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花轿里的新娘
    “我哥……”

    温四不敢再与周昌对视,他觉得对方的眼睛好似能把他的魂儿给吸走一样。

    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眼睛偷窥左右,见钱朝东并未往自己这边投来目光,便压着嗓音,与周昌吞吞吐吐道:“我哥都、都说了、说了些甚么?”

    咬钩了……

    周昌一听温四的话,就知道事成已然是八九不离十了。

    他脸上笑意愈浓,注视着温四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其实不是温家人,你们有各自的家,只是——如今却有家都不能回了。

    不知道家中父母是否安在?兄弟姐妹在哪里谋事?

    看看你脸上的疤……你也快忘了自己曾经的那张脸了吧?

    你想对自己的爹娘说些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帮你带话给他们。”

    周昌语调温和,循循善诱。

    他的每一句话其实没有明确的指向,含含混混,但落在有心人的耳里,却又像是落在了实处,一语中的。

    在他的言语声里,温四不知不觉就眼眶微红:“我……”

    这烂脸人已被周昌说动了,只是他内心深处终究存留有一分警惕,在关键时刻及时收了声。他耷拉着眼皮,紧闭着嘴,想从周昌身旁走开。

    “你不信我的?”此时若叫温四走开,待他与温三通了气,周昌想再撬开他们的嘴就难了。

    他立刻以身躯挡住温四的去路,接着压着声音道:“你看看这周围——来这里治疯病的人,最后大都呆了!

    只有我和我那个同伴,我们俩还没疯没傻,保持着神志。

    你和你哥几年才能遇到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再不抓住机会,你预备在这酒窖里待一辈子么?”

    周昌注视着温四的面孔。

    他注意到,在自己提及‘下窖治病的人中,只有自己与石蛋子还保持神智’这件事的时候,温四的表情明显恍惚了一下。

    周昌心中一动,跟着就道:“其实咱们都是一样的人。

    你能帮我,我也能帮你……

    四面都是凶神恶鬼,我们却是同类!

    只有你我互帮互助,才能活下来啊……”

    周昌话未说完,温四猛地扯了他一把!

    “别挡路!”

    烂脸人面色狰狞地呵斥他一声,扯开他的身形,从他身旁走过。

    周昌若有所思,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继续朝前走。

    那些在清早还能相互谈笑、恭维吹捧钱朝东家的白狗儿的人们,如今都好似都抽走了魂魄,浑浑噩噩地排着队,走在地窖的坡道间。

    在众多行尸走肉的最前方,钱朝东转身朝后头看了一眼。

    他正见到温四拽开了周昌,那个周昌好似被吓住了一样低着头,不敢吭声。

    钱朝东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转身走出酒窖。

    趁着这个时间差,温四猝然转过头,他注视着周昌的面孔,烂脸上的紧张与惊恐,几乎凝成实质:“你去,你去告诉我娘——

    让她快跑吧!

    温老祖要成了!”

    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记下了这句话,又向温四问道:“你家在哪?”

    “……”温四霎时一愣。

    他转而意识到,先前周昌所说种种,尽都是在诓他,专为了套他的话!

    可他眼下已经上了贼船——

    “旄牛镇,东市子第二条巷子里,第三户人家,就是我家!”

    温四的语气充满了悔恨。

    ……

    “温老祖要成了,温老祖要成了……”

    周昌走在去往‘玉女潭’的路上,嘴里一直重复着温四的那句话。

    温老祖要成什么了?

    他想到自己在酒窖中的时候,因感染那阵飨气之风而生出的幻觉——温四这句话,莫不是在说温永盛即将彻底掌握住一道神旌,成为俗神?

    温老祖直至现在竟都还没有掌握这道神旌?

    它难道是因为没有彻底成为俗神,所以才一直躲在酒坊内院的米坟地窖之中?

    若事实如此,那在它还未彻底掌握神旌的时候,它或许还不能脱离米坟地窖……

    那它又是怎么去找的白秀娥?周昌百思不得其解。

    这世道难解的问题太多,周昌也没想过自己能全把这些想个明白。

    他想了片刻,实在想不通个中关窍,索性将之抛诸脑后——反正找到白秀娥,当面询问,只要她肯回答,这些问题总会迎刃而解。

    此时,天近黄昏,绚烂霞光从远天倾落。

    行在临近‘玉女潭’的树荫小道上,周昌听到了一阵热热闹闹的喜乐声。

    当下树林少见人烟,忽听到这些吹吹打打的乐声,周昌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躲在几棵树后,隔着林间的枯藤野草,朝乐声源出之地看去。

    野树嶙峋,在山野洼地张牙舞爪。

    远处,一座座丘陵如坟包连绵。

    其中一座山丘的高坡上,晚霞为山丘的轮廓描上了金边,有一群吹打着各种乐器的人们,簇拥着一抬轿子,沿着山坡往下走去。

    他们与周昌隔得很远,周昌之所以还能听到那边的乐声,盖因他的性魂强壮,五感跟着得到增强。

    那支送亲的队伍被夕阳映照着,身形变得黑漆漆的。

    连带着那顶喜轿子,也在阳光明暗之间,忽地变作大红色,忽地又作漆黑色。

    周昌聚集目力,仔细观察了那群有说有笑的人,确认这就是一支正常的送亲队伍。

    他看着那顶喜轿子被轿夫们抬着木杠,晃晃悠悠地沿山坡往下走,正待收回目光,忽然眼角余光一瞥,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细节。

    那荡悠悠的大红轿子轿帘下,伸出了一双穿着红绣鞋的脚。

    那双脚抻得笔直,脚面上的白袜都没了褶皱。

    ——那是新娘子的脚!

    她是以怎样一种姿势,坐在轿子里,才能把脚抻得这样直?

    周昌见到轿帘下伸出来的脚,心里猛地打了一个突!

    紧跟着,他就看到那双脚的脚尖‘卡’进了坡路上的石缝中,而抬轿的轿夫、送嫁的人们不曾注意到这异常,依旧吹打着种种乐器朝前走——

    那双卡在石缝里的脚随着喜轿前行一下子被撅断了!

    周昌离得远,却好似听到了那血淋淋的‘咔嚓’一声!

    轿夫们终于发现异常,停下了轿子,送嫁的人群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

    新娘子的身躯隔着轿帘,随着轿夫们落轿的动作,而在轿子里不停撞击着,发出嘭嘭的声响——

    待到一个轿夫壮着胆子掀开轿帘,周昌赫然看到——那轿子里,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已遗失一旁,她穿着大红的喜袍,一张脸已成紫红色,舌头往外伸得很长。

    在她的脖颈上,勒着两块大红喜帕缠结成的绳索。

    新娘用这两块喜帕缠在用来支撑轿顶的木杠上,自己伸头进去,勒死了自己!