会,没等到谢衡发话,竟也没再多嘴。
谢衡还在为这段怪异的现象伤脑筋,哪管两人所想。
这是他的院子。
他的屋子已被当做婚房,里面是他的新婚妻子。虽想不起来刚刚发生了,可他有种直觉,既然出来了,最好别再进去。
一旁便是他的书房,往那边走了会,他挥退大虎小虎,独自进屋。
神奇的是,一坐下来,便感觉头脑逐渐清醒,记忆慢慢复苏。
想起来,上一世,谢家兵械图流入异族,被五皇子一派抓住把柄,落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谢家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被太子保下,充军流放,做了两年最下等兵。在太子与五皇子夺嫡时,被太子重新召回战场,最后死在战场。
兵械图被偷,不止邹高远掺和了,亦与他娶的那位妻子有关。
他也是被流放至边关才晓得,那位从不与自己亲近的妻子是五皇子的爱慕者,嫁入谢家也是为了五皇子,为其日后夺嫡做准备。
柏氏女心甘情愿做五皇子的棋子,暗中与其来往,不仅把他和谢家的一举一动告诉五皇子,还在谢家被污蔑时充当证人,将莫须有的通敌罪名坐实谢家。自此,谢尚书一家败落,柏氏女因外嫁妇人,作证有功,成为唯一一个全身而退之人。
可笑的是,此女比他先死。
在他流放之际,她和五皇子妃争宠,各种作死,最后被五马分尸的死讯成为人人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传遍各个角落。
谢衡歪在椅子里,眼里流露淡淡不解。
潜伏十年的下属是细作,嫁给他的新妻也是细作。这一个两个的搞事情,作妖那么久,他为何未曾发觉?他上辈子那么愚昧无知吗?
想不通这点,不如先想点别的。比如如何除掉那个女人……头又疼了。
她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能碰,还不能想想吗?
谢衡感到记忆又开始被脑中冒出的那女人击溃,余光发现桌上的笔墨宣纸,保险起见,他应该把随时可能丢失的记忆用记录的方式保存下来。
毛笔沾墨,宣纸铺开,一笔一画写下:
新妇柏氏女乃五皇子之人,不能……
他想写不能留,然而留字刚写下第一笔,眼前突然一黑,瞬间没了意识。
谢衡……这莫不是重生带来的病症?
另一边,喜房里,柏萱竖起耳朵听外面动静。
待人彻底离开,没听到折返的迹象。她翻开被褥,拿出方才藏的纸条。
这是她的陪嫁丫鬟塞来的,五皇子宋君澜的亲笔密信。沾了墨汁的宣纸,要是就那么烧掉,少不得会留下味道。怕新郎官闻出来,她干脆藏在身下。
柏萱匆匆掠过上面内容,字写的挺好看,她认不全,连猜带蒙,大致知道宋君澜的目标是要她盯着谢大人和谢衡的一举一动。
真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居然亲笔写信……不对,好歹也是原男主,会这么没脑子吗?给一个女配留下这种把柄?
她不是很相信,可也说不准是宋君澜为了骗小姑娘感情,死心塌地替他卖命,甘愿冒此风险。
甭管是不是,这东西都留不得。一旦被发现,第一个遭殃的是她。
柏萱顺手烧了纸条,轻哼一声。
狗男主,哪里凉快哪待着去,她才不掺和。
夜深人静,无事发生。除去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柏萱还算睡得香。早晨醒来,望着全然陌生的帷幔和屋里喜气的装饰,她深刻明白一件事——人的情绪,夜晚和白天简直霄壤之别。
睡觉前平静接受的事情,醒来,就不认账了。
然而等到一群丫鬟婆子鱼贯而入,年轻的小姑娘扎着两个少女发髻,个个面庞青涩,端盆倒水,帮她穿衣洗脸,梳头添妆。不知何为,有点窃喜。
从前她是普外科医生,每天都累得怀疑人生,年纪轻轻在值夜班中猝死,可没享受过这等待遇。
要是以后每天都能如此,她想……她可以的!
柏萱重新稳住心神,入乡随俗,她端坐铜镜前,任由这个面生的丫鬟捣腾。
身后的两个婆子在收拾床褥,柏萱察觉她俩眼神在自己身上过了一道,还偷偷笑了。笑出声,以为她没听见。其实,听得很清楚,是那种高兴的笑。
“老奴见过少夫人,老爷和夫人都在前堂,咱们现在过去?”
柏萱颔首应下,余光瞧见两位婆子低着头看昨晚给谢衡擦手的帕子,边看边挤眉弄眼地笑。她心下了然,没说话。歪打正着,大家都开心,她可不会没事找事。
看她们笑得那样,应该不清楚谢衡的身体状况。也对,男人身体虚成那般,确实难以启齿。还好有手指血替他保全脸面,奥,还有她。
此刻时辰还早,晨光初现,远在天边。院里残留着昨日寒气,树梢覆着薄薄白霜。柏萱裹着红彤彤的披风,路过书房停下来,看见门口的大虎小虎,想了想走上前。
大虎小虎异口同声:“少夫人!”
两人嗓音如出一撤的响亮,柏萱侧着身体,矜持点点头。冷风刮过脸颊,美人柔弱三分。
偏偏风这么大,她迟迟不开口,可急坏大虎小虎了。
女孩子家身娇体弱,风一吹就容易倒,吹这么久要是吹坏了咋办?
柏萱不是故意的,她也想直言来意。可‘夫君’两字似乎有些烫口,几次到了嘴边就是没法说出来。
大虎小虎两双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心都急到嗓子眼了。
真想替她说!
柏萱:“咳!”
清了清嗓子,大虎小虎眼睛一亮,有种想哭的冲动。天知道他们等这个字等得多着急,太折磨人了。
“那个……”
两个字落下,她再次顿了顿。
大虎小虎:“……”给个痛快吧!少爷救命哪!
柏萱眼睛一闭,一鼓作气:
“夫君可起了?”
贴身小厮守在门口而不是进去伺候,想来谢衡应该没起。她问这话,是暗示这两人该催催了的意思。
话落,没听到小厮回应,倒是听见了开门声。
柏萱立刻挺直腰板,眼一抬,就看到谢衡病恹恹的面容。脸色苍白,唇发绀,眼睛青黑,眼袋不明显估计是单眼皮的原因。
大虎小虎连忙道:“少爷起了!起了!”
他换了件驼色大氅,和她一身大红衣白毛领一点都不搭。
脸色臭臭的,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她。
柏萱明白,他应该是,没脸见她。
男人的自尊心,她可不管。
要敬茶就得一起去,她若一个人走这条路,以后的日子定会非常难过。
漂亮的脸蛋裹在白色毛领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满满都是他。
从旁人的角度看,少夫人小鸟依人,满心满眼都是他们少爷。是个乖顺听话以夫为尊的小娇妻没错了!
谢衡脑袋乱成一锅粥,不过这么多人在场,他不能表现太明显。
忍着头疼,看她一眼:
“走吧。”
柏萱乖乖跟上,一路悄悄观察谢府。
很大的一座府邸,从她那小院走到正厅要半刻钟。沿路花亭水榭,假山重重,每隔一段就会摆上石桌板凳。红木长廊连接着拱形桥,桥对面骤然热闹起来,应当就是主屋。
一路上,两人全程零交流。
新婚夫妇,冷场成这样,也是少见。
婆子捏着手里见红白帕,突然就不担心了。表面再冷,到了夜里,被子一盖,也是热的。无论如何,该办的事办了,谢家就有希望了。
谢衡倒不是有意冷落谁,只是看着熟悉的景致,想起自己浑浑噩噩的上一世。绝大部分他都记得,谢家败落,有多惨烈,他没忘。
但是很多细节变得很模糊,那些想不起来的事,零零散散有很多。
可推开门,看见柏萱的那刻,他蓦然反应过来,复杂多变,却有不变。
被他忘记的,全是与这女子有关的。
前堂,守在门前的嬷嬷见到他俩,喜笑颜开,迎他二人进屋。
“少爷,少夫人。”
谢衡身边的人称他为公子,可谢府其他家丁,都喊他少爷。
正厅宽敞气派,人有点少,只有两个。
主位上,一男一女分坐两边。
谢尚书年近四十,体态微胖,相貌依旧英俊,谢衡像他。谢夫人保养得也很好,瞧着才三十出头。长得非常秀气不俗。
柏萱有些意外,这对夫妻的坐姿,按照某软件大师分析,属于貌神合离,相互排斥疏离的那种。
她跟着隔壁的人一同跪下,心中有一丝丝不适。很快便有样学样,端过茶杯,双手捧上:
“父亲喝茶。”
“母亲喝茶。”
“好,快起来。”
两位长辈对彼此冷淡,不想对小辈却相当和善,并没有整那种刁难新妇的戏码。
谢夫人吴氏攥住柏萱手腕,亲手给她戴上金镯子:
“好孩子,你嫁到我们谢府,就是我们谢家人,以后只管把这当你自己的家。”
瞄了眼一旁状况外的谢衡,声音隐约加重,似是提醒:
“谢家子嗣单薄,我只盼着你们夫妻琴瑟和鸣,早日为谢家开枝散叶。子安,你可听见了?”
子安,谢衡表字。
嗯?听见什么?
谢衡压根没听,也懒得问,随口应下:
“嗯。”
他脸色不太好,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可这种时候,不知如何问,干脆就不问了。
东西赏赐下去,吴氏使了个眼色。
候在门口的婆子会意,欣慰点点头,就差在脸色写“事成了”。
即便没写,吴氏也懂了她的意思。神情却不像婆子那般欢喜,眼神闪躲,不敢去看柏萱,叮嘱几句打发了两人。
然后唤婆子单独进屋,喝了杯茶才低声问:
“果真圆房了?”
“我亲自验的,还能有假!”
怕吴氏不信,婆子掏出收回来的白色帕子,上面的痕迹让吴氏沉默。不应该啊,她昨夜派了人盯着,就那么一会……难怪早上新媳妇对自家儿子那么冷淡。臭小子,要是当初听她的,招个漂亮会伺候人的通房丫鬟,昨夜不至于草草了事。
敬茶比想象的容易,尤其是那位看上去有些严肃的公公,性格与他的外表严重不符。从头到尾不管她说什么,婆婆说什么,一直点头,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见。
气氛奇怪又和谐。
再次与谢衡同行,柏萱确定了,这男人身子不行。才出来一会,就开始走路飘忽,脸色煞白。明显的中气不足,典型的虚,哪哪都虚。
回到自己小院,瞅见男人要去书房,她没跟上去。倒是谢衡忽地停下,侧过身,用一种她看不懂的眼神打量她,道:
“你可有事?”
没。
柏萱摇摇头,爽快地进了主屋。
……这么上道的吗?不打算进来打探点消息?
谢衡揉揉隐隐跳痛的额头,他对这个女人,好像不能多想。本来头就疼,想多了,只会更疼。
书房是他的私人领地,即便是父母,都得经过他同意,才能进来。
大虎小虎守在门外,他独自回到伏案旁,挪开摆在最上面的书册。底下是一张纸,他亲笔所写。
重生到现在,唯独被他忘记的,跟柏氏有关的事情,被他以这样的方式记录下来。可惜的是,没写完。
柏氏乃五皇子之人,他晓得了。
但后面那句,是不能什么?
谢衡皱眉,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