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是夜,一道人影在火光中退下,急匆匆从人群中消失。
而另一边,留在村里的宋君澜这两日有点不是滋味,那个之前和自己谈笑风雅的女子,如今,就在他的眼里底下与另外一个男人相聊甚欢。
宋承洲是个与世无争的逍遥少爷,长得也算玉树临风,因为年轻,比宋君澜还要小上两岁,浑身透着一股爽朗的少年气。
他寸步不离守在慕容雅身边,完全不给宋君澜接近的机会。而且他聪明,敏锐地察觉宋君澜故意诱惑之意后,便粘得更紧了。
反正他还小,粘人点怎么了?
除此之外,他还懂得投其所好,一如现在,他褪去一身的纨绔做派,满脸严肃地分析说:
“这一路走来,我发现,汴州灾情并不似传言中那般严重。相比之下,你们慕容家义捐的银子有点多啊。”
在慕容雅亲自赶到之前,慕容家已经向朝廷援助了数万两真金白银。汴州这么个又穷又小的地方,人本来就没多少,现在更不剩几个,哪里用得掉那么多钱。
慕容雅一袭白衣,闻言点点头:
“实地勘察之前,我们也不知道是这个情况。慕容家也是没办法,这几年风头太盛,唯恐捐少了惹圣上不快。如今我亲自来一趟,才觉得这里面的水深得很。”
灾情小,银钱多,多出的那部分,不用说,自然是进了相关官员的腰包。
朝廷官员贪污很常见,不寻常的是,当下最突出的两位皇子都聚集在这个地方,还直接打了起来。
这其中,只怕有更复杂的原因。
慕容雅清楚,士农工商,在这个朝代,商人地位低下。慕容家如履薄冰,长此以往,总有冰化的时候。届时,慕容家很可能遭遇灭顶之灾。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原先想着,给慕容家攀一棵大树。上次遇到五皇子,她觉得,五皇子稳重大气,品行尚佳,是个不错人选。
此次再见,想法却大变。
太子怎么说也当了二十年储君,无论是朝堂势力还是储君威名,都远超五皇子。
宋君澜想代替当今太子成为下一任储君,这想法没问题,毕竟,不想登基的皇子不是好皇子。
但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他才刚崭露头角没多久,根基未稳就想一步登天是不可能的。
她之前倒是没发觉,五皇子如此急功近利,莽撞冲动。
夺嫡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差池,整个慕容家都跟着遭殃。
她不会轻易下注。
宋承洲看着她白皙清丽的面容,一向沉稳自信的女子,清淡眉眼染上浅浅愁容。他揉了揉心口,恨不得伸手给她把皱了的眉给捋平,但是他不敢。
想说什么,却听到马车外细微的动静,耳朵动了动,他朝慕容雅做出嘘地动作,轻咳一声:
“水深又怎样,咱有钱买大船啊,不用怕。既然来了,那便不能给人留下话柄,灾情不结束,咱就不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外面有人偷听。慕容雅及时配合,温柔地说:
“也对,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不走了,先好好休息吧。”
他们各自闭上眼,没一会,细微的动静再次响起,这次却是越离越远。
人一走,宋承洲立马睁眼,用手捂着嘴巴,低声说:
“肯定是五皇子,阿雅,不是我背后小人,但那两个,都不是善茬啊。五皇子最近总盯着你,我想,他可能是钱不够用了,想多吞点你的钱。我爹说,他和太子,私底下都养了军队。擅自屯兵,要被杀头的。所以这人,还是离远点好。而且,我不会游水,水太深会被淹死的,咱们早点走吧。”
五皇子是这次赈灾的负责人,慕容家多出来的那些钱,必然被他拿了大头。
那晚与太子交战,他还耍心机地频频看慕容雅,不就是想利用两人相识一场的情分,让慕容雅出手帮忙。
在那个时候出手,意味着慕容家选了五皇子,事关重大,慕容雅当然不会凭一面之缘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
反正她这次的任务就是运送物资,任务完成,可留可走。
瞧着宋承洲故作可怜的模样,慕容雅无奈一笑:
“知道了,我留封书信,也算告知过他。”
宋承洲大手一摆:“不用,这种得罪人的事情,我来做就行。就让我写,说我家有急事,我带你一起走的。”
另一边,偷听完的宋君澜是黑着脸回去的。
他其实不大能听到宋承洲和慕容雅具体的说话内容,但是两人在里面嘀嘀咕咕半天,他们又不是夫妻,同乘一辆马车,成何体统?
正在气头上,忽然一声:
“表哥。”
这两个字,真是令人无比讨厌。
宋君澜现在一听到就郁闷,他从前觉得,荀思雨就是个乖巧安静的小妹妹,她懂事又听话,从不会打扰他。
可这几天的相处,让他对荀思雨有了新的认知。
她不安静,也不乖,更不听话,时刻都在打扰他。
短短两天,就让他听腻了表哥两个字。
淡淡目光望着来人,他道:
“我说过,不要来打扰我。”
荀思雨满脸担忧:“可是你一天都没吃饭了,药也没换。”
卫舟还没回来,太子那边动向未知,慕容雅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哪有胃口吃。
宋君澜耐心全无,捏着手指:
“小雨,你出来的时日不短,母妃该想你了,我会安排人送你回去。”
荀思雨表情抗拒,很是受伤:
“你的伤还没好,我不回去,我要留下来照顾你,直到你痊愈为止。”
有荀贵妃撑腰,荀思雨倒不是很怕宋君澜。她自小跟着他长大,现在年纪到了,他却总是把她推开。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跟着他一起出来,她才不要回去。
宋君澜面色温淡,看着没什么攻击性,却也没得商量,说话并不留余地:
“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这里还有许多大夫和侍卫,不需要你照顾。你可以选择,自己回去,或者我派人送你回去。”
事不宜迟,他说着,就命人立马给荀思雨打包走。
然后一身清爽地去找慕容雅,然而,属于慕容雅的马车已经不见,屋里也找不到人,只留下一封信。
宋承洲说突然想起来有急事没处理,要尽快回去一趟。
他们就这么走了。
慕容雅居然为了宋承洲,离开了他。
这两个骗子!
卫舟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他家主子坐在简陋的屋里发呆。
还是原来的那间屋子,太子走了,东西没带走,屋里面貌焕然一新。
宋君澜懒得扔,抬眸看向步伐凌凌的人,很快调整了表情:
“那边如何?”
卫舟一五一十,将事情道出。
他一开始就潜伏在淮安,等太子一行到了后,才悄悄暗中监视。
“昨夜,太子邀请谢衡吃饭。太子说,要他去江州办事。说让他休息一天再去,却暗中下了药,把他药晕了。”
他觑一眼男人的脸色,才慢慢说另外一件事:
“太子扣下了柏姑娘,并且……要把她送给淮安王。但是,昨夜夜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柏姑娘住的那家客栈突发大火,大火就发生在淮安王悄悄潜入客栈的时候。属下在外面一直盯着,到最后,只有被火烧伤的淮安王跑了出来,属下没看到柏姑娘的踪影。”
宋君澜面色晦暗不明,怀疑地问:
“你是想说,她死了?”
“属下觉得有可能,为了方便淮安王,那家客栈被太子包下。属下等到今早大火熄灭都只看到淮安王和几名侍卫,那客栈已成废墟,活人若是被困在里面一夜,很难有生还的可能。而且,属下还在太子质问店家为何失火时,听到店家说‘确定下了药’‘人在房间里’,说的应当是柏姑娘。”那对多灾多难的夫妻俩,双双被下了药,生死未卜。
“尸体呢?”
卫舟一愣,不懂宋君澜为何要执意追问,只得继续回他:
“太子命人搜城,属下见情况不妙,不宜继续留在那里,便悄悄回来。走之前,没看到柏姑娘的尸体。”
“也就是说,你并不确定她死了,只是,找不到了。”
是这样吗?
好像确实是这样,卫舟看不出宋君澜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宋君澜又问:
“谢衡真的被送去了江州?”
“是的,属下亲眼看着马车出城。”
但是他没看到,有人爬墙回城了。
宋君澜在想,江州和淮安,相邻的两座城,都有太子的安排。太子不是来抓淮安王吗?怎么又是安抚,又是送美人?
这哪里是擒贼,分明是招安。
宋君澜眯了眯眼,他就知道太子不安分,看来这一趟,他没白来。
就是不知道那对夫妻,是否真的被太子拿捏住……
当然没有。
柏萱醒来,就逃离了太子的控制,因为她并不在客栈里,而是在一辆马车里。
相比他们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这辆简直是高奢豪华版。
马车足足有之前的两倍大,长宽高好像全被扩大了两倍。入眼皆是柔软的绸缎,精美繁复的花纹。底下垫着的细软比客栈的棉被还舒服,足够他们两人在里面滚一圈……两人,对,谢衡也在,就睡在她的旁边。
秀气白净的面容,清隽的眉眼,高挺的鼻梁,还有微微翘起的唇,薄薄两片,红红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眼底又有一圈淡淡的黑影。
这么好的条件,再加上她的药物辅助,他昨夜还是没睡好吗?
柏萱眨了眨眼,好像……她也不是很好。
身体酸软,头也有点晕。不知道是马车太晃还是她睡太久,不过,她昨晚是怎么睡着的来着?完全没印象,头还疼。
柏萱撑着身体起来,胳膊却使不上劲,起来一半,又因为全身无力倒下去。
她茫然地望着头顶,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她的衣服呢?她跟谢衡一起睡这么久,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加上身体的异常,她感觉,好像出了不得了的大事。
柏萱猛拍脑门,另一只手顺手去摸衣服。
她摸到了谢衡,然后,手被他抓住。
男人似困倦极了,眼睛都没睁开,倒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边抓着她,一边在他那边捞出她要找的衣服递过来,沙哑的嗓音扔出两个字:
“在这。”
第42章
衣服落她一脸,眼睛也恰好被蒙住。然后,柏萱听到一声轻笑。
她俏脸一抬,衣服滑落,便对上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眼眸下方,是男人微微勾起的唇,和一副闲闲贱贱的表情。
柏萱想到了一句诗——满园春色关不住,后面一句未可知。
帐幔下的谢衡,完全褪去了往日的清冷。他单手支着额头,乌黑长发洋洋洒洒地垂落,有几缕搭着她露出一角的肩膀。丝丝凉意悄然滑入,男人媚色无边的面庞瑰丽无双。
才一个晚上,他就变得不像他了。
柏萱咽了咽喉咙,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问:
“昨晚发生了什么?”
一开口,她就想闭嘴。
才一个晚上,她也变得不像她了。
从前清脆空灵的嗓音,变得又萌又软,配上她此刻懵懂不自知的模样,谢衡心头一动,直接低头吻上她微张的唇。
两人都很年轻,被子里的身体相互贴在一起。蓬勃的精力无处安放,即便隔着薄薄的布料,那些细微的感知仍然令人头皮发麻。
柏萱推了推他,谢衡微微僵住,晦暗深沉的目光定定看着女人俏丽发红的脸蛋一会,总算回了她:
“你想知道哪件事?”
哪件?昨晚发生了很多事吗?
顶着男人灼灼目光,柏萱揪紧被子,故作镇定:
“那就先说说我俩,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她昨晚很谨慎,谢衡没回来,她便不吃不喝,就算饭菜动了手脚,也不应该中招。
那问题出在哪里了?
“在油灯。”
“啊?”
油灯里放了麝香和一些其他的助兴之物,点着后,香味一点点被吸进身体里,慢慢让她有了变化。这个过程缓慢而持久,像温水煮青蛙,潜移默化,所以她才不易察觉。
“太子对我没意思,为何要下这种药?”
当然是为了淮安王,谢衡简单地说了下淮安王这个人,很快回到正题。
昨晚他假装喝了太子递的那杯酒,实则倒在了袖口里,然后假装中计。
太子本就是有备而来,酒楼外早安排好了人。他一倒,就被人塞进马车送出城。
不过,他早就料到太子要他去江州。因此,在去往江州的路上,早早命人等在路上。他计算好时间,待听到暗号,便杀了太子那四个大内侍卫,转而悄悄从小路绕回城。
淮安境内,事先派来的人已经摸清了大大小小的路。
他返回行程很顺利,就是回到客栈,发觉柏萱情况不太好。
原本,他想同她商量一番脱身计划。
见她那个样子,谢衡直接把人抱走,让大虎依计划行事。
点火的时机不早不晚,就在淮安王赶去客栈的时候。但那会,他已经把人带走了。
他事先准备了桐油,这东西烧起来,速度快,火势猛。淮安王刚踏进门槛,就夹着尾巴跑,哪里还有心情风花雪月。
柏萱适时夸他:“能在别人的地盘畅通无阻,你还挺厉害的。”
谢衡解释:“守卫里面,有柳无殇的人。”
上位者,不管在哪里,都会放上自己的眼睛。
柳无殇擅长这种事,估计是金丝软猬甲都送出来了,没有什么比这稀罕,柳无殇突然变得十分大方。调用自己的人给他做掩护,不然没那么容易来去自如。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柏萱挺感慨的。原著里,这人的戏份比谢衡还少,她其实完全没印象。没想到因为救了欧阳蓉,得到了他诸多帮助。
“那大虎没事吧?”
“没啊,他在外面赶车。”
嗯?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马车一直在赶路没停下来。柏萱表情有点别扭,那昨晚呢?他们俩在马车里这样那样,外面也有人这样赶车?
她尴尬极了,脸突然像火烧一般,红透发烫,气势凶凶地指着谢衡:
“你……你怎么能这样!”
“嗯?你指哪方面?”
柏萱……放飞自我之后的男人果然更狗了。
她没他脸皮厚,迂回地指指骚气冲天的车内装饰:
“就这马车。”
谢衡随意瞟了眼,昨晚无比嫌弃的风格,这会反倒觉得还挺顺眼。
“马车是买的,我让小虎买辆好点的,女子会喜欢的马车,他买了这辆。”
根本牛头不对马嘴。
柏萱泄气般叹道:“你下次不能这样了。”
“行啊,你不喜欢这种,下次换更好看的。”
“不是马车,是你。”
谢衡目光定住,她什么意思?
“你不满意?”
满意什么?为什么话风越来越奇怪?
他好像误会了什么,脸色臭臭的,眼睛沉沉的,而且表情倔强,还有股‘不服气,再来一次,就现在’的气势。
柏萱缩了缩脚趾,确定他真的误会了什么,索性直接说:
“昨晚是特殊情况,再有下次,不要有旁人在附近。”
怪尴尬的。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外面的两人了。
谢衡拧了拧眉毛,理顺这段对话中间的误会后,眉目松怔,屈指轻弹了下柏萱软乎乎的脸蛋,倒是没再逗她:
“没有旁人,我将他俩赶走了,今早才喊回来的。”
那就好,那就好。不过,今早?
“这么说,你一晚上没睡吗?”是不是她不习惯马车,踢被子了?
说到这个,谢衡又去看她。
柏萱下意识觉得,这个问题的回答不利于她,往后缩了缩,却陡然意识到,下面就是垫子,哪有地方给她退。
偏偏男人俯身在她耳畔,低声说:
“嗯,一夜没睡。”
昨晚,他就让她喝口水。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看他的眼神猛地像看一只吃人的老虎,拼命摇头说,不睡不睡。
后来到了马车里,她一边扒拉他,还一边说不睡。
谢衡不明所以,最后只能归结为药物作用。
他找了个偏僻的树林,帮她缓解不适。
折腾到半夜,他问她可想睡了。
本来昏昏欲睡的女人,忽然惊起,一个劲说不睡不睡。
她说不睡,他怎么能睡。
就这么几次三番到清晨,动静平息下来后,她终于连话也说不出来,看样子,是可以睡了。
“……”居然是这样么?
柏萱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表示她此刻的心情,干脆蒙进被子里。
把脸藏起来,就不会丢了。
谢衡变得有些粘人,他掀开柔软的毯子,挑起柏萱下巴,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是夫妻,你在我面前,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他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奥,除了觉得她有些可爱。
柏萱脸上的温度迟迟下不去,恼羞成怒:
“我没衣服,你有衣服,说话当然硬气。”
“……”他也没穿多少。
柏萱终于有机会穿戴好,但是她没起来,就这么躺着。
马车去往江州,柏萱这个时候,才真切地感觉,一切都变了。虽然还是要去江州,但是她想,既然过程改变了,结局也是可以被改变的。
而此时,留在淮安的宋君昌还在命人搜索大火过后的客栈废墟。
一切的巧合,怎么看都像是阴谋,那个女人竟然就这么不见了。
可他分明亲眼看着谢衡被自己亲卫送出城,他就算是大罗神仙转世,也救不了困在他手里的人。
但是,偏偏这一切就是这么巧。
谢衡被送走,柏萱也跟着不见了。
客栈被大火烧了个干净,满目狼藉。里里外外被翻了个遍,不是灰就是烧黑的木炭,没有尸体的痕迹。
宋君昌不信邪:“继续找,烧成灰也要给我找到她。”
找了一整天,宋君昌忽觉不妙,当即把淮安丢给淮安王处理,骑马提前奔去江州。
第43章
客栈废墟里全是灰,分不清哪是人的,哪是木头的。
宋君昌找人无果,领着一队骑兵赶往江州,留下淮安王独自守城。
昨晚他虽然跑掉了,却仍然跑得不够快,火烧着了屁股,这会只能趴着,没法躺也站不住。
他理解宋君昌对江州的在意,他是王爷不是将军,手中兵力不足江州十分之一。要不是太子领兵压境必须从淮安经过,估计不会跟他合作。
他又想起昨晚大火一事,肯定是人为。否则怎么会不早不晚,偏偏是他夜探美人香闺时起火。
可是该跑的人都跑没影,他就算想算账,也找不到人,只盼着太子能抓到那人了。
这边正逢士兵召集完毕,淮安王再不愿意,也得忍着痛点兵安排,让他们提早做好作战准备。等太子回来,一齐进击京都。
提点完,便到了整顿士气的时候。
淮安王被人扶到擂台,慷慨激昂地陈词一番。无外乎就是京都有小人作祟,试图挟天子以令诸侯,但是太子足智多谋,早就已经安排好一切。大家不用怕,跟着他们一同回京,消灭贼人,拯救圣上。
甭管说的内容是不是真的,这些人是他的兵,就得跟着他一起干。
说这些,只是找个出兵理由,再稳定军心,告诉所有人,他们一定会赢……等等,乌泱泱的军队后面好像混进一群奇怪的东西?
淮安王召兵的地方是练兵营,场地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
黑压压的人头成片成片,淮安王起先都没注意,这会儿仔细瞧了瞧,那人有点眼熟。
淮安王心下不妙,虽然已有数年没见过那人,但他一眼就认出,那人就是他的皇帝兄长。
三月春风吹得人心里凉透,淮安王跟那个戴着斗笠,全身包裹,只能窥其一双犀利鹰眼和半个鼻梁的人对视片刻,忽地承受不住天子威压,身形猛地一晃,往后踉跄数步。
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拉住他,慌张地问:
“王爷,您没事吧?风大了,王爷不如先回营歇会?”
淮安王听不见小厮的话,他大脑空白,完全不明白,太子信誓旦旦说圣上卧床不起,病入膏肓。扶持他上位,也许根本不用弑君谋反。反正等他们回到京都,圣上定没几日可活。他这浩浩荡荡的军队,跟着进京权当给他撑场子,防止有人忤逆作乱。
退一万步讲,即便圣上还有救,那他这批军队也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是回京之后的事情。
可现在,谁能告诉他,本该躺在龙床上半死不活的人,为何会好端端出现在他的属地?
年近四十的帝王,身姿挺阔,威风凛凛。他只站在那里,便令人望而却步。淮安王清楚,这是经历过足够多的生杀大事,才沉淀下来的气场。
他的皇帝哥哥,自小就比自己心狠,他连自己的亲儿子杀起来都毫不手软,更何况他?
两人对视片刻,那人信步而来。
他踏出第一步,淮安王的眼皮重重一跳,心头像有座千斤鼎,压得他喘不过气。
淮安王脸色惨白,身体止不住颤抖。他无比恐惧,又无比不甘。凭什么他这一生,都要受他压制,都要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看着那人脚步不停,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淮安王忽然心神镇定,慢慢站直身体。
这里是他的地盘。
圣上真以为自己是天子,只身闯入他的军营,他也不敢怎么样?
他太狂了,太子像他,却远不及他这么狂。
淮安王面露狠厉,他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狂。
圣上既然来了,那就别想走。
……
江州比汴州和淮安更为偏远,相对应的,也更加贫瘠荒凉。
撩开车帘,视线所过之处,皆是山坳荒原,路上零零散散的有一些小村庄。
从这些村庄到江州城门,还要小半个时辰。
“江州常年战乱,城里的百姓苦不堪言,许多都慢慢迁至城外生活。如今,里面的普通百姓数量不多,留在那里的,基本是做生意的商人。”谢衡此生没来过江州,知道这些,还是靠上辈子的记忆。
柏萱有些疑惑,问他:
“军队里应该有朝廷定期拨下的物资,这里又没多少百姓,能做什么生意?”
部队里并不缺生活用品,而且部队管理严格,应该也不会放任士兵大批出营采购。人流量又不行,能做成什么生意?
柏萱是真的有些好奇,两颗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面色微妙的男人。
彼此关系亲密了些,她好像对他的情绪感知也更敏感了些。比如此刻,她察觉谢衡似乎被她问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个表情,她好像懂了。
“你不用说,我知道了。”
谢衡今天一整天都懒懒的,除了时不时看她两眼,整个人就像不问世事的清冷谪仙。柏萱理解,男人进入了贤者时间,正是轻松惫懒的时候。
她又问:“那里有正经客栈吗?”
“可能有?”
这个谢衡还真不清楚,他是直接被关押到军营里,去时没注意,之后再没回来过,也不曾去过。现有的认识,都是从其他士兵嘴里听来的。
他倒不是很担心,说:
“没有也没关系,我们不住客栈。”
太子的四名侍卫被他杀了,但是太子的亲笔信和信物被他留了下来,交到了大虎和小虎手里。
到达城门,他俩拿出通关文牒和太子令牌,命令道:
“带我去见你们太守。”
江州太守认识当今太子,但是太子身边的侍卫没有几千也有几百,他哪里认得,当然只认亲笔信和令牌。按照信中所写,他命人将谢衡一行带去一座废弃的地牢。
不过,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等等。”
年迈的老太守瞪大浑浊的眼睛,看着柏萱:
“怎么会有一个女子?”
柏萱摆出无辜脸,抬头望天。
她也想女扮男装,跟大虎小虎一样,装作押解谢衡的侍卫。可是丰盈的身材注定,这招是行不通的。
谢衡像模像样地被绳子捆住,整个人像朵蔫了的娇花,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但是怼起老太守却丝毫不让。他痞痞地笑,语气不正经:
“我是男人,要个女人陪着不行吗?”
老太守也是男人,虽然五十多了,但家中小妾多得快放不下,就这,还不影响他出去寻欢。更别提,如此年轻气盛的小伙子。
可扫一圈绑在男人身上结实的绳子,他嘲笑道:
“你个阶下囚,绑成这样,要女人有什么用?”
乱窜的眼神让谢衡直接踹上一脚,枯瘦如柴的老太守一身软骨头,当即被踹得嗷嗷叫,躺在地上恨恨指着谢衡,却疼得说不出话。
于是,谢衡说:
“绑成这样,照样杀你,要试试吗?”
“你……来人……”
有两名家丁赶来,却被大虎一只手就给制住。
小虎则将明黄的布塞进老太守嘴里,嘿嘿地笑,语气却带着警告:
“太守喊人做什么,太子有令,这人可以囚,但是不能动,你想动他,就是抗旨,抗旨是死罪,我可以立刻将你就地正法。”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但是这蛇若年迈如枯木,连牙都没剩下,那就是另一番说法了。
何况,太守不敢违背君令。
但他仍然有些不甘心,信上写的是,务必要将此人看牢,不能让他死,又没说不能让他受伤。
可眼前这两名侍卫看着就不好惹,也许没等府里其他家丁过来,他们真的一脚踩死他,那就亏大了。
他指着柏萱,气势弱了许多:
“信上没提此女,江州的水土养不出这样水灵白嫩的姑娘。她的来历有待查证,这样吧,你们先带他去地牢,等我查清此女来历,确定没问题,再给你们送过去。”
柏萱缩在谢衡身边,似乎很怕老太守,柔柔弱弱地说:
“民女之前就跟了谢公子,太子殿下并未不允。大人说信上没提我,但是,信上也没不准我继续跟着谢公子不是吗?太子不提,就是默许的意思。太守为官多年,对上面的心思,应该比我更懂。”
是这样吗?逻辑好像没什么不对。
老太守迟钝的大脑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想想也是,真要不允许,就会在信里提上一句。现在这信里,确实没提。只说要谢衡画画,必须每天都画,然后把画交给总兵大人。
他再去看细皮嫩肉的柏萱……还是不甘心就这么放人。
谢衡又踹了脚,确定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才慢悠悠地说:
“她不陪我,我就不走。你这太守府,应该比地牢舒服很多,我就住这。”
奄奄一息的老太守:……没想法了,什么想法都没了。
这尊大佛,杀不得,动不得,留在家里,搞不好还把他杀了。
他进气多出气少的捂着胸口,招来人,用尽最后一口气说:
“快把他们带走!”
老太守容易糊弄,但柏萱担心,看守地牢的守卫不会轻易放行。
她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就听到太守府的家丁跟守卫说:
“太子有令,把他俩关进地牢。太守大人命我俩把他们送过来,人送到了,交给你们。”
守卫的上司是总兵大人,总兵大人的上司是太子。
他们之前,也接到过命令,说太子不久会送个人过来,要他们一定要看守好。
这‘个’到底是一个还是两个,他们就不得而知。
但是太子令牌在这,家丁说他俩,想来是两个。
一起关进去吧。
第44章
地牢建在地下,刚踏进去,便感到阴风阵阵,凉飕飕的。地面潮湿阴冷,四周如铜墙铁壁,堆砌坚固没有一丝裂痕。
柏萱收回视线,在心里嘀咕,看来,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
大虎和小虎在外面守着,柏萱与谢衡被关进最里面的那间牢房。想起男人方才的浪荡不羁,她轻啧摇头:
“你演得挺逼真,要不是你平日里对我颇为冷淡,我还真就信了。”
她叉着腰,细碎目光打量身边的男人:
“仔细看,你还挺像个花花公子。”
谢衡自动忽视后一句,双手交叠,简单观察完周围环境,就那么站着不动。
她看他,他便侧过脸,让她看个够,轻笑:
“也不完全是演的,这地牢一个人待多无聊,你在就有意思多了。”
带上自己夫人一起坐牢还挺骄傲?见过离谱的,没见过这么离谱的。
柏萱指着他,气愤不已:
“渣男,不想着让老婆过好日子,就想着让人陪你吃苦头,你真是大写的渣。”???
她的话奇奇怪怪,谢衡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她的表情很容易懂。
他若有所思,然后慢悠悠解开腰带,脱下外袍。
柏萱眼皮一跳,气势弱了一半。
经人事的男人无论从气质还是模样好像都有了变化,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这个人,可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总觉得……不太正经。
这间牢房四周没有别人,就他们俩。
柏萱默默走开了些,不跟他说话了,扒着细长幽冷的铁柱子看外面昏暗长长的长廊。
一眼望去,长廊的尽头像个吃人的黑色旋涡,有些恐怖。
谢衡将外袍铺在杂草上,准备拉人坐一会。
一回头,媳妇却溜到离他最远的拐角,扒着铁杆,身子单薄,眼神无助,楚楚可怜。
他动了动喉结,放低的声音有些不明显的温柔:
“过来。”
柏萱抓得更紧,头也没回,眼神乱飞,恼他:
“做什么?”
“坐。”
狗男人。
看不出来她有些不适吗?
牙齿磨得咯咯响,她气:
“不做。”
“可你看上去很累。”
“知道你还……”
柏萱怒气冲冲转身,指责的话,在看到地上铺好的坐垫时顿住。
尴尬冒上心头,她俏脸微红,慢腾腾走过去。瞅了眼男人质地上好的丝质锦袍,犹豫了。
他们是来坐牢,为了装装样子,没带换洗衣服,全身行头都在身上。
地上的枯草一看就放了很久,不少沾了湿气开始发霉腐烂。
衣服被揉进去,基本要报废。
柏萱蹲下去,准备把衣服捡起来。
手忽地被抓住,她抬头瞪着谢衡,示意他不要捣乱。
谢衡轻轻一拽,将她拽下,坐在衣服上,看着她的脸蛋,说:
“我也想让老婆过好日子。”但是只有先活下来,才有好日子可以过。
开玩笑的话,怎么还忧郁起来了?
柏萱不知道谢衡这模样是不是装的,但是既然坐下来,那干脆坐着吧。
衣料并不厚,底下的枯草又硬又粗糙,还有些扎人。其实并不舒服,衣服盖在上面,唯一的好处是稍微干净些。
但两人谁也没抱怨,柏萱靠着谢衡肩膀,因为无聊开始找他聊天:
“我们要在这待很久吗?”
谢衡往她那边倾斜过去,让人靠得更加舒服些,说:
“客栈起火,太子必定会起疑。我想,他应该会提前来江州,估计就这两天,不会太久。”
“他来了,咱们不就暴露了,那为何还要走这么一遭?”
谢衡讲了三点。
一,是拖延时间,也算是给柳无殇擒淮安王争取时间。
二,太子曾让人仿过一些他的兵械图,他想看自己的兵械图被人做成什么样。
三,也是最重要的,他想看看这江州到底藏了太子怎样的秘密。
上一辈子,他没看到这些就直接死了。为了彻底解决太子,他不得不冒险来一趟。
“可是我们现在被关在地牢出不去,除了第一点,其他两点怎么整?”
这个问题,等到半夜,有了答案。
太子送来的人到了,守卫自然会派人向上级禀告。
周总兵亲自过来查看,后面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
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军服,柏萱瞧着倒是觉得有些古怪。
统一的制服在气场上确实能给人加分,但这些人,论面貌,没有军人的那种刚毅飒气。论身材……有点过于松弛了。简而言之,就是胖,虚虚的那种胖。
他们不像是常年训练的士兵,给人的感觉油腻腻的。
为首的周总兵也是一张大肉脸,肚子像个圆滚滚的球,不过他挺高,胖且魁梧,满脸络腮胡。
眼睛微微往外凸,眼神吓人得很,嗓门也很大:
“就是你?”
旁边的柏萱他没问,因为大虎和小虎也守在地牢门外,周总兵来时,两人已经把情况简单地介绍过。此女是来陪谢衡解闷的,他并未放在眼里。
“嗯。”
被关进地牢还这么傲气,周总兵面露嫌恶,这些没吃过苦头的世家公子哥顺风顺水惯了,坐牢估计也是头一次,还晓得这意味着什么,还当自己是大爷呢。
他可不惯着他们。
“把她带出来。”
谢衡呵一声,眉目阴沉,手里忽然多出一把匕首。
周总兵仰天哈哈大笑,不屑地说:
“你是想笑死我?就凭一把匕首,想翻出我的手掌?”
“不,动她一下,我立刻死。”
“……”柏萱瞪大眼,这人,不按常理出牌啊。
周总兵也被他惊人的语言吓了一跳,怒指着谢衡:
“威胁我?”
三个字落下,他再次哈哈大笑。可是笑着笑着,他跟多重人格似的,好像出了什么故障,某一瞬间突然不笑了,一秒变脸。
为什么?因为他虽然不屑,但是他还真给谢衡威胁住了。
太子大业在即,这人可不能就这样死掉。不然,他也得跟着陪葬。
柏萱蹲在谢衡后面,袖子里也藏着一把匕首,貌似和谢衡是同款。她想捂着耳朵,隔绝周总兵刺耳的魔性笑声。真是的,好歹谢衡这次没说杀死你,知足吧,笑什么笑。
她现在对谢衡的功夫有点了解,如果是训练有序的将士,谢衡以一对十可能比较麻烦。但这十个,光听呼吸声就知道,中气不足,内里虚无,战斗力不行。
不过谢衡还有别的目的,没之前那么刚,当然态度依然轻慢嚣张,他说:
“你们不动乱,就没有威胁。”
那不还是威胁!
周总兵上前一步,怒瞪谢衡,十分硬气地说:
“一个女人而已,老子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不稀罕。”
他跟谢衡差不多高,宽度却差不多有谢衡两倍。
柏萱心中默默对比了下,心想,一路走来,江州这一带有多穷,她看在眼里。
就是他们中途路过的那条堪称江州最繁华的商业街,也相当简陋寒碜。街道上出来迎客的那些女子,个个瘦弱不堪,营养不良。
如此贫瘠的地方,怎会养出这么多过度肥胖的人?
这不是一个,而是一群啊。
周总兵正和谢衡较劲,没注意她的暗中打量。讽刺完,他拿出一沓纸,凶狠地说:
“这些图不完整,做出来的东西没一个能用的。听说你才是这些兵械图的原画手,从现在开始,你就在这里给我把完整的图画出来。明天一早,我会来检查,少一张,我剁你一根脚指头,直到剁完为止。”
江州的女子跟商品没什么区别,在周总兵这群人眼里,女人不值钱,不重要。就算谢衡表现得很在意,那也只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跟自己的脚指头比起来,这女人就不值一提。所以,他压根没想用柏萱拿捏谢衡。
他把图纸怼到谢衡怀里,挑衅地看向他的脚。
谢衡任由图纸散落在地,双手环胸,背脊挺直,冷静沉稳地摇头:
“我很久没画,这些都是很早的图纸,我哪里还记得细节。”
周总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的意思是,你画不出来?”
那他如何跟太子交代?
他们这群不上前线的兵,早就养尊处优惯了,也和许多官场的人一样,欺软怕硬。别看他在谢衡面前硬气,出门遇见个比他官阶大一级的,他的骨头可以比老太守还软,更别提太子了。
这句反问听着颇有威力,实则,是他急了,急得破音。
胃口吊了,周总兵急了,谢衡才慢慢开口:
“也不是,毕竟曾经画过,有大致印象。周总兵不妨带我去看下实际成品,这样,既可以更直观地回忆原图,也能让我知道具体缺陷。”
他微微一笑,人畜无害的一张脸清俊无双,很好骗人的样子:
“图纸只是表象,也太过单薄,远不及实物有效。没准看一眼,明天就全部画出来了。”
周总兵当即怀疑他的目的,画画而已,几笔下去就成了,有什么难的?
这人百般推脱画不出来,没准就是个借口,要看实物的借口?
“不行!”
周总兵大手一挥,肯定地说:
“你一定有阴谋。”
他抽出腰间大刀,面露得意:
“不画是吧,那我先砍了你一只脚。人啊,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人太讨厌了,砍一只脚又不会死,他要亲自动手,以泄方才的火气。
谢衡看向手中那把镶了红宝石的匕首,叹道:
“还是死了吧。”
这次,也没说要谁死,但鉴于之前那番言论,周总兵自然认为是谢衡自己。
他左右看看,一个画画的毛头小子,动不动就要死要活,估计也只有这一招了,怕什么?还有一个一看就毫无威胁性的小姑娘,在他的地盘,能翻出什么风浪。
这么一看,他又信心十足,管他阴谋阳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没用。
“你确定,看完实物一定能画出来?”
谢衡这会没再搞事情,给了个肯定回答:
“一定能。”
“好,你要是敢骗我,我就砍你一条腿。”
周总兵命人打开牢房,决定带谢衡去兵器房,但是后面还跟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这次,不等周总兵开口威胁,谢衡就拿出匕首晃呀晃。
周总兵:……换一招吧,他烦了。
第45章
事情进展比预想的顺利太多。
谢衡的一系列骚操作,让柏萱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这人长着一张厌世脸,平日气质像条咸鱼,看着就不会来事。
可原来,从前不是他不会,而是他懒,压根不想。
真搞起事情来,一套又一套,处处是套路。
柏萱乖乖被他牵着手,若说之前,她心里觉得这男人口出狂言,自信爆棚,多少带点吹牛逼的成分。那么现在,她相信了,他是真的牛逼。
而且还不刻板,见人下菜碟,懂得随机应变,脑筋灵活得很。
谢衡倒是不觉得这些算什么,他怎么说,也是自小看别人脸色长大,七岁就开始筹谋策划。十年光景,做得多见得更多。有时候,处变不惊只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觉得意外,也能很好的应对。
奥,除了她。
兵器所距离地牢很近,就在距离地牢不到一公里的后山下。
爬上山头,柏萱站在高处,望着下面灯火通明的庞大版图,忍不住大为惊叹。
兵器所巨大无比,明亮的光线映照其中,远远望去,它像一汪没有尽头的油菜花田,闪耀炫目。
这么大的私库兵器制造厂,合法吗?
周总兵一路都在憋气,重重哼道:
“喏,就是那里。”
谢衡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牵紧身边人,说:
“来都来了,下去看看。”
他的手有些凉,也不像刻板印象中粗粝干燥。掌心不算特别软,但是并不硬,非要形容就是有韧性,捏一捏还有弹性。
那件垫着草的衣服留在了地牢,谢衡身上穿的单薄,外面是一件玄色锦衣,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里衣。
山里天光黯淡,他喉结下方,锁骨中间位置的那片殷红痕迹已经看不太清了,不过柏萱也不敢看。
她知道,那应该是她弄上去的,所以更不敢看了。她居然把他啃成这般模样,可想而知当时有多凶残。不,那不是她,那是药物作用,该死的是药,不是她。
一阵风吹来,她缩了缩肩膀,停止胡思乱想,说:
“夜里还是挺冷的,回去让他们给你买件新衣裳……”
胳膊突然被拽住,柏萱停下来,望进盛满夜雾的眼睛。
谢衡拍了拍自己肩膀,随意道:
“你身上挺暖和,挨我近些就不冷了。新衣裳还不知道在哪里,你上来,我背你。”
夜路并不好走,乱从杂草,藤刺石子硌脚得很。
柏萱摇头,拒绝道:
“不背,我不做包袱,不做累赘。”她将牵手改为抱他胳膊,几乎半个身体挨上去。
谢衡:“……”什么跟什么?奇奇怪怪,又可可爱爱,行吧。
腻歪!世风日下,成何体统!
跟在后面的周总兵忍不住朝天翻白眼,要不是为了跟太子有个交代,他才不会忍他们。
下山路看着不长,真走起来,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兵器所其实就是军工厂,远远便听到锻造打铁的声音,越到山下,空气越干燥,温度也越高。
他们停在大门口,近距离观望,视觉冲击更加强烈。
夜空中飞溅的火花,滚滚浓烈的黑烟。往下看,这些锻造工具按不同类型进行区域划分。
火炉其实在靠中间的位置,毕竟四周有树,虽然边上的基本被砍秃了,但这座山是砍不完的,防止引起失火,火炉放中间更安全。
柏萱面前是几条很深的长凹槽,里面整齐地放着一排排推车。
车里有的放砂石,有的是黑铁,另一边,也有打造好的少量武器。
锻造武器的地方,自然是重兵把守。
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士兵站岗。那些还在干活的人周围,还有将士拿着鞭子鞭策他们加把劲速度快点。这场面,像极了柏萱曾经刷剧看到的压榨苦力的场景。
周总兵平日里应该没少来,大家看到他并不陌生,除了干活更勤快些,并未过多关注这边。
虽是夜里,却因为火炉的存在,头顶又有天棚覆盖,里面温度很高。烟囱散不去的烟充斥着各个角落,但是大家显然习惯了这样的环境,只顾闷头干活,并无多少不适反应。
一队人员从眼前经过,监工朝周总兵行一礼,便挥着鞭子驱赶。
这些人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灯光下,柏萱看到那个上衣只剩一角碎布,几乎光着的男子胸前好像有个印子。
她仔细看了会,这才发现,有印子的不止那一个人。
古代可不流行纹-身,而且他们的印子都很相似,像是烙铁印下的疤痕。这种疤痕,一般是十恶不赦之徒,大罪的象征。
谢衡显然也看出来了,他调侃道:
“用罪犯当劳工?”
周总兵看守这个兵器所虽是听令行事,他上面还有胡将军和太子。可跟了他们这么多年,多少察觉出一些苗头。
他知道这个兵器所名不正言不顺,并未上报朝廷,属于黑作坊,是太子私库。私造兵器,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他并不怕谢衡发现端倪,反正将军说过了,让谢衡画完兵械图,做好那些奇门遁甲,这人便可随便处置。谢衡可以活着来这江州,却未必能活着走出去。何况,即便弄不死他,到时候,太子登基,这人知道秘密又如何?
周总兵不慌不忙,甚至有些炫耀:
“是啊,劳动力不够,朝廷又不许抓壮丁,只能想些别的法子。看到他们了,你要是不好好画,也得跟他们一样。到时候,我一定会特别关照你,每天给你一百鞭子。”这个法子,还是他和胡将军一起想出来的,功绩里有他一份。
至于这些死刑犯的用处,其实也远不止当劳动力那么简单。
他们现在用来干最苦的活,以后若是打仗,可以当前锋人形肉盾。穷凶极恶者,还可以搅乱浑水,用来威慑那些胆小乖巧者。反正留着他们,哪里有用往哪搬,可以给自己省不少事。
真的是死囚犯,印证自己的猜测,柏萱这下可以确定,太子他是想造反啊。尽管宋君澜并未强大到可以威胁他的储君地位,但这造反,没有迟到,只有提前。
这么大一座兵工厂,看人数密度,得有千八百人。
也不知,搜刮了多少地方的地牢。
难怪,外围那些看守的士兵不仅架起弓箭,还有炮车。他们估计,也怕囚犯。
谢衡没有回应周总兵的话,跟着他去了一片单独的区域,这应该是一块技术领域,人并不多,专门制造战车,铠甲一类。战车内藏乾坤,里面设计了放箭区域。
周总兵指着其中一辆战车,气愤道:
“图纸上说这车能射出万箭,射程千米远。狗屁,一百米都够呛。”
万箭不是夸张说法,而是指的这战车能承载的总数。
这个尚未得到验证,但是射程,周总兵试过很多次,实际跟纸上差太多。
“还有这个,据说是必死无疑的倒勾箭,倒勾是可以,可穿透性极差,根本穿不透人,如何杀人?”
“再看看这机关,什么玩意,开关总是失灵,别说杀敌,没把自己杀死就不错了。”
……
周总兵抱怨完,回头看谢衡,轻蔑地说:
“他们都说是因为图纸与原图有偏差,所以效果不行,依我看,是你不行吧?我看你也没什么厉害的,就是被吹得厉害。肚子这么瘪,能有什么墨水。”
这番话,是激将法,也是周总兵的偏见。
他觉得,谢衡除了长得还行,其他都不太行。
身为男人,不说五大三粗,起码得有宽阔门面。就这么一副弱书生的体质,能干成什么事。
他还听说,谢衡武功不错,可他哪里像有武功的样子?
“你肚子那么大,想来一定学富五车,知识渊博,不知道能不能背一首将进酒?”
将进酒是什么东西?
谁在说话?
奥,是那个他全程都没放在眼中的小姑娘。
看谢衡那护犊子样,他还没表示呢,刀又拿出来了。
周总兵摸摸肚子,他大字不识几个,背什么东西来着?
这个女人,竟然想让他出丑,真是不安好心,他岂会如她的意。
“一边去,男人做事,哪有女人说话的份。”
“没有女人,哪有你什么事。”
“牙尖嘴利,我不跟你们废话,赶紧看,看完了给我滚回去。”
谢衡这次沉默得比较久,他确实一一看过这些兵器,然后微笑道:
“看好了,回去吧。”
看完起码心里有个底,可以预估多大的兵力能与之抗衡。
现在看来,都是赝品,不足为惧。
他突然这么好说话,周总兵还有些不习惯。
将人往回带到半路,他忽然有些不耐烦:
“没长腿啊,走快点……”别耽误他喝酒逍遥。
他越催,这俩越叛逆,竟然不走了。
周总兵有种不好的直觉,他想抽出佩刀,后腰却忽地剧痛一下,紧接着,不等他做出反应,冰凉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
谢衡面色冷淡,嗓音清凉:
“别动,带我去见一个人。”
“……”他居然被拿捏了?
其实周总兵反应速度很快,只是他到底不如常年训练的将士。加上后腰被黑暗中的暗器击中,疼痛让他慢了一拍。
“谁?是谁暗算我?”
自然是大虎和小虎。
但是人并没有露面。
周总兵瞪着谢衡,愤恨不已:
“你居然还有同伙?老子就知道你不是好东西!”
第46章
周总兵带来的这一队人马,和他一样多年不曾训练过,反应速度赶不上他。发现周总兵受伤,十个人手忙脚乱,慌慌张张拿出佩刀。
他们在这一带作威作福惯了,已经很久不知危险为何物。
这一乱,竟连刀都没拿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废物!”
周总兵故意大声骂道,实则趁着背对谢衡,疯狂朝手下眨眼睛。谢衡的功夫和反应能力都在他之上,这几个手下什么德行他也很清楚。所以他想暗示他们别和谢衡对着干,去捉谢衡身边的柏萱。
之前他丝毫不将那女子放在眼里,这会却打算死马当作活马医,抓她来试试能不能救自己。
可谁能料到,被他骂作废物的手下,还真的是个废物。
无法领会他的暗示不说,还十分窝囊地弯腰下地去捡剑。
周总兵气得闭上眼睛,腰被暗箭所伤,却连心口都在冒烟。想尝试自救,可眼神乱飞了好几圈,都找不到柏萱在哪里,只在突然低头叹气时,发现谢衡投在地上的阴影后面多了一条弯弯的弧线。
“……”
她跑得可真快,比他还快,快得令人绝望,周总兵放弃挣扎了:
“说吧,你要我带你去见谁?”
谢衡道:“见你们将军,胡显勇。”
啥?这人要自投罗网?
周总兵仿佛迎来了希望,眼里升起亮腾腾的光。
既然是采用暗算的形式,谢衡就算有同伙,人数也不会多,这会还躲在暗地里不敢见人。
而将军府里有重兵把守,几个同伙跟数百将士相比,那就完全比不过。更何况,谢衡还带着一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
到时候,有他这个先例在,胡将军可不会轻易被他偷袭。
不过,周总兵思考一会:
“你还知道我们胡将军,你去找将军做什么?”
今夜来回折腾,这会天空开始泛起微微晨光。
黎明破晓,气温却更低。谢衡脸色因为冷而更显阴狠,他没什么耐心,面无表情说:
“知道秘密的人,一般都死得早。”
“……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去见胡将军是吗?我可以带你去,但是这么晚了,恐怕不方便,不如明早?”
谢衡摁了下刀刃,轻声说:
“明早?好啊,我没问题,但是你应该不行。”
周总兵的腰还在流血。
被迫答应了谢衡之后,后边心地善良的小姑娘探出小脑袋,担忧地问:
“他脸色太差了,这样下去撑不到将军府。”
周总兵连忙点头,是啊是啊,先带他去找大夫。
“我给他包扎一下。”
嗯?
原来她还懂医术,那再好不过,起码可以少受点罪。
周总兵被几个属下扶着,然后就听到小姑娘颐气指使地命令其他的属下:
“你,把中衣脱下来,折好。”
“你帮他把衣服撕开。”
“还有你,把他的箭拔出来。”
……
周总兵简直呆了,小姑娘是这样给人医治?他能说他也可以吗?
其实,柏萱方才下意识想要亲力亲为,但是还没蹲下就被谢衡拽住了。只能让其他人来。不过周总兵伤口不大,也不致命。简单处理一下,她满意地点点头:
“现在好多了,至少能撑过今晚。”
什么?他活不过明天?
周总兵面如死灰,被几个人架着一边走一边叹气。
他究竟为何沦落至此?
去往将军府的路上,恰好经过江州那条最繁华的街道。
这个点,街道两边依旧热闹不减,走大马路上也能听见四处传来的嬉笑声。
他们从街头走到街尾,居然发现还有一家卖衣服的店在营业。
柏萱进去给谢衡选了件外套,店家认识周总兵,招呼完他俩还上前去恭维周总兵。
商人精明,在这条号称堕落街里存活下来的商人,除了精明还知道如何保命。
即便看出周总兵满脸菜色,以及腰间殷红血迹,他也面不改色请人落座,再折回来神色如常向柏萱两人介绍衣服。
谢衡要了一件玄色外袍,柏萱有些意外,夸他:
“你可算摆脱黑白包袱,穿得像个人了。”
“这样方便杀人。”
“……”不,你这辈子都做不了人了。
店家笑嘻嘻替他结账,再堆着满脸笑容送人走,全程无论周总兵怎么眨眼歪嘴都当没看见。笑话,周总兵是这条街街霸,
周总兵对付不了的人,他能奈何?
要有这能耐,他就是街霸了,何苦窝在这街上最差的位置。
一行人磨磨唧唧赶路又过了一个时辰,他们终于到了将军府。
其实将军府距离前线最近,周总兵平日若无事,是断不可能来此。
因为这里连个看门的都比他嚣张,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然而这次,周总兵顾不上那么多,乖顺了一路,突然用尽力气冲开谢衡,一路往将军府大门跑。
他双手被绑,跑起来失去平衡,却又在快倒下去时硬撑着,动作扭曲奇怪。
“两位兄弟,来了贼人,快来捉拿他们。”
“这人要找将军寻仇,切不可让他得逞。”
“他武功高强,你们要小心!”
周总兵边跑边喊,守卫自然认得他,虽然平日里不待见他,但后面的陌生男子以及周总兵的话让他们戒备起来。
屋里很快亮起火光,周总兵看着红彤彤的光芒,简直要喜极而泣。
回头恶狠狠瞪过去:“他要对将军不利,又以我做要挟,快擒住他。”
人群冲出来了,然后看见一个比火把火光更闪更亮的东西。
御赐金牌。
柏萱拿不准这里的人认不认金牌,谢衡看上去却很自信,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直接走到那些人面前,说:
“我有事找胡将军,把这个拿去给他,他会见我。”
谢衡亮出金牌,只是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真正拿捏住他们的,是手中的一枚平安锁。
这种东西,一看就是小孩子戴的。
为首的人看看金牌,又看看那平安锁,上面有字,他看不真切,接到手上,忽然脸色大变。
这都能给他扳回一成?
周总兵扶着腰,气不打一处来:
“假的,肯定是假的金牌。”
说着顿了下,放低声音嘀咕:
“再说,咱又不怕这东西,咱们不是马上……”
“闭嘴!”
那人凶狠呵斥完,拿着东西急匆匆跑回去。
晨曦熹微,微风拂面。
柏萱凉凉看着身边人,下巴一抬:
“你果然背着我藏了不少好东西。”
谢衡不认,稍稍侧身跟她咬耳朵:
“没有背着你,只是为了你。”
第47章
柏萱跟他一起在外面等着,冷不丁被秀一脸,并没有觉得高兴。
很严肃地跟这个古董男人掰扯:“只为了我,说这种话,你就不怕我心理压力过大吗?”
什么叫只为了她,那是不是也得她来承受所有的责任和后果。
谢衡微微偏过头,盯着她的表情变化。
他倒不生气,反而觉得这姑娘的思想其实很特别。在东阳这样的朝代和制度,女子就像是男人的附属品。所以相对应的,女子遇到事情,也该由他们从属的男人出面解决。他见过的所有女子,包括他母亲,家里若有事,母亲也会派人去找父亲处理。大家对此,并不觉哪里不妥。
他与柏萱对视,身姿挺拔,如松柏一般修长笔直。尽管面若清风,却沉思一会才一字一句回答:
“你又没逼迫我,为何要有压力?”
见她有点懵懵的,谢衡感到奇怪,慢慢跟她说:
“是我自己选择这样,所有后果,自然也是我该承担的。即便结果不理想,或者我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我自找的,你不用有压力。”
这男人的思想……真前卫……不,应该说是真传统。不过,相对于她,他本来就传统。
柏萱想起自己的那个时代,无论男女都要标杆独立。即便是正当合法的夫妻关系,从男人那里拿点什么或者想要依靠一下男人,都会被嘲讽攻击,不能独立行走。
所以她一直不结婚,因为结婚生子意味着她跟同期相比,会失去竞争升职的机会。年轻医生的工资并不高,和很多行业一样,干活的人拿到的回报甚至比不上领导的一个关系户。
她们一个人干活,却要养一大批自己根本不知道是谁的人。更别提倘若要生孩子,家里没人照拂的女子,将会有极大的风险失去饭碗。相比之下,男子就没有这些顾虑。然而即便这样,他们还要以所谓的公平提一大堆要求。
一场婚姻,女人承担的风险和后果都更大,付出和失去的也更多。到头来,人家却跟你讲公平,这不给,那不能要。
可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平可言。
她曾经,是恐婚族。
因为你付出的东西,并没有以其他的方式补偿回来。而你自己,失去了就永远都没有了。
她不愿意轻易将自己的未来交到别人手里,再加上,时代变化让负责顾家的男人正在以势不可挡的速度锐减,甚至濒临灭绝。那么这种事,自然要慎之更慎。
谢衡这两句简单又装逼的话里,她感受到了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责任与担当。
她心里突然有些感慨,感慨完,总觉得自己也该有点表示,轻咳一声:
“你要这么说,那我心里就没压力了,因为它有你了。”
反撩一波,谢衡只微愣片刻,便直起身体。他坦坦荡荡地笑了笑,耳根微红,面上却如沐春风,表情是毫不收敛的得意,又带着一种‘我这么努力去爱你,那么无论你多爱我,都是我该得的’理直气壮。
然后,更是不规矩地动手将她揽入怀中,大大方方地说:
“你不止有趣,嘴还很甜。”她若想哄一个人,一定能哄好。
居然揉她头发,柏萱不太适应这种亲昵。谢衡最近转变很快,似乎完全不需要过渡。她不行,直接道:
“可你好腻。”
又粘又腻。
谢衡:“……”
一直被嫌弃,从未改变过。
眼睁睁看这对小夫妻腻歪的周总兵倚着墙,突然觉得牙酸!
还好方才进去的将士又出来了,从他身边经过,却连个眼神都不屑给,径直走到谢衡面前。满脸愤怒,想发作又硬生生忍住。
他跟周总兵的气场截然不同,眼露凶光,表情带着杀伐冷酷之气,手一直压在腰间的大刀上,沉声说:
“跟我进去。”
两人一起进去了,周总兵被留在原地,无人问津。
夜好凉,周总兵感觉,自己也融化在这凉意之中,无法脱身。
将军府是柏萱自来到江州后,看过的最壕的宅子。
面积大到离谱不说,这里的建筑全部刷着红漆金边,亭台楼阁坐落在碧水湖边。不过,毕竟是男子住所,没什么花花碌碌的风景。入目除了闪闪发亮的金色雕花,并无多少可看的。
胡将军纵横沙场几十年,比当今圣上要大许多,四十多岁放在这个朝代,算年纪比较大了。
匆匆起床,他没怎么收拾,随便穿上一件外袍就在大堂候着。等了一会便听到清爽干净的声音:
“胡将军,在下谢衡。这位,是我的夫人。”
跟胡将军会面,谢衡既不像和柏萱在一起时那般放浪形骸,也没像在周总兵面前那般任性妄为。他中规中矩,礼仪方面恰到好处。
但柏萱清楚,他这是想先礼后兵。
跟着谢衡一起坐下,她才悄悄去看那位将军大人。
络腮胡,国字脸,眉骨和侧脸都有很明显的疤痕。尤其眉峰处的一道断眉疤,特别显眼,衬得他十分凶残不好惹。
他低着头,对谢衡视而不见,眼睛盯着手中那枚平安锁。
方才的那位副将倒是一直瞪着他俩,气得好像随时会提刀杀过来。
谢衡打完招呼便不再开口,大家似乎都在等谁会先妥协。
诡异的气氛僵持许久,胡将军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斜眼晲过来。
不愧是常年打仗的人,这气势,周总兵那一群人加起来,都比不上千万分之一。锋利的眼神如有实质般横扫一切,直直落在谢衡身上,他狠狠淬一口:
“区区谢家,也敢动我胡显勇的家人!老子现在就杀你祭天,再杀你谢家全家。”
谢衡冷静与他对视,不太在意道:
“谢家人丁单薄,不足胡家十分之一,谢家换胡家,想必圣上会很高兴。”
胡家三代从军,可每一代都有大部分人留守京都。三代积累下来,子嗣颇丰,人丁兴旺。
谢家呢,三代单传,到谢衡这一代,就他一个独苗苗,家里人口单薄得可怜,跟胡家没有可比性。
但胡将军关注点在谢衡提到的圣上。
眼下天还没亮这人就非要跑来扰人清眠,还拿着他胡家嫡孙的平安锁作威胁,现在又用圣上明枪暗箭,可谓是有备而来,且来者不善。
胡将军搓了搓光滑冰凉的银质锁,要笑不笑地讽刺:
“你好歹也跟了太子十年,怎么说倒戈就倒戈?两面三刀者,自古没有好下场,这个道理,你不懂?”
谢衡坐在下方的位置,玄色外衣跟这里奢华璀璨的装饰倒是相得映彰,衬出几分富贵公子的气质。他淡淡抿唇,似乎很认真地分析:
“国以民为本,我无论为谁效力,最终都是忠于国之根本。”
谈到现在,胡将军琢磨完谢衡的态度,约莫猜到他是来找他谈判。
既是谈判,他的家人估计尚且无事。
心绪因此平复许多,他道:
“那你这意思是,为太子效力,便不是为民造福?”
“当然不是。”
谢衡想也没想地否认,他坐在柏萱身侧,清俊无双的面容泛起薄怒:
“这一路上,我一直不明白一个问题。拥有兵权的人并不只有胡将军,太子为何偏偏选了最偏僻最贫瘠的江州。来了之后才恍然大悟,因为,江州便宜。想要收买下来,花费的代价更小。那条奢靡的街道,还有这金碧辉煌的将军府,以及京都胡家用地下仓库装的金银珠宝,恐怕都是托太子的福。”
居然连他家地底下有金库都知道,胡将军面色微微发白,突然有种强烈的失控感。
谢衡说的不错,因为江州便宜,他也便宜。而且江州人口稀少,把那些常驻居民赶出去,他的军队,他的属下以及那些用来取乐的下人便可以完全占据这个地方。
他因此而变得富甲一方,执掌一方。而太子,一方面得到他的鼎力支持,一方面可以利用江州做他想做之事,比如悄藏大批死囚犯,私造兵器。
两人合作了很多年,彼此联系越多,秘密也越多,早就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所以太子提出不日举兵京都,他答应得痛快。
哪里料到,出兵在即,会迎来谢衡这个不速之客。
柏萱可算是明白这里的人为何如此有钱,原来早就傍上了太子,而太子的岳父是户部尚书,专门管钱的。
他抽出如此庞大的数目养一州兵马和锻造兵器,搜刮的民脂民膏可想而知是个多么无法想象的数字。
胡将军动了动手指,捏紧那枚平安锁说:
“既然你全部知道,那么肯定还有别的人也知道。他派你来劝我就此收手,归顺于他?谢小公子,真是遗憾,我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很多事情没有回头路,你不用说那些废话。”
他低头看着手中精致的银锁,上面还有他为嫡孙亲自取的表字。
“你若以为拿捏住我的家人就可以让我背弃太子,那可就错了。这种事情败露,我只有死路一条。我若死了,我胡家必亡,还不如放手一搏,求得一线生机。”
“你求不到。”
谢衡冷漠地否定他,讥讽不已:
“太子正在赶来江州的路上,但是他不知道,圣上已经到了淮安并且拿下了淮安王。很快,就会轮到江州。举国兵力讨伐小小江州,你没有胜算。”
什么?
“不可能!”圣上不是快死了吗?
谢衡压根不理会他的辩驳,继续道:
“我本可以不来,但是我来了,还带着自己最重要的人一起来到这里,是我对胡将军的诚意,可胡将军知道我为何要来此吗?”
胡将军还沉浸在上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之中,怒不可遏地大吼:
“不可能!你休想骗我!”
谢衡似眼露怜悯,其实内心毫无波澜,他只是顺着那位的心思,然后把这件事谈成功。就像从前给太子办事,他老练而又自然,直接跳过胡将军的情绪:
“因为我觉得,我们的兵,不能杀自己人。”
养兵是为保家卫国,征伐外敌。
对于这一点,谢衡是有点真心在的,便继续说:
“皇子们夺嫡,可以结党拉派,可以骨肉相残,想直接造反也行,大内侍卫私下兵马随便用。但是,边防将士,绝不可动,这是底线。”
他抬头去看乱成一团浆糊的胡将军,声音清冷而冷静:
“我来,是不想看着你以及你们所有将士死于非命。嗯,另外再帮人捎个话。圣上的要求很简单,不要自相残杀,胡家还是原来的胡家。当然了,给予胡家的荣耀依旧归你们,但是不法所得要上交朝廷。你若执意抗旨,那么……就先杀他。”
干净漂亮的手指指着胡将军手中的银锁。
谢衡给他思考的时间,但是不多,慢悠悠起身,下一刻,就听到胡将军问:
“他们真的还活着?”
“活着,但是能不能继续活着,就得看你的了。”
熬了一整夜,谢衡打了个哈欠,去看他的夫人,柏萱已经昏昏欲睡了。不是她心大,实在是她差不多都猜到了,所以并不太好奇。加上谢衡的声音好听又清爽,调子也慢腾腾的,在本就犯困的情况下催眠效果极强。
他挪着步子贴过去一些,表情管理开始失败,有些不耐烦:
“这些事情你可以慢慢想,可否先给我们安排一间房休息?”
什么?
我正在悲春伤秋,深陷泥沼,痛苦挣扎,头疼欲裂,你跟我说你要去睡大觉?
胡将军着实跟不上谢衡的节奏,还是他旁边的副将见他并无异议,才不情不愿地去做安排。
胡将军在椅子里杵着头发呆,他当然不会就此信了谢衡的话,暂时把人留下是为手中银锁。
另外,他在等太子。
若谢衡说的是真的,太子明日,最迟后天会到。
他若在这个时候派人快马加鞭去淮安查探情况,也还来得及。
……
虽然折腾了一晚上,但是好歹不用在牢房过夜。
柏萱裹着被子满足地眯起眼看夸:“你真的让我过上了好日子,做的不错。”
谢衡惬意地弯起唇,还没有动作,再次响起软软的声音:
“只能亲一下,不能做别的。”
柏萱望着头顶略显颓废但依旧清隽的脸,善意地提醒他。年轻人一定要保重身体,绝不可以熬夜还剧烈运动。
谢衡显然体会不到这份用心,虽然他本来也只打算亲一下就睡,可被她暗示拒绝别的,心里有点不爽:
“你不喜欢?”
想想,他们确实没认真讨论过这个问题。上一次问她满不满意,她直接岔开话题说马车。这一次,谢衡倒是有些期待,目不转睛盯着晨光中软嫩白皙的女孩。
然后,柏萱摇头。她没有那天晚上的记忆,毫无印象。
什么感觉,她不记得。
居然摇头……
谢衡:“……”
她不喜欢。
第48章
柏萱看着谢衡一秒变脸,有些不解。
他为什么会露出痛苦面容?
男人眉宇收敛,嘴唇抿紧,脸色微白,沉默着不说话。
柏萱看他发呆,直接将人拉下,解开他的衣服。
柔嫩的手指捏起衣服一角时微微顿了顿,但也只有一瞬。柏萱没去看谢衡,顶着灼热的视线继续拉开。
谢衡也一头雾水,她这是什么意思?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短暂的时间里,谢衡猜了无数可能,脑中想了太多画面。不过不管想的什么,他都没阻止柏萱更进一步的行为,只是脸上有些不自然。
屋里没点灯,但这个时辰,光线足够照亮视野。谢衡感受着越来越近的呼吸声,几乎要贴上他下巴的唇,内心蠢蠢欲动。他才十八岁,这种时候,有些行为早已脱离掌控。正欲抬起胳膊做点什么,听到女孩疑惑的嗓音:
“没崩啊。”
她仰起脑袋,清凌凌的目光望过来:
“我看这伤口愈合得还可以,你觉得很疼?”
伤口?
谢衡……他早已忘记这茬了。
柏萱没忘,只是没刻意提起。
因为他俩的关系从精神层面直接飞速发展到了身体层面,这个过程中,她只睡了一觉,便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实在太突然了,她需要做一下心理建设。但是他若伤口出问题,那就另说了。
谢衡脑中闪过的无数画面像一阵烟,风一吹,全没了。
他冷静面对妻子对他并无兴趣的残酷事实,回道:
“不是很疼。”
那就是有点疼,毕竟伤得那么深,总要花费一些时间愈合。
柏萱给他把衣服拢紧,不知为何,脑中白光一闪,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你这伤没好,那晚是不是我……?”
她用手指指了下上面,从生理结构来说,新手不适合这种,容易造成物理伤害。
所以,她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顺便关心下谢衡有没有受伤。
这种事,她该早点问他的,拖到现在真是不应该。
谢衡喉结动了动,才觉得他自己想多了,她就抛出如此犀利直白的话题。他没脾气了,伸手把她从自己身上拎下来,让她乖乖睡在旁边。深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说:
“不是,没有那样。”
她难得主动问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要给出回应。可是刚说完,谢衡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悠地睁眼,问道:
“你不记得?”
“刚跟你说了,我不记得了。”
所以方才的摇头,不是不喜欢,而是不记得?
谢衡挑了挑唇,堆积在心头的郁闷瞬间散去,面上也雨过天晴,主动凑过去把小小的人捞进怀里:
“不用那样,我单手也可以。”
柏萱:“……”
大清早的,她怎么会想不开跟他讨论这种问题?
但最没想到的还是,身为对于人体构造十分熟悉的她,居然会因为谢衡的变化而感到紧张。更绝望的,是因此而造成的灾难——
她想说好困,大家和谐睡觉,嘴一瓢,说成了:
“好棒……”
就离谱,离了个大普。
身后的人因此开始颤抖,柏萱明白,他在憋笑。而且显然,憋不住的。
谢衡笑出了声。
他整个人,包括这张床都因为他开始晃动。
有这么好笑?
想想,谢衡平日里清清冷冷,偶尔的情绪变化也多是阴阳怪气。他鲜少有如此开怀的时候,想来,是真的被逗笑了。
于是,柏萱反手过去挠了挠他说:
“我不是嘴瓢,就是夸你棒。”
社死又如何,只要我心脏强大,就是别人尴尬。
话落,柏萱果然没听到谢衡继续笑。
很好,终于可以安静睡觉了。
谢衡再一次惊叹自家夫人的适应能力,她好像很少纠结,在地牢里抱怨几句,照样接受良好。眼下将军府这个陌生又危险的环境,她亦随遇而安。不管遇到什么事,身处什么样的境地,她总能很快做出决定。这样爽朗果断的性格,即便在男人中也不多见。
他摇头失笑,仍然抱着她,闭眼浅寐。
不出意外,这个点,柳无殇应该已经到了淮安。只要他成功擒住淮安王,太子差不多就垮了。
其实他并不知道当今圣上也来了,一直跟他接头的都是柳无殇的手下,柳无殇也从未告诉他圣上行踪。
但他并不担心,从京都出发前,他便和柳无殇一同商量做了安排。当初知道要来江州,以及上一辈子的记忆里,太子一派在江州开战。他便猜到江州这边,应当早早就同太子勾结上了。
所以,当时就让柳无殇去查胡将军一家,地下仓库被搜出来后,柳无殇师出有名,顺利控制了胡将军家眷。
如今,柳无殇亲自去捉淮安王。到此,太子的势力几乎被断了个干净。
他执意要跟胡将军谈判,确实是不想内耗。之后,就看胡将军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
两人在将军府住了一天半,这一天半里,没再见过胡将军。
直到第三天上午,胡将军忽然主动来到他们这座院子里。
将军府十分庞大,副将说是安排一间房给他们,实则给了一整栋院子。
胡将军走进西厢院,便看到暖融融阳光下,干净石桌旁边,一男一女,一左一右,躺在摇椅里晒太阳。
旁边,还有两位小厮帮忙遮阳。
这是到他府里养老来了?
胡将军险些晕倒,大步上前呵斥两名小厮:
“你俩在哪当差的?”
他脸上的滔天怒火就差烧起来了,两位小厮茫然又惊恐,连忙回他:
“属下是被副将调来照顾贵客的。”
贵客?
谁是贵客?
他俩自封的吗?
住在人家家里,起码的礼貌必须有。
柏萱放下瓜子起身,抱拳道:
“多谢将军款待,将军热情好客,真是令人感激。”
对着不懂事的小厮还能无差别发火,可面对这么个温柔有礼的小姑娘,胡将军只能憋着。
因为一旁的谢衡也站起来了,还就挨着小姑娘站,用一副笑里藏刀的眼神盯着他。
胡将军忍了忍,又忍了忍,假笑道:
“不必客气,应该的,你们不嫌弃就好。”
“将军如此周到,当然不嫌弃。”
柏萱见胡将军频频去看谢衡,体贴道:
“将军是来找夫君吗?你们有事尽管去忙,我自己待在这就行。”
她看向谢衡,眼神催促。
快走吧,胡将军的嗓门震天响,吵得魂都要吓跑了。
她昨晚没怎么睡,这会正补觉呢。
而且大虎和小虎也从西厢院的小门里溜了进来,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谢衡点点头,跟着胡将军去了昨晚的大堂。
他一走进,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影,太子。
宋君昌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他没去太守府,更谈不上去找周总兵这种小鱼小虾。
径直来了将军府,询问谢衡的图纸是否按时送到。
结果胡将军说,图纸没有,倒是谢衡,在他府上。
胡将军还想说什么,宋君昌哪里还有心情听,当即挥手打断,让他闭嘴别说了。
得知自己筹谋许久的东西居然一张没有,人还给接到将军府里来供着,宋君昌肺都要气炸。
他押着谢衡来江州,是要谢衡来吃苦头,只要不弄死,地牢里一百八十种酷刑随便用。
可这些人呢?竟然让谢衡当上了小祖宗?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宋君昌没有兴趣再听胡将军多说一个字,凶狠地命令,去把谢衡带到他面前,现在,立刻,马上就去!
两人打了照面,谢衡照常行礼。
宋君昌抬手扶了扶面颊,将因为赶路而散落下来的头发捋上去,冷冷一笑:
“我在这儿都能遇上你,不过也好,刚好让你看看我给你准备的见面礼。”
身后的侍卫见他抬手,立马拿出一个用白布包着的东西。
白布已经被血染红,看样子有几天了,血色发暗。
东西扔到地上,里面的东西露出来,是一只人的耳朵。
看形态和颜色,是属于女子。
宋君昌盯着谢衡清俊的面容,身体微微后仰,昂首挺胸地说:
“你夫人的耳朵,我亲手割下来的。”
女子的耳朵大差不差,这个是他在大火那晚割的。淮安王送的女人又丑又蠢,频频惹他生气厌烦,他这才略施惩罚。
眼下,耳朵早已血肉模糊,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加上割下的时间就是谢衡离开后的时间,腐化程度接近,挑不出毛病。
他以假乱真,毫不心虚地说:
“这次掉的是耳朵,下次,掉的可就是脑袋了。”
这……好像哪里不太对?谢衡的夫人,不就在西厢院?
一旁的胡将军想说不敢说。
第49章
胡将军派去淮安的人尚未回来,但太子的出现,应证了谢衡的话。他不动声色地开始权衡,努力当个隐形人。
狠话放出,宋君昌总算舒坦了些,他想,只要谢衡惊慌失措,跪地求他,这几日的郁闷定会一扫而空。他甚至开始幻想谢衡求他放过的情形,可惜因为从未见过谢衡失控的一面,他根本想象不出来。
而真实的谢衡,也未如他所愿。
清俊无双的男人面无表情,冷漠地收回视线后讥讽道:
“太子如此暴虐,实在难当大任。”
这话,直白得跟刀子没什么区别。
胡将军眼皮抖了抖,心中百感交集……还是年轻人敢说啊。
他为何不急?为何不求他?为何如此淡定?
宋君昌心头冒出一串问题,尚未来得及思考,便听到谢衡大逆不道的话。当即大怒:
“闭嘴!本宫乃正统嫡子,我若不为君,还有谁可为?”
他皮下青筋暴起,用手指着谢衡:
“本宫忍你很久了,不就是会画画吗?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需要你画了,我只要你死!”
宋君昌这会是真的火烧进了脑袋,里面一片火海,完全没地方顾忌其他。
一直以来,他对谢衡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排斥。
从小到大,谢衡比他好看,比他高,还比他有才学。
所以,他故意挑中这个学院里最好看最有天赋的学生做他书童。
长得好看,考试头筹又怎样,还不是要卑躬屈膝给他当奴才。
这种时刻想压他一头的感觉从前还可以被他压制在心底,自从谢衡叛逆,便开始肆意蔓延。看着谢衡云淡风轻的样子,他心底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
他死死瞪着谢衡,扯着嗓子喊:
“胡将军,还不动手?”
被点名的胡将军心中恨恨,想他身为勇猛无双,风光无限的大将军,曾几何时,也是太子的座上宾。朝夕之间,竟被太子大吼,又被一个小辈拿捏。
他不甘心,可收进怀中的银锁时刻提醒着他,他乖孙还等着他救命,绝对要忍住!忍不住也要继续忍!
五大三粗的男人默默叹气,敢怒不敢言,只得低声劝:
“殿下,咱们的事情似乎出了点问题,这人,不如先留着?”
事已至此,宋君昌又不是个死人,哪能察觉不到出了问题。
可现在,所有问题都不及杀了谢衡重要。
他背手发怒,威胁道:
“你不杀他,我就先杀了你。”
宋君昌无儿无女,没有羁绊,没有弱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毫无顾忌。
胡将军不同,他杀不了谢衡,因为谢衡牵动着京都胡家家眷。
他也不能杀太子,因为太子再怎么大逆不道,那也是圣上嫡子。太子若出事,他就是有一千个理由,圣上也必定会迁怒到他身上。
可他当然也不愿就这么做人刀下亡魂。
面对宋君昌咄咄逼人的气势,胡将军突然有些后悔。要是他不被金钱蒙蔽,也就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殿下……”胡将军为难地说,想开口解释自己一家老小性命不保,可他也清楚,太子不会理解。
就在这时,一道清淡嗓音打断他:
“胡将军,将在外,可不受君令。”
谢衡知道太子不会轻易亲自动手,因为太子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打不过他。
以他俩现在的关系,太子动手,他势必会还手。
那么,动手就意味着打脸,他当然不愿贸然出手。
谢衡始终平和冷静,像是一个执棋者,早已把控棋局,稳操胜券。但这也只是像而已,从踏入江州开始,每走一步,他也是如履薄冰。
因为不管再怎么运筹帷幄,上一辈子,他死在了这个地方。
世道轮回,谁能保证,他就一定可以改变命运?
只不过,他不能慌,不能怂,不能让人看破底气不足。
“太子已到,我跟胡将军说的话,很快便会得到验证。还有一天时间,胡将军还可以考虑,我只希望,胡将军会做出正确的选择。”他施施然离开,任由宋君昌气得浑身发抖,真的开始拔剑。
胡将军见谢衡跑掉,留他一个人应付太子,暗恨一声,一边抵抗一边试图劝说:
“殿下,事情败露,应该及时回头,减少损失。您是先皇后唯一的孩子,只要服软,圣上一定会网开一面。”
宋君昌睚眦欲裂,一刀劈过去: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的脑子呢?”
他是真的带了杀意,胡将军若说方才是后悔,这会却是有些庆幸,庆幸谢衡愿意冒险前来跟他谈判。
他常年身居关外,跟太子见面不多,根本没见过太子如此暴戾野蛮又不讲理的一面。
当初受太子蛊惑,是因为朝廷官员中饱私囊,导致军费不足。军中日子苦不堪言,太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给他送来大量金银财宝。尽管他后来知道,这是太子为了贿赂他,故意扣下军费,再以合作的名义收买他。用他本该得到的东西,交换利益。
明知不妥,但这种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收手。
他收的越来越多,填满了胡家仓库还不够,自己的将军府和整个江州也分了一杯羹。
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答应太子的条件也越来越多,渐渐在纸醉金迷中迷失。
到了今天,被太子提刀追砍,才总算清醒了些。
让这样一位疯子登基,能有安生日子过?
胡将军再不迟疑,伸手挡住攻击,毫不留情地揭露:
“谢衡的夫人,就在将军府。”
碰,刀刃相撞,发出震耳嗡鸣。
宋君昌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方才用那只耳朵虚晃一招,没吓到谢衡,他其实就猜到了,柏萱怕是跟着谢衡一起逃到了此处。
对于柏萱的去向,他不是没怀疑过,但没有时间去查证。来时顺手拿着那女子的耳朵,也是为了试探谢衡。倘若谢衡有所动摇,那柏萱基本可以确定死在大火里了。如若没反应,说明她还活着。
他以为,若是柏萱被谢衡救走了,那么谢衡肯定会把人小心藏起来,不让她被发现。
谁曾想,谢衡居然大摇大摆,直接带柏萱住进了将军府。
这岂止是打脸,简直就是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好得很,你们一个个,都长本事了。胡显勇,你好歹四十几的人了,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挑拨几句,就失了立场,果真是越老越糊涂。”
胡将军有些意外宋君昌发着疯还能保持清醒,见人扔了剑,他也忙收回刀。面露为难,说:
“殿下,老臣的家人,都在他们手里。”
宋君昌冷冷看着他,寒声反问:
“又如何?男子汉大丈夫,舍小家为大家,有何不可?”
这个人骨子里冷血至极,用感情说不动他。
胡将军又道:“可是圣上已经知道您的打算,还派人擒了淮安王,举兵过来。咱们小小一州,如何与一国兵力抗衡?”
宋君昌逼近一步:“宁可战死,绝不苟且。这话,可是出自将军之口。本宫希望你不要受人蛊惑,既然父皇知道了,那么我们就更没有退路。这一战,必须战。”
他微微俯身,指缝夹着一封书信:
“胡将军,不要被谢衡骗了,太傅跟我说了,父皇很快就会死。届时我顺利登机,兴许还能救你的家人。他若不死,我就将他杀死,照样救你们。可若是胡将军阻止我,让父皇有机会苟活,那么,我必会被他废掉。到时候,你们胡家必会被株连九族。开弓没有回头箭,胡将军可要三思。”
胡将军面色凝重,被说动了几分。
宋君昌见状,心底冷笑一声,畏手畏脚的怂货。他没给胡将军半点缓冲的时间,不容置喙地命令:
“现在,去杀了他们夫妻。”
胡将军恍恍惚惚地去了西厢院,太子和谢衡,一个逼迫他,一个威胁他。搞得他焦头烂额,到了西厢院一看,地上躺着两个人。他心道不好,急步上前查探,正是派给谢衡的两名小厮。
他又去屋里,转了几圈都没看到小夫妻俩的人影。
桌上只留下一幅画卷。
胡将军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画轴,打开。
画上是个幼小孩童,约莫两三岁的样子。和出生时差别很大,却也有许多相似之处。
他一眼就认得出来,这是他的嫡孙。
三年前他回京都探亲,正遇上孙儿出世,看过些时日。
画卷底下留下八个字:君无戏言,好自为之。
……
谢衡和柏萱逃之夭夭了,乘着豪华马车,一路向北,去往淮安的方向与柳无殇汇合。
马车里,谢衡看着正在享受糕点的女子,还有点回不过神。
太子的到来,意味着他是时候离开。
但意外的是,柏萱也认识到了这一点,还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从大堂回到西厢院,他就看到地上晕倒的两名小厮。
柏萱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还向他解释:
“人是大虎和小虎帮忙打晕的。”
西厢院过一条小径就是后院偏门,这几日,胡将军对他俩这不速之客没什么好脸色,就差甩脸赶人。除了安排的两名小厮,没有旁人盯梢,正好方便今日跑路。
谢衡等她吃完,才倒了杯水递过去:
“你知道太子来了?”
“是啊,我没睡着,去前院转悠了会。不过,你们都好厉害的样子,我没敢靠太近。谁想,隔得老远都能听见太子咆哮怒吼,随时会拔刀的样子。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柏萱捧着水杯,惬意地往后靠。
宋君昌的咆哮声穿透性极强,她听到后,啥也没想,就觉得,是时候离开了。当即折返回屋里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就带了几盒糕点在路上解馋。
连着奔波将近两个月,她清减了许多。
脸上的肉感没那么强,小小一团,缩在车厢里,像个半大不大的孩子。
这一路,无论是被太子刁难,还是几番遇险,她不曾抱怨过一句。
谢衡没来由地心一软,问她:
“回去之后,你想做什么?”
“开医馆。”
忙碌的日子,咸鱼的生活,柏萱都经历过。她觉得,过度劳累不可取,每日无所事事,同样不可取。不如开个医馆,自己当老板。既有事干,又不用加班加点,没日没夜值班。
劳逸结合,实在快哉。
想到这里是封建社会,她象征性地问谢衡:
“可以吗?”
“我当账房先生?”
柏萱伸出一根手指,俏皮地晃了晃:
“不,你升职了,你当老板娘。”
“?”
柏萱好心解释:“我是老板。”
“……”
很奇怪的说法,但是有点开心是怎么回事?
正沉浸在愉悦的气氛里,旁边的人忽然挪过来了些,小声问他:
“太子脾气这么差,你从前他手底下当差,是不是很难受?”宋君昌动不动生气,生气就杀人,肆意践踏生命,毫无规矩原则可言,做事全凭心情。跟着这样一个人,想想都觉得窒息。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谢衡身躯一震,清淡的瞳仁也不着痕迹晃了晃。这是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转身去看柏萱,没有立马回答,而是先低头吻她。
很轻的一个吻,藏着无限温柔。
柏萱轻颤着睫毛,眼睛刚闭上,便听到他说:
“我从前没有心,不知道难受。”
“……”
太子的脾气并非一日养成,但是自小到大,只有更差,没有最差。
谢衡从六岁起跟在太子身边,如今回想,有失有得,有利有弊,唯独没有过开心。
可他很清楚,从太子选中他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会成为平衡诸位皇子势力的一颗棋子。他属于太子一脉,除非像现在这样,太子造反,不然,他永远无法脱离太子党羽。
所以,他只做事,不上心,把自己变成一把没有感情的利剑,那便不会被情绪左右。
柏萱想,不能和没有心的人谈心,会被气死。
她撩开车帘,外面是陌生的风景,树下立了一块石碑,看不清字样。便问:
“还有多久可以离开江州边界?”
这里并不是来时的路,但他们有地图,看到路碑,便知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谢衡说大概还要两个时辰,之后便是江州与淮安交界处。
他们这一路艰难求生,终于要回去了。
柏萱难免感慨,上一世,谢衡死在了这个地方,如今,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
忽然间,马车剧烈晃动,后面有人骑马追了上来。
柏萱和谢衡相视一眼,她懵了好一会,才小小声问:
“来这么快,莫非是你画的不够像?”
第50章
留那一幅画,是想打感情牌,用来感动胡将军,从而拖延时间。
谢衡之前已经说动胡将军,这次画像一出,胡将军势必会情感交织,百感交集,就算不彻底倒向他们这一边,也会犹豫着放水,放他们走。
然而,现在这么快就跟上来了。
除了画像不像,好像没有别的理由?
因为胡将军看上去挺重感情啊。
对方骑马,他们是马车,用不了一会就能包围过来。
柏萱看向外面,青葱树林间,骏马疾驰,奔向这边。谢衡跟着她的视线略扫一眼,这不是大规模军队,而且大部分是太子的侍卫队,不知道他们是要做什么,他也懒得花心思猜,回柏萱方才的问题:
“画像到我手里便是那样,并非我所画,我只题了字。”
他跟胡家没什么交集,来之前,甚至不记得胡将军长什么样,更别提胡将军的孙子。
画像很早便到了他手上,毕竟要谈判,手里总得有点东西。
马车忽然停下,车身猛烈晃动。
柏萱明白,他们被包围了。她心里有一丢丢紧张,谢衡依旧淡定,丝毫不慌。
……这就是有武功和没武功的区别。
她看谢衡没有要下车打架的意思,扯了扯他袖子:
“嗯,我想问,这个时候了,你还靠得住?”
谢衡直接反握住她的手,秀气白净的面容落下灿烂阳光,令本就好看的容貌更加俊美无双。他的气质清冷,却总能令人心安。好像无论生死,都是很渺小的事情,可以坦然面对。
不再刻意忽略他的身体后,柏萱似乎渐渐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魅力。
他的声音总是不急不缓,沉稳又冷静:
“其实我没有绝对的把握,因为我对人心,向来不抱期望。”
终于等到一句实话,柏萱倒不觉得失望,小孩子都听得出来,那些漂亮的话纯纯是安慰人的。
伸手拍拍谢衡肩膀,想说没关系,她就没信过。却又听谢衡说:
“所以,我不会寄希望于人心。”
外面突然响起激烈厮杀的声音,听起来,有两拨人,且人数还不少。
谢衡一点也不意外,仍然面色淡淡,牵着她下马,忽然对那群人发令:
“听说你们个个是精锐,可别打输了。”
穿着黑色战衣的士兵狠狠剜了眼谢衡,发出震天吼:
“弟兄们,给我赢,别给家主丢脸。”
凭空冒出这么多人,而且还是来帮他们的,好像……不用死了?
“他们是?”
“柳无殇的家丁。”
“家丁?你说这些一个能打三个士兵的人是家丁?”
“他是这么说的。”
家丁人数比士兵少,可武力值完胜。战火一点也没波及到他们,大虎和小虎冲上去了,谢衡没去,带着她靠在马车边上。
一共将近两百人搏杀的场面,算是柏萱见过的最大规模的战场。而且是真正的杀戮,每一幕都充斥着残忍,血肉淋漓。
她微微低下头,开始分散自己注意力,伸手数了数:
“金牌,画像,还有这么多人,难怪问你藏了什么好东西时,你说不出来,这确实说不完。可是,这样一大批人,都有通关文牒吗?怎么过的江州城关?”
“翻墙。”
“?”
打斗的场面让马有些不安,谢衡干脆靠在马背上,面朝着柏萱:
“来江州时,你也看到了,江州城里的没剩多少正经人,你觉得,他们能守好所有关卡?”
“江州可是边关之城,戒备如此松散,他们就不怕吗?”
“边关将士自然没有这般待遇,关内不同。而且江州隔壁,是淮安。他们同属太子一脉,自然不会怕。”谢衡上辈子就是待在边关,他从来不知道,从军之人,竟也可以如此奢靡,一整条街,全部用来消遣,甚至还为此将普通居民赶到城外。
柏萱突然想起来,谢衡上辈子就是被流放到了江州。不知道他是被放在关外还是关内,有太子力保,他应该是关内吧?那他是否也在江州堕落街逍遥过?
下巴忽然一凉,柏萱惊醒,愤怒去看谢衡:
“你想吓死我?”
“都打完了你怕什么?”
打完了?
“那还不快走,不知道有句话叫作反派死于话多?”柏萱没去看遍地横尸的战场,边说边上马车。
谢衡视线不错地盯着她,没被她忽悠过去:
“刚在想什么,这么心虚?”
“谁心虚了!”
声音这么大,还说不心虚?
柏萱瞟了眼华丽精美的马车,跳过方才那一茬,叹气:
“可惜我不会骑马,要不然能快一些。”
“没关系,我带你。”
大虎已经牵了擒获的战马过来,谢衡挑了更为精壮的一只,率先上马。
柏萱犹豫着伸出手,想问他‘这能行’?
可瞅着守在两侧的大虎和小虎,不远处的精锐家丁,想想谢衡自信爆棚的傲娇小孔雀性子,默默将这话吞进肚子里。
他带她骑马,柏萱明白,这一批人估计只是先锋队,后面应当还有追兵。
就是不晓得,这是胡将军的意思,还是太子的意思。若是前者,今夜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两个时辰说短不短,眼看日落西山,他们已经踩到江州地界,往前跨一步便能离开这个地方。四周荒野突然蹿出一支支锋利羽箭,羽箭落地点在他们前方,直接封死了出江州的路。
同样是骑马,居然还能被追上?
柏萱被谢衡护在怀中,无语吐槽:
“这不合理啊,是不是有小道捷径?”
他们逃命的不该跑不过要命的,那就只有这个解释了。
谢衡听她声音不颤不抖,语气也不带怕的,看向她侧脸的眼神不自觉带了些宠溺。
前面的路被箭雨封死,他停了下来,嗓音清淡平稳:
“他们对这一带更熟悉,估计是走小道来的。”
话落,后面的无数骏马一匹接一匹现身。为首的那个,赫然就是宋君昌,他的旁边,是一身铠甲的胡将军。他们是带着军队来的,乌泱泱一片,根本望不见尽头。
这必然是调了边关的兵马。
柏萱……感情牌,失败!
宋君昌换上了一身金色铠甲,威风凛凛骑着汗血宝马走在最前面,神色得意:
“怎么不跑了,继续跑啊?我的箭还没染血,可就等着你们跑呢。”
还没开打,他就像个胜利者,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等着别人狼狈落魄。
落魄是不可能落魄的,谢衡最厉害的就是这张面具脸,自己被包围了,淡定得很,还有心情关心:
“调用边关兵马,你可知后果?”
“江州我早就不打算要了,这种贫瘠落后的地方,除了拖我东阳后腿,没一丁点用处。”
宋君昌毫不在意地说道,一座荒芜城而已,谁要谁拿去。他连东阳都不在乎,还会在乎这么一座破城?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那个位置。谢衡自小跟他一起长大,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他只想要自己该得到的东西,至于得到之后怎么处理,好与不好,这些都是后话。
属于他的东西,就算毁灭掉,也不可以被别人拿走。
谢衡不明白他,宋君昌还要赶去淮安,不想再废话,下命令道:
“放箭!”
几十人对几千几万人,无疑是以卵击石。
不管跑步跑得掉,那也还是要跑。
柏萱招呼面露紧张的精锐部队,大声道:
“大伙听着,跑一个是一个,可别真在这当箭靶子啊。快快快,咱们分散跑开。”
谢衡下意识听她的话,可没跑一会,便觉眼前一黑。他没晕,就是忽然有些耳鸣。
这感觉很奇怪,关键是每继续往前一步,头更晕一分。
柏萱也发现他不对劲,顿了顿,用手抱紧他的腰,不解地问:
“那边还没放箭呢,你这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